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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心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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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次动乱,学校里的平静也被打破,更多的学生开始对政府、对现状不满,他们要求真正的民主、真正的人权。进步的老师也在宣扬着理想和主义,课堂变成激烈的讨论,校方的压制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因为每天都有新的进步刊物冒出来,每天都有新的抗议演说在进行。
没有了童海生和秦婉灵的学校顿时变得枯燥无味,再加上与肖常青谈话后的冲击,教堂成为程秋衡的心灵归宿,似乎只有在主的面前他才能抛开一切,与烦恼绝缘。他双手紧握在胸前,仰望着神坛后的耶稣画像,他希望通过祈祷可以消除心中的疑虑,又或者他期望身边有那个人来倾听他。
“你果然在这里。”身后传来平稳音调的说话声,程秋衡依旧闭着眼,不愿意回头。
那人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呼吸拂过程秋衡的发鬓,使他不得不睁开眼,转头道:“密斯特布朗。”
“虽然对天主虔诚是好事,连续旷课可不像程你的作风。”细碎的阳光洒在布朗的金发和长睫毛上,闪烁着晶亮,细腻的白肤几乎看不见瑕疵,高挺的鼻梁,有着优美弧度的嘴唇,这张脸确是如天使一般。
“我只是有些心烦。”收回目光,可惜人间是不会有天使的,程秋衡心想。
布朗久久注视了程秋衡的侧面一阵,伸手将他的脸用力转过来,与他面对面。
“密斯特布朗,你的身份实在太多了。”冷不防说出这话,程秋衡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笑脸上的笑意更浓,湛蓝的眼睛倒映着青年的影像。“你在怀疑什么,程?”
“我只期望这是我无聊的猜测。”
“你不信任我。”
“你可以让我信任吗?”
“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敏锐。”布朗把手搭在程秋衡双肩上,让他站起来。他的表情不再带着微笑,而是专注。
“秋衡,我突然发现,比起你的传家宝,我对你更感兴趣。”
程秋衡当场愣在原地,这是什么意思?毫无预兆地,脑海里一张黝黑的刚毅脸孔闪过。
“密斯特布朗,我听不懂你的话,也不想去理解。”片刻仲怔,程秋衡肩头一侧,甩开了布朗的手,进而侧身跑向教堂门口。布朗也不加以阻拦,只对他耸耸肩,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
是的,他从来不曾这样渴望见到一个人,面对布朗的追问,他却想起了涂渠,只有他能让自己感到安心,只有他的笑容能让自己全心接受,只有他的话语能让自己不加怀疑——为什么?因为他是童年旧识?因为他为他解过围?程秋衡越想越头疼,潜意识里他感受到他正在接触一个陌生的领域,布朗的话只是导火索,他心中大叫着涂渠的名字,怀念他温暖的手掌,回想他专注的眼神……
不!不!不!程秋衡猛地捂住头,在大街上狂奔,秋风刮在他的脸上像小刀细细划过,眼睛已经濡湿。行人茫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发起狂来的青年,还未反应过来。建筑在倾斜、广告海报在模糊、天空在扭曲挤压,他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喜欢涂渠。
摇摇晃晃朝住处走去,抬起视线模糊的双眼,楼梯上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个人影。程秋衡在兜里掏了半天才找到钥匙,艰难地抬起几乎没有知觉的双腿。
“秋弟!”随着一个惊喜的呼叫,黑影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一双大手赫然出现在程秋衡眼前。
惊惧地瞪大双眼,程秋衡连连后退。任务结束,涂渠风尘仆仆赶来,本想给程秋衡一个惊喜,却得到这样的反应,他不禁皱起眉。
“秋弟,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你,你别过来!”程秋衡用尽全力大喊一声,连退了两米远,猛地转身就跑。
身后涂渠不解地呼喊,程秋衡没命地跑,仿佛逃离了他的视线,他便安全了。
不该是这样的!
文弱的他又怎是涂渠的对手,没过多久,涂渠就追上了他,气急败坏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嗓门大得惊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程秋衡背对着涂渠,面孔不肯转过来,闷闷地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
涂渠闻言大手从他的手臂上滑了下来,分别时还好好的,他真不明白程秋衡心里在想些什么。“你说清楚!”他醒转过来,一拳砸在旁边的树干上,生生砸出个洞来。
“你是军人,我不想惹麻烦。”程秋衡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不信!”涂渠双眼瞪大,浓眉纠结在一起。
程秋衡猛地转头,焦躁地说:“没人能带来民主与和平,你不能,你的长官也不能!海生和婉灵……”
涂渠听说过□□的事,知道许多学生被抓了起来。“你参加了□□?”
“参不参加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进大牢。”程秋衡苦涩地一笑。
“你看着我,”涂渠双手用力,迫使程秋衡抬起头来,他乌黑的双目专注地看着他,似乎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你真的想和我绝交吗?”
程秋衡的心脏有一股窒息般地疼痛,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颤抖着嘴唇说:“别再问了,我会害了你。”风雨欲来,这几日的经历让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几近崩溃,他本能地觉察了围绕在周边的危险。
涂渠闻言反而冷静下来,他认真地说:“我会保护你,就像以前一样。”
“以前?永远不会。”程秋衡缓慢而有力地推开涂渠,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情。
“你走吧,再见。”
柔和的话语却不容拒绝,不明就里的涂渠愠怒地转身而去,厚重的步履溅起些微轻尘,军装衣料在磨擦中发出沙沙的响声。直到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黄昏的斜阳中,程秋衡一下子失力跌坐在地上,泪湿衣面。
“何必呢?”身后传来一声叹息,肖常青蹲下,看着泪流满面的程秋衡。“他回来了,你应该高兴啊,再有危险也不算什么了。”
任泪水流泻不止,他怎么能说出来呢,这样的感情,在这个世界是无处容身的。双肩却突然被攥紧,箍得生痛,痛极抬头,却对上一对愤怒的眼睛,长眼睁开,瞳仁里跳跃着火焰。
“你真是一个不知世态炎凉的小少爷啊!”
程秋衡呆呆地看着前后判若两人的肖常青,他笑着,却让人毛骨悚然。“你还要以这副样子博取他的同情多久?不过,如今你自己放弃他,我也不必再当好人了。”
程秋衡显然还处在震惊中,嘴唇颤抖着无法出声。
“你一定非常奇怪吧,我和布朗长得如此相像。”肖常青起身,俯看着程秋衡的脸。“因为我们的母亲是同一个人。但我与他并无兄弟的名份,因为我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的家族不承认这个后代。不仅如此,我们的个性喜好完全不同。”
“那天我警告你是因为我答应过涂渠。其实,我很讨厌你。”程秋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无法将眼前这个一脸促狭笑意的男人与前几天热情明朗的人联系起来。
“布朗想和你玩游戏,我却只因为涂渠一句话作了你的庇护者,你知道吗,我恨不得能让你去自生自灭!”恶狠狠的话语让程秋衡瞬间清醒过来,他对涂渠如此在意,难道……
不会,怎么会?程秋衡苦笑着想,你真的无药可救了。
肖常青带着嘲讽的神色看着他,“正好,这里有样东西要给你。”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红卡。
看到请柬,程秋衡十分吃惊,成戟宴请社会名流庆祝新公司成立,他不明白他为何要请自己。他想起前日成戟的话,他让程秋衡考虑后再答复,若他本意是想让自己做出决定,那这一趟岂不就是鸿门宴?程秋衡正犹豫着是否前去,肖常青转身走开,冰冷的声音传来:“既然你不想见涂渠,那我也没有义务保障你的安全,你自己决定吧。”
心烦意乱的程秋衡呆愣地站立,手掌的汗水浸湿了请柬。
第八章惊变
程秋衡最终还是决定前往成戟的宴会,他必须让成戟明白,哪怕他丢了命也不可能将白虎卖给他。况且既然是对成戟意义非凡的宴会,他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对他不利吧。
宴会在旭都大酒楼举行,楼前早已停满车马,门口整齐地站着两列引宾员,有专人检察请柬,人头攒动中,衣着朴素的程秋衡显得格格不入,负责检察的人瞟了他一眼,不屑地说道:“先生,你是否走错了地方。”程秋衡默默地拿出请柬,这人一脸疑惑地看了半天,才让他进去。
甫一进入大厅,耀眼的灯光立时如斑点般洒来,让程秋衡不得不微眯了眼,偌大的场地中水晶吊灯亮晃晃地从天花板垂落,衣着光鲜的人们神情快乐地交谈着,时不时碰杯大笑,俨然一场灯红酒绿。一股不适感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程秋衡有种立刻逃离此处的冲动。
感受到一道锐利的视线,程秋衡侧头,果然在一圈或着西服或着长褂的人中看见了成戟。他微笑着向他举起酒杯扬了扬,然后向身边的人低头耳语几句,便要朝这边行来。程秋衡一动不动,他知道他必须面对这个人。
“程公子,你肯赏光,成某不胜荣幸。”成戟笑容可掬,可周身散发出的感觉却仿佛一只潜伏的猛虎,程秋衡忽然明白他为何想得到白虎。
“多谢成爷的请柬,关于……”他想就这样回答他吧,刚欲张口,成戟却出言制止了他。“今天我的公司成立,程公子尽管多结交些朋友,其他的事容后再说。”他不急不徐的态度反让程秋衡迷糊了,他到底为什么请他来?
有人从旁边过来向成戟祝贺,成戟哈哈笑着与来人碰杯,渐渐远离了程秋衡的视线。
程秋衡忽然感到茫然,他随便找了条长桌边的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大厅中形形色色的人,这是个西式宴会,成戟果真是交往颇广的人物,他的背景绝对是黑白两道通吃,惹上这种人,他只觉背脊发凉,如坐针芒。
一缕金发悄然垂于他的额边,他愕然地抬头,一对湛蓝的眼睛正带着笑意看着他。
“程,真巧啊。”优美的唇形扯出一边酒窝。
程秋衡心内叫苦,他怎么也在?是真的碰巧还是早有预谋?
“密斯特布朗,我不知道,您还认识商界的人。”故作镇定,吐出揶揄的话语。
“我是陪朋友来的。成戟先生是个精明干练的人,没人不买他的帐。”用手指轻叩了一下酒杯,布朗面色闲散地说。“不过,这种人总是与危险如影随形。”
“呃?”程秋衡听出布朗话中有话,转头想问,却被布朗一把拉住手肘,笑嘻嘻地说:“来,我给你介绍我的朋友。”程秋衡心中极不情愿,这个浑身充满秘密的人一直带给他惶惑,但布朗用力巧妙,虽不十分用劲,但却足够将程秋衡拉走。
大厅中心的高台上已经拉开了一条大红布,成戟满面春风地扶手站着,正待司仪宣布完毕便剪彩。
“程,你有些心不在焉哦。”布朗与人高谈阔论一番后,转过来坐在一语不发的程秋衡身边。程秋衡却两眼紧盯着台上的成戟,他一直在思考成戟的用意,他想传达给他什么讯息呢?
“秋衡!”布朗有些吃味地掰过程秋衡的肩头。“你故意不理我!”
“肖先生说,你只是在玩游戏,”程秋衡因肩头的微疼皱紧了眉,说:“可是我不想与您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布朗闻言反笑了,“那小子从小不拆我的台就不舒服,他自己也不是个良善之辈。”
果然是兄弟。程秋衡暗自感叹。
“密斯特布朗,你的中文说得很好,是跟谁学的?”
“我十岁之前是在中国渡过的,这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啊!”布朗答得自然。
“可您是英国人。”程秋衡只是猜测,但布朗的身分确是十分敏感。
布朗微眯了眼,扬了扬下颌道:“就算是中国人,也不见得懂得这块土地的价值。”
高台上,司仪已经讲完话,成戟手拿剪刀正在剪红布。宾客们都鼓起掌来,真震耳欲聋的掌声掩盖了所有声音。
起初只是感觉后背一阵钝痛,接着那种痛慢慢扩大增倍,程秋衡终于视线模糊,摇晃着软倒,布朗见状急忙扶住他,猛地朝人群的角落射去锐利的目光,一个黑影完美地消失在人群中。
布朗满手沾满血,却并不慌乱,他向同来的朋友们示意,他们过来帮着他将程秋衡扶向出口。
紧接着,尖叫声响起,人群开始骚乱,因为成戟正弓腰向台下的人致意,他身后的司仪头上立马开了血花,一头栽倒在地,成戟身边的保镖则立即围拢,警戒地扫视四周。酒店的保安人员也开始疏散人群,维持秩序。
“该死!这群野蛮人!”布朗咬牙将昏迷的程秋衡抱在怀中,朝左边的侧门拼命挤去。这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让这个一向处变不惊的英国人面色惨白。
程秋衡隐约听见了人们的惊叫,他的手脚已然麻木,他想睁开眼,可他连这种力气也没有。这种感觉,简直就像要死去一般。不要!他不要就这样死去!程秋衡的脑中一直反复浮现着涂渠离开时的表情,愤怒、疑问、悲伤,他一定不会再见我了,他这样想。
程秋衡左背中枪,凶手是朝着他的心脏开枪的,只差一厘米,他就得去见天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医生说告诉他外伤并不严重,未伤及筋骨,因为抢救及时,失血也不多,休养一个月便可出院。其间童海生偷偷来看望过他,直叹现在的时局混乱,他也告诉程秋衡,他和秦婉灵决定去陕北,在婉灵的影响下,他开始鄙视自己以前寄生虫一样的生活。分别并非想象中的难分难解,程秋衡只知道,他们是自己一生不可或缺的朋友,他们做出了选择,他尊重这个选择,并且祝福他们永远都能走在一条道路上。
那场宴会意外在各大报刊的渲染下很自然地登在各大报刊头条,各种猜测也纷纷出台,他漠不关心地翻看着,他没有兴趣知道谁要杀他,可当他在同一张报纸上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他只觉心跳瞬间停止¬——涂渠已经升任北城门的守备队长。难以平复心情,程秋衡躺在病床上紧紧地抓紧衣服前襟,在这个虚弱无助的时刻,他的内心叫嚣着,如果,那时他死了,他一定会带着悔恨走过黄泉的!
布朗的直接让程秋衡无法接受,他几乎每天都要来看望他,还带来一束束玫瑰,护士们早掩着嘴窃窃私语了,程秋衡几乎每时每刻都可以感受热可灼肤的强烈视线。
“密斯特布朗,我已经没事了。”可毕竟他又再次救了自己,程秋衡也不好冷眼相待。
“秋衡,你忘了,要叫莫里斯。”布朗的笑容让人不忍拒绝,但程秋衡仍觉得里面包含了太多内容。
布朗忽然伸手抚上他的眉骨,冰凉的皮肤触感让程秋衡全身一阵轻颤。“你在怕我?”布朗的表情有些受伤。“我承认,起初是为了它才接近你,可是,秋衡,”他笑了起来,“你是这样敏感,让人觉得实在可爱。”程秋衡闻言咬唇别过头去,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被人说可爱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管你怎样想的,我都要告诉你,我喜欢你。秋衡,我会珍惜你的。”这次的经历让布朗心有余悸,他清楚他已经不能放开程秋衡了。
没有回答,程秋衡处于失神状态中,他甚至有些羡慕布朗,因为他可以自由地、毫无顾虑地说出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