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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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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狩猎会去南疆的猎场,那儿离大理很有些距离。猎场的南边向着一个河口,有无数的树林和峭壁经过,再来就是河流入海了。一瞬间整个壶口都将打开,站在高的崖边就能见着一条明晃的海岸线延伸过去。
这些是我后来看过了涔令非的的图纸才知道,而且很奇怪,这明明只是狩猎,可他在自己的崖上就搭了好几个军帐,还跟行军打仗一般布图设卡,一步步仔细推算。
到了狩猎的前一夜,所有的公子都要预先赶到猎场前的山崖,各据一脚,只有先到者才能找着好地方。然后便是天幕渐黑,墨玉前来说是时候去崖下与公子共饮了。
“这是惯例,猎狐的事皇上不插手。”徐杉站在帐外的翎旗边,他一边整理清点旗支的数量一边解释。
“各位公子共聚之事我也不用参与了?”我怀抱双手,背后披着加厚皮的狐裘。这往南走湿气加重,半日下来阴风不断小雨也不停就越发的冷了。
“按理来说不错。”徐杉抬头看过来,眼神冰凉,“你觉得公子会让你留下来吗?”
“...那也未必。”
我想涔令非虽然粘人但也是知道轻重的,何况前几日还出了如此不欢快的事情,这些天无论是上车还是骑马他多少都会避着我,那么入夜后的饮宴他更不会自己给自己发难。可事总不遂我愿,才说这样的话那边涔令非就快步前来,墨玉在他身后牵了一匹上好的黑马。
“公子来了。”
徐杉拱手。
“行了。”涔令非摆手示意。
“公子安好。”我礼节性地躬身,不知道帐外有多少人安插了眼线进来,若是像往常那样同涔令非搂搂抱抱,虽然传出去也不伤大雅,但更好的就是没什么让他们可传。
“走罢。”
涔令非偏头,明明在跟我说话可眼睛却看着墨玉牵的马。我想他一路骑过来,颠着颠着就没看腻?想到这点我低头悄悄忍了笑,但他发现了,横瞪一眼却还是什么都不说。
“犟脾气。”
我小声跟徐杉叮咛。
徐杉抿嘴翻了翻眼睛,回过来看我,“多年了,都习惯。”
“哈哈。”
我看着头上比蜀地高出太多的林子,绿叶密布却又盖着丝丝的雪,这样就遮挡了天上的光线。林子深处不分黑夜白日,也知道什么东西渐渐走近又走远。这时候连人说话的声音似乎都变小了,我听见这一行人的呼吸声,阵阵传在耳边。奇地异景,奇人异事,其心可居,其意却随着声音的微弱而变得更加沉重。
“以前这里死了很多人。”
涔令非突然背着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
“哎。”
我觉得很唐突,可徐杉却叹了口气。
或者涔令非那句话正是对徐杉说,而后者叹气就是由于多年来的默契,也可以说成是一种习惯,两个人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相互扶持着走出这个血流成河的地方。
所以我是个外来者,匆匆地来到大理,但不巧就偏偏赶上了这次战事。
这段林间的路很长,墨玉牵马在最前,涔令非于后,徐杉再次,然后才是我和跟随的禁卫。由于路很窄,所有的人只能这样一字排开,渐渐地走久了,多少人开始放慢脚步,队伍紊乱了起来,我就料到涔令非会趁乱退下来拉着我的手,黑压压的林子中我看不清他,所以那些耳语就非常清晰了。
“生气了?”
他问。
“哪敢?”
我笑着回答。
“我主动求和,你可别这样。”
他似乎很不满意我这个回答。
他拉紧我的手揣在自己袖中,一会儿又叹了口气,总之犹犹豫豫又不说多的话。我想起了他之前多少有些絮絮叨叨的毛病,一件事喜欢多念几遍,就当呓语一样,而且他不是一个会语塞的人,很多事就算是歪理那也能想出来,伶牙俐齿着的。
果然,发生了一些事情,人就会变了。
我看着前方青蓝色的水烟以及灰黑交错覆盖了点点雪迹的石头,还有一匹黑马起伏的马背,这让我更平静下来,树林是阴的,周围的都是阴的。我突然觉得充满了暖意,温暖的气息以及温柔抚摸着我的脸的手。
我靠着涔令非的肩,更是舒适。
“..怎么了?”
“有点累。”
“快了。”他抬高右手指着幽明色的亮光处说,“那儿便是乐台。”
“我不是累。”我眨眨眼睛。
“捣乱。”
他的声音终于带上笑意,双肩一微微颤动就传到我身上。我半闭眼感受到了一股光线,从身上一直到脸上,最后睁不开了眼。
“到了。”涔令非的声音十分兴奋,他将我拉到光线之下,手指前方说,“这是乐台,等会儿有大理的破阵看,还有击鼓古乐和剑舞。”
“是吧?”
我半疑问半答应地睁开眼,那便也见到了整个乐台。
台子十分宽敞和气派,正方的汉白玉筑起高台,一层一层堆砌到半空,四周是石柱撑出的舞台,七八个兽皮鼓正端在上面。这是乐台,跟大理宫里的小榭阁楼完全不同,没有暗紫深红的纱缎更没有多余的荷池莲瓣,只是偶尔的天然奇异花草装点在乐台之下,或者缝隙之中,更甚自然。然后一串白阶的石梯从乐台之上一只连接下来,两边站立了公子们带来的军师和军队,他们身上披着各色不同质地的盔甲,梳着发髻一丝不苟地站着。而乐台的上位,四方之周便是各位公子的酒席。
我看见涔黯和贺华坐在正北,贺华朝我点了点头。
我和涔令非站在高地往下看,一切如前夜见到的海岸线一般尽收眼底。绿色的林子,白色的乐台以及它真像个四方的鼎正不断延伸,一条石阶不知道要将那上面的人带往什么地方。
“公子就座。”
两三个白衣小童前来,一人引马和墨玉徐杉,另一人引着我和涔令非下台,一直走上乐台旁的小径拐了几次转才到上座。
涔令非在所有公子里面排行最小,所以不必经过众人面前,他在末席就止住了。
“几日不见,王弟可还好?”
刚一进帐,隔坐的公子就问候过来。
“不错,王兄如何?”
涔令非一边搂着我的肩一边问那人,我顺势靠在他的胸口上,怎样小鸟依人怎样摆着姿势。那人看着我便知趣笑了笑,跟涔令非胡乱说了些话,倒没什么厉害。
大理各个公子,除了大公子涔黯是太子之外,其余的人都只能觊觎,但涔黯岁数不高身子也硬,尤其是那么多年日防夜防下来多少总结了点儿经验。再厉害的下毒,再多的口蜜腹剑,涔黯从不曾栽倒一回。不过涔令非的意思是涔黯还是靠了两个人,一个是早前进宫的贺华,另一个是他的军师,贺献之,那两人是兄弟,一个给出谋划策一个伺候房内。分工下来,倒也合适。
“贺献之便是那人。”涔令非低头给我喂了一口酒,然后咬着我的耳朵说,“涔黯的队伍前面着红衫的便是他。”
“公子莫急。”我拉开他的脖子,顺了顺衣领,趁着亲热片刻顺着乐台下的石阶看去。果然最前面的队伍是有一个全身着深红儒衫的人,身子修长且不怒而威,看着极为威严和厉害。光看模样便知道这不是一般角色,我附着涔令非耳朵问,“那是军师?”
“杀人不眨眼睛的军师。”
涔令非一边说一边笑,举杯对着贺献之的方向比了一下。
“小弟可还不知道规矩。”这时有人高声说话,明是训斥但分明又带着笑音。涔令非回头看着席位侧上面的位置,那儿刚好是他的斜对面,坐着的是第七位公子。垂帘过长掩着他的模样,我的角度仅能见到斜挑的嘴角,晃眼看去那身架多少有点涔令非的味道。
“七王兄。”
涔令非放下酒杯,乖巧地低头行礼。这举动一般人看来会觉得那两人在耍着花枪,若不是互相看着不顺眼就是暗下有多的勾搭。这个七公子我自到大理来还是第一次见,深浅多少光听传闻根本不算数,而且涔令非也是个能藏多深就藏多深的人,如果没有理由他绝不会强出头。
我靠着涔令非的肩看去那明黄和深紫交错的帷帐,那里的人笑着给桌上的杯子倒了酒。
“文大人。”接着坐下的人都没说话,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哎,我当初早说过,这大人不顺口,还是唤文公子更好,今日便是应验了。”
听罢此话,涔令非回头瞪了我一眼。我耸肩摆手,摇开扇子看向斜方的七公子,这说大人不顺口想唤我公子的人可多了,那人若不是见面我恐怕也想不着是谁。单怕还是见过,但也不大可能,我入大理短短几个月余,别说见面了就连听着他七公子大名的次数也不多。
“哎,七弟同文公子是相识?”
有人接着发问,那帷帐里面的人就仰头哈哈大笑了,见他饮尽杯中的酒后躬首走出来,跨步上前站在乐台前面正对涔令非的酒席。
那是一张和涔令非相去无几的脸,但又不完全一样,眉宇之间去了股阴柔气显得亮堂堂。整个人确实比涔令非看着精神,尤其一笑眼角和嘴边都有淡淡的纹路,而且在跟人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小公子的骄横张狂,显得谨慎却更有攻城之势。
我回头看着涔令非,不□□露出了一些欣赏的意思。
涔令非瞪眼扭头,撅嘴正想大放厥词时七公子抢白了道,“文公子,你可不认得我了?”
他这么说话,这般语气是硬在说我同他有点故事,但我怎想也不清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想罢就起身拱拱手,“还望公子明说。”
“王兄。”七公子转身向着涔黯道,“王兄可还记得五年前我失踪月余的事?”
“五年前?”涔黯听后也皱眉,直到贺华跟他一阵耳语那才恍然大悟般抬头,“是那次啊。原来七弟口中的玲珑心竟是文公子,实在是,....。”
涔黯似乎很是激动,忙举了杯酒饮下去,但或许还是恐惧,他手正不停发抖,若不是贺华拉着他坐下恐怕就连离席都有可能。
我拱手,“公子可否再明说一点,在下实在不甚明白。”
五年前我应该还在锦官府,那等身份碰上这些权贵更是不可能。我细想这些年经历的事情也实在和大理说不上关系,根本没有任何的交集。
涔令非在桌下点了一下我的手,我抬头看他,那人也是一脸惊愕地看着我,略演得有点夸张。
“怎么了?”
我往前一步,所有在席的目光都投射过来,众目睽睽,这并不是好事。但七公子说得好不自信,我也只能迎着上去,尽快了结此事为好。
“好吧。既然文公子已经是我大理的人,那有些话我不妨直说。”七公子回头反复踱了几步,最后站定不急不慢地开口,“五年前大理曾经派遣了一批使者去往蜀中,但都被人半途截杀,三千块翡翠消失无踪,这件事文公子应该是知道的吧?”
“五年前确实有此事,不过那时我并未位极人臣,许多事也只是听说了。”
我点头又摇头。五年前的事情整个朝堂都知道是安仁做的,但就是没有证据,何况安仁权倾朝野,要扳倒他几乎不可能。再说那年大理派来的人全都死了,也不知为什么大理方面却没有任何的动静,最后孟昶单方面让高长卿去解决了事情,后来时间久了也没人记得要去追究。
而今,七公子突然提起了这件事情,想清算未必为时太久,而我也不是他该找的人。
“...那些人是我带去的。”说了这句,七公子脸色陡然降了下来,就像突然被乌云遮住的湖面,深黑地映出岸上的人才让湖里更加深不可测。但片刻后他又回到之前的模样说,“我有幸不死但却苦无证据,于是乔装打扮进入成都,最后自然是遇见了当时的文锦官,也就是现在的文公子。要不这样,文公子可还是不认识我?”
说罢,那人将袖子抬高遮住口鼻,单露出了一对眼睛。这时我才走近注意到那双斜挑眼后有一道疤痕,细淡却是在眼角的位置,一笑起来就像细纹。
如果是这疤,我就应该认识他。这么一个人我确实认识。当初或许不通透,但如今想来许多的事情都有眉目。为什么安仁一朝就被高逸拉了下马,为什么一向资质平庸的高逸在突然之间变了一个模样,每一步计划都有条不紊,似乎志在必得。
“呵呵。”七公子放下手笑了笑,“那夜我因为得罪了宫里的人被强灌毒酒的时候,若不是文公子让我在嘴里含入半块棉花将毒酒锁住,恐怕今日也无缘再见了。”
“哈哈,有缘。”我笑着回头面着涔令非又笑了,“原来七公子从当时就记得了在下。”
七公子伏身拱手,“救命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我笑着走去跟他面对面站在乐台前方,这儿距三方的酒席都有一定的距离,若压低了声音说话就只是两人间的秘密。我看着双眼笑吟吟的人说,“那些事是你教高逸做的,对不对?”
“文公子是玲珑心。”那人抬头,嘴角挑高,他眼光每一次闪动的时候都让人觉得是在打量和计划,让人觉得很轻易自己就被看了一个通透,而且到头来更觉得是被这个人耍弄了一圈,全当猴子戏了。
我笑着两声,在他耳边回问,“你若要找证据我相信不难,任安仁多狠到头来他也翻不了案,但你却找到了高逸,还教他做了如此多的事情,你安心吗?”
“你呢,...你敢说自己没做亏心事?”七公子仰头反问。
我想起了高逸临夜前上蜀道的脸,黑夜之下渐渐染上蓝光,整个人在黑暗里面似乎永远也出不来了。我现在看着面前的人,我有一丝后悔。
如果拦下他,该多好,我试着这么想。
我抬头跟七公子拉开一点距离说,“那又与你何干?”
“哈哈哈,这还真如高逸说的脾气。”那人哈哈大笑,却拉回我的手小声说,“你不适合被困在蜀中,但是我也觉得大人这个唤法更不适合你。“
“那这里呢?”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一圈人围着看着等着算着,还有防着躲着盯着试着,如此的地方就如他高耸的树梢一样,总之天地再大也终究飞不出去,终年只能在黑暗的荫下追赶和逃跑。我叹了口气,“依然是池鱼。”
“说真的,你有野心。”
七王子抽袖抱拳。
“彼此。”
我回以神色。
“但太固执。”
听罢,我想了片刻,却是把笑换成了拱手。
这句话听了太多次了。
我看着按捺不住出来拉人的涔令非,固执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死心眼。可我不那么想,天下固执的人多了,不缺我一个,但我并不是如此,我会变的,如果我固执或许还不会到如今,就是因为我会变所以才失去了那么多。
那么多的人都离开了我,远远去了。
崇云,南瑞,还有我让凌华去杀的凌峰,以那两人的身手估计会难出胜负,最坏的打算就是两败俱伤。其实这本不必,但那两人却比我固执,救命之恩再算上翻案鸣冤,就算我让他们死他们也不会犹豫。这就是固执的人。
可我不是。
我怕死。
凌峰要查南瑞的事,那是他心爱的人,谁也拦不住。而我怕的就是他最后查到了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