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西*雪

6、第六章 威胁

　　连续几天心神不宁，头上的伤也愈合得差不多，程秋衡一回学校，并未看见童海生和秦婉灵，忙着问了好几个人，大家都不清楚，只知道秦婉灵因为参加游行被学校休了学。倒有些人问他是不是也被抓进过警局。
　　程秋衡不久就找到童公馆，却被挡在门外，说童海生受了惊吓，要好生休养。心下叹气，知道好友是被禁足了，但程秋衡最担心却是秦婉灵，秦家做的药材买卖，并未有什么权势门路，他询问过几次，秦家夫妇也只是叹气摇头。
　　联想见到白虎的梦，程秋衡不禁感叹，莫非自己果真是不详的，不仅自己要受难还要连累周围的人？他突然有种渴望，他希望再见白虎，哪怕得到一点启示。转眼他又嘲笑自己的迷信，这种事能当真么，他受的教育不允许任何不切实际的妄想。
　　他最后决定去冯家铺子看看，刚进门，迎面一股冷风，他直觉了气氛诡异。只见四个人围着伙计，似乎在争论着什么，伙计一眼瞅见程秋衡，忙使眼色让他别进来，但那四人中有人早察觉到，片刻都转头来看他，眼神恶狠狠的。这伙人长得肌肉结实，满脸横肉，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
　　“今天不做生意！”领头的粗声粗气地喝道。
　　程秋衡被吼得全身一抖，他再迟钝也猜得出这些人的来头。
　　“让他进来。”内堂传来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声，外面的四个男人马上毕恭毕敬地立在原地，口中应诺。
　　程秋衡惊魂未定，被半强迫地请进内堂，迎面便看见一脸担忧的老板，他垂着手站在一个男人身边，那个男人穿着紫红长袍，外罩团纹大褂，身材槐梧，光坐着就散发出强烈的气势。他身边的八仙桌上放着堆得整整齐齐包红的银元，少说也是五千。
　　“呵呵，正主儿来了。看来今天运气不错。”男人放下手中的茶碗，抬眼打量着程秋衡。
　　“瞧您说的，他只是鄙店的一个客人……”老板努力转移注意力，可惜被男人一扫眼瞪得闭了嘴。
　　“你一定奇怪，我怎么认识你。”男人左眉至鬓角有道深红的疤痕，五官倒极端正，自有一股威严。他双眼紧锁住程秋衡，让他无处躲闪。
　　老板咳了一声，显然让程秋衡别随便搭话。程秋衡自然知这是个厉害人物，但他并不想表现出退缩，问道：“我与先生从未见过，自然要你来解惑。”
　　那人抚着下巴一笑，道：“您来得正好，我正巧要买您的绸画。”
　　程秋衡有些诧异地转头看老板，当初他们不是约定好绝不让他人知晓么？
　　老板一付苦相，眼神颇为无奈，说话有些中气不足：“成爷，您若有心，能有什么事逃得过您的眼？”间接告诉程秋衡，他也无可奈何。
　　“程公子，我是个爽快人，你看着办！”男人摸摸桌上的银元，目光锐利就像盯住猎物的鹰。
　　倒抽一口冷气，程秋衡心想此人真是霸道，根本不给人转寰的余地，他心中虽略有惧意，然而毕竟那是比性命更为重要的，他不假思索道：“先生见谅，此物决计不转手的。”他的表情甚至有些凛然，既然他注定祸不单行，何必瞻前顾后。
　　男人面色不改，沉默地又与他对视一阵。他心里也在琢磨，眼前的文弱青年对他完全没有威胁，他完全可以让老板取出绸画来，留下钱就走，可这样便有失他一向的行事原则。
　　“程公子可以回去再想想，我不急。”男人语气缓和却依然不容拒绝，他起身作了个揖，抬脚从程秋衡身边掠过。“不过，我不敢保证其他人能像我这样客气了。”
　　过了一刻，程秋衡疑惑地问老板：“这人是谁？”
　　老板叹了口气，道：“是老爷夫人的旧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打听到小少爷你的身世。”
　　“他也想复辟？”听得出，这人口音北京味极重。
　　“恐怕并非这样啊，这民国成立也十年了。”
　　程秋衡自嘲道：“我从来没想过它会这样抢手。”他觉得疲惫，以为走出家乡就没人会注意他。他想了会儿，又问老板：“此人手段如何？放你这还安全吗？”
　　“强抢倒不会，可成爷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没达到目的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到底是他命中犯煞，还是白虎带来了厄运？他已经分不清了。程秋衡让老板拿出那幅画来，展开，白虎依旧威风凛凛，看着它的眼睛，他问过无数个问题，然而，此时的它只是没有生命的形象。

　　程秋衡感觉自己就像怀揣一颗定时炸弹，它随时都会爆炸，但他又不得不带着它，还要提防着别人来拉引索。虽然只与那个叫成爷的男子有一面之缘，但他知道，自欺欺人的逃避不是办法。他本以为只要遵守与姑姑的约定好好保管这幅绸画便可，但它的背后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既然有一个成爷，也可能有另一个成爷。走在树叶稀零的街道上，程秋衡感觉前所未有的寒意，要独自面对这一切，对这个二十岁的青年来说确实太难。如果涂渠在就好了，他幽幽地想，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突然想起涂渠临走时塞给他的纸条。
　　几乎是冲回住处，他气喘吁吁地翻找着，终于在一个笔记本找到了那张纸条，展开，一行歪斜的字映入眼帘。“公共租界巡捕房二队队长，肖常青。”
　　找到肖常青并未费多大周章，对方接到他的电话倒是爽快地约定了见面时间地点。程秋衡早一刻钟到了公共租界的咖啡馆“诺尔”，点了两杯咖啡等着。他并不喜欢咖啡苦涩的味道，但这个肖常青看起来是个比较洋派的人物，不知怎么会和涂渠认识，他们应该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啊。
　　“程秋衡？”洋溢着热情的清朗男声响起，将正在沉思的程秋衡拉回现实，抬头端详着来人。细长的眼睛似乎永远微眯着，带着一丝笑意，鼻梁高挺，配在那张脸上刚刚好，一件米色风衣适当地显示了男子的高挑身架，他正张嘴向他笑着，露出白生生的牙齿。
　　“您是肖先生？”得到肯定的表示后，程秋衡也微笑着请他坐到对面，觉得这人面熟。
　　“涂渠老在我面前提起秋弟，我早就想认识认识了。”肖常青很自然地脱下风衣搭在椅背上，转身对程秋衡说。“能让涂渠这样挂心的人可不多见。我看，他简直就把你当亲弟弟看。”
　　不置可否地笑笑，程秋衡心想是该高兴的，他在他心中有着这样的地位。“肖先生，我不过是一个学生，如果不是有了难处，也不想在你百忙中打扰你。”
　　肖常青喝了一口咖啡，正色道：“程老弟，你遇上什么事了？”
　　程秋衡思索了一阵，将要说的话仔细过滤整理，说道：“我想向你了解下成戟这个人。”
　　肖常青眼神略显惊讶，显然没料到他知道这号人物。“这个人不好惹，你找他做什么？”
　　“实不相瞒，是他找上我。”程秋衡无奈地说。“他看上了我姑姑留给我的遗物，想向我买。”
　　“哦。”细长的眼睛里的瞳仁黑亮，仿佛能看透一切。肖常青道：“这么说，你不打算卖给他啰？”见程秋衡点头，他又接着说：“说吧，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只想知道，我的安全是否能得到保障？”沉默片刻，程秋衡迟疑地问道。
　　肖常青搔搔头，抬眼道：“成戟以前在北京也算个显贵，十年前到了南京，威望也不小，不过，他不会正面与我们发生冲突。他威胁你？”
　　“没有，我只是有些担心。最近外面的局势混乱，我真不知该怎样办了。”
　　“这样吧，你搬到公共租界，我住的那公寓正好有人退租。”肖常青不假思索地说道。“那些地头蛇、帮派不敢在租界闹事。”
　　得到这个回答，程秋衡便松了口气，笑着说：“好，就照你说的。”
　　看到这个笑容，肖常青愣了半晌，旋即大笑：“程老弟，我知道涂渠为什么喜欢护着你了。”
　　“为什么？”程秋衡有些好奇。
　　“因为你实在太单纯了！我这样说，你就相信了？”肖常青打趣道。
　　程秋衡脸微红，说道：“你是大哥的朋友。”
　　“听涂渠说你们从小就认识，看来，还是两小无猜的好。”肖常青仿佛有些感触。“少了不少互相揣摩试探。”
　　“可是大哥信任你。”涂渠第一个想到能帮助他的人就是肖常青。
　　肖常青向后一仰，背靠在椅背上，长眼带笑，俊逸非凡。“我欠他一条命，他倒是从未放在心上。”
　　程秋衡对这句前后矛盾的话不是很了解，只得跟着笑了笑。
　　“其实，还有一个人向我提过你。”肖常青若有所思地看着青年。
　　“谁？”
　　“莫里斯布朗。”
　　闻言，程秋衡诧异地挺直了脊背，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努力平息呼吸，“他是大学里的英文教师，提到我这个学生很正常。”
　　“不是我吓唬你，程老弟，离这个人远点。”肖常表神色认真。“他可比成戟难缠多了。”
　　“他不过是个老师，这……”
　　“你提到你姑姑留了一幅画给你吧，那布朗肯定已经盯上它了。”虽然早有察觉，但亲耳听别人说出来无疑将效果放大了百倍。
　　“具体情况我不便多说，但你知道，总有些人是为自己的国家办事的。”肖常青毫不避讳自己的身份，直截了当地说出。
　　听在程秋衡耳中只让他心跳加速，怪不得他能被布朗毫发无伤地从警察局带走，他的身份到底是……
　　“那他为什么向你提到我？”他更不明白的立场和态度，他与布朗的交情有多深，自己能全心相信这个人吗？
　　“在英国领事的宴会上，我无意间与他攀谈了两句，他说他找到了一个新的游戏对象，还把你的名字告诉我，要是出了什么事让我多关照。”细长的眼睛笑意更浓，肖常青微侧着脸看着程秋衡，在一瞬间，程秋衡有看见布朗的错觉，他们有一样的瘦削脸型，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区别只在那黑色的发和瞳仁。
　　几乎是吃惊地发现了事实，程秋衡要努力遏制自己的情绪才不至冲动地问出口。
　　“我了解那家伙，不会错的，你最好远离他。”肖常青并不在意程秋衡发白的脸色，告诫道，他又将身子探前，双手握在颌下，双眼注视着程秋衡。“我既然答应了涂渠，便会帮你，这点请放心。”
　　涂渠，涂渠，程秋衡从未如现在这样希望他能出现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