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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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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看到录用名单上“于勇刚”这三个字的时候,榆钱倒吸了一口气,她好像明白什么了。秦书培看着这个名字也怔住了,他忿忿地拉着榆钱往外走,“走,我领你去找我爸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社秦副书记打发身边的工作人员到社教办公室问情况,不一会工作人员回复他——于榆钱所在的村开了证明说她不符合招干条件,并推荐了另外一位符合条件的应届毕业生,因为报到时间紧急,社教办的刘主任就没有详细调查,视情况处理了。
榆钱气地脸色煞白,怪不得自放假后就再没看见于勇刚在村里出现过,怪不得于德山这么好心赶走原来的民办教师让自己来当,怪不得爹娘这些天上工没再被莫名其妙的扣工分,原来由头在这里啊!
秦副书记一眼就看出这里面的道道,但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很多东西已经上报决定了,再去调查探究只能引起更坏的影响。虽然也替这个女孩惋惜,但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斟酌着开口安慰她:“榆钱同学,如果当时就能发现被顶替的问题,也许还好解决,但是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人员档案都已经在县里备案了,不好办了。”
榆钱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秦书记,问题是我今天才知道有这个事,之前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一块跟着过来的李元阁老师也满脸悔恨,“是我的错,如果当时我直接通知到你就好了,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看起来那么憨厚老实的于勇刚会干出这种事!”
秦副书记叹了口气:“一念之差就是千差万别啊,为这事当时那么多人找关系,公社都顶住了,就是为了招来优秀的人才,没想到还是让人钻了篓子!”
榆钱呆呆的坐着,眼泪再也止不住的往下流,而旁边的人,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安慰这个被逆转了命运的可怜的姑娘。
榆钱爹等得集上人都散了也没看见女儿回来,他收了摊子去学校找,学校的人告诉她榆钱去公社了,他还纳闷,这孩子能有啥事去公社啊?他赶紧往公社跑,半路上看见两个男人陪着红着眼睛的榆钱走回来。
听完李老师和秦书培的话,这个老实巴交的五尺汉子当场悲愤地大喊:“他当了二十多年村支书,都是乡里乡亲,他怎么做得出来!”
眼看太阳都要落山了男人和闺女还都没回来,榆钱娘心里发慌,眼皮子也直跳,她冲着婆婆念叨,这爷俩还没回来,不会遇到啥事了吧?榆钱奶奶回道,能有啥事,你赶紧烧点水做饭吧,一会他们回来肯定又饿又渴。娘两正忙活着,榆钱和爹走进了院子。看到女儿和丈夫红肿的眼睛,失魂落魄的样子,榆钱娘大惊:“这是怎么了,你两遇到劫道的了?”
回到家,榆钱再也支撑不住了,她爹赶紧招呼她娘驾着她上炕倒下,然后原原本本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榆钱娘没等丈夫说完就嚎啕大哭,她声嘶力竭地大喊:“于德山这个王八蛋,简直是丧尽天良,我要去跟他拼了!”她出门到柴房拿了把砍刀就向于德山家跑去,榆钱爹和奶奶也紧跟着一块。
于德山在做出那样的决定后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老远听到榆钱娘没有人声的大喊,他平静的对老伴说,关上门,让他们喊吧。
榆钱娘砸门不开,在门外跳脚大骂:“于德山,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你这么做不怕天上的雷劈吗,你还当村支书,你就是这么损人利己的吗?”
榆钱奶奶也踮着小脚在门外哭诉:“德山老侄啊,当年榆钱她爷爷在的时候,你哪回上我们家去不是让你好吃好喝连卷带拿的啊,你这么做不怕良心不安吗,榆钱她爷爷知道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榆钱娘越骂越觉得悲从心来:“你毁了我家榆钱的一辈子,你能落着好?老天爷开眼,让你一辈子断子绝孙,死了连个摔火盆的人也没有!你侄子于勇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亏他还跟我们榆钱当了这么多年同学,连基本做人的道理都不懂,就是出去了也抬不起头来!”
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榆钱爹憨厚老实,平时为人低调和气,榆钱娘虽然嘴上利索为人精明,但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榆钱爷爷在世时德高望重,乐善好施,连带着她奶奶也非常受人尊敬,可现在一家人都围着书记家叫骂,这是怎么回事?
榆钱爹强忍着心痛跟大伙解释了事情的缘由,大家伙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门里面的于德山老伴有点听不下去了,她对老伴说,他们这也骂的太难听了,以后咱还怎么做人?于德山含着烟袋子垂着头说,让他们骂吧,咱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榆钱病倒了,刚开始发烧说胡话,嘴上长了一串大燎泡。灌了药以后烧退了,可就是一个劲的睡,安静得吓人。榆钱娘看着眼前整个人都小了一圈的女儿,再想着如果不是被顶替,这会榆钱就该在公社里上班了,泪珠子忍不住地噼里啪啦往下掉,她隔一会就把手指放在榆钱鼻子下探探气息,生怕榆钱扛不住这场打击没有生念了。
混混沌沌地沉睡了三天三夜后,榆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榆钱,我的闺女,你可吓死娘了。”榆钱娘看见女儿醒了,眼泪又涌了出来。
榆钱看见娘哭得红肿的眼睛,想抬起手来帮娘擦泪,可试了试胳膊瘫软的一点劲也没有。她想开口叫娘,可张了张嘴,喉咙哑的发不出声来。娘抹着眼泪说:“你别动,这刚醒了肯定全身没有劲,好好呆着,娘给你做点东西吃。叶子、根儿,过来陪着姐姐。”
叶子和根儿怯生生的来到床边,这两天家里的气氛吓得她两大气不敢出。榆钱想对妹妹笑一下,可一咧嘴发现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一会,娘端着一晚热气腾腾的面条来,闻着这诱人的香味榆钱才觉出饿来,可是家里好长时间都没见纯面的粮食了,这面条哪来的?她又试着张张嘴,发出自己都听不清的沙哑声:“面条哪来的?”
“是娘上廷葵姐她们家借的”嘴快的叶子抢着回答。
娘瞪了叶子一眼,对榆钱说:“你别管哪来的,先吃了再说,等你好了咱慢慢还。”
榆钱想说让妹妹们一起吃,可是娘好像知道她怎么想的,对叶子和根儿说:“姐姐吃饭,你俩先出去玩吧。”
根儿闻着香味不舍得离开,可还是懂事的边走边说:“大姐,你快抽溜抽溜面条,给我留点汤就行。”
娘把榆钱扶起来倚着枕头靠墙坐好,然后端起碗来喂榆钱吃。榆钱想不用娘喂自己吃,可胳膊手就是不听使唤。吃了小半碗,榆钱就说饱了。娘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不用惦记她们两个,你先好起来让我和你爹、你奶奶放心。
吃完饭榆钱又继续睡。奶奶和爹担心地问,咋又睡了?榆钱娘长吁一口气,这么大的事,你总得让她缓缓。
又睡了一天一夜,榆钱挣扎着起床下地。娘闻声过来说,再躺躺吧。榆钱说,躺的骨头架都散了,我都闻见自己身上的臭味了,娘你给我打点水来我洗洗。
榆钱娘看见榆钱收拾利索了,犹豫着走过来说:“榆钱,过来坐下,娘跟你说几句话。”
榆钱坐好,看着娘不等开口就撩起衣角来擦泪,说:“娘,您不用说了,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你放心,睡完这一觉我就没事了,既然我没这个命,那我就不想那些事了,我好好教书,好好跟您和爹上工,日子该咋过还咋过。”
榆钱娘看着榆钱虚弱又澄净的眼神,知道她心里已经定心下来了。她叹了口气说:“原先看着勇刚那孩子不错,对你也有那意思,我和你爹还想着你俩以后……”
“娘,你看错了,我俩就是普通的同学,以前还有同学的情谊,现在就是不相干的两个路人。”榆钱打断娘淡淡地说道。
“你那毕业证还在他那呢……”
“拿回来也没啥用,放在他那吧。”
榆钱想了很多遍,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顶替他的人竟然会是于勇刚。如果是别人,她心里也许还没有那么难受,可是于勇刚,他们小学一块上,初中一块上,后来这一年,他虽然没有明说,可他对她的心意她都真切的感受到了。说实话,于勇刚不是她心中想要的那种人,在榆钱心里,她理想的爱人应该是博学儒雅、气度芳华的,可是理想归理想,她也清楚的知道,现实中的他才是她最佳的婚姻对象。她说服自己努力去接受他。他偷看她时那倾慕热烈的眼神,他帮她干活时不惜力气的那股蛮劲,还有他说的那句话“你能吃饱我比自己能吃饱还高兴”……她相信那都是他的真情流露。她害羞、她懵懂、她不知所措,但她的内心是甜蜜感动的,她甚至想过,以后就那么和他过日子,像自己的爹娘一样,也挺好。
可就是内心已经这么亲密的一个人,在前途面前,没有一句话,背叛得义无反顾。榆钱长到十六岁,虽然日子过的有好有坏,但一直是爹娘手心的乖女儿,妹妹心中的好姐姐,老师同学眼里的优等生,村民街坊嘴里的懂事孩子。她一直以为,生活可以荆钗布裙粗茶淡饭,但人性都是美好向善的。可这次顶替事件,让她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迷茫……
因为自己生病给学生拉下了好几天的课,榆钱一好了就赶忙去学校。出了家门看见她的街坊都跟她打招呼:“榆钱好点了吗?”
“榆钱你可得想开啊!”
“你这么年轻,以后还有机会。”
村民们一直以来都知道榆钱乖巧懂事学习好,可不知道竟然还这么优秀到让公社指名招干。命运眼见就能翻转却遭遇了这么一劫,大家都替她惋惜,但却碍着于德山的威风不敢多说什么。榆钱不愿面对大家伙同情的眼神,除了家和学校,哪里也不愿去。
于勇刚自从到公社上班后,再也没有在村里光明正大的出现过。这年腊月,他和刘皮三的傻闺女成亲了,亲事只有他家很近的几个亲戚知道。于得水两口子出来说,勇刚已经是国家干部了,得注意影响,新事新办,就不搞那些铺张浪费的场面了。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流走,经过了三年灾害时期的干旱饥荒,脚下这片土地像是重新活过来了,再次回馈给伺弄它的人们五风十雨、时和岁丰。
1964年初夏,于家纸坊小学五年级的七个孩子全部一锅端都考上了公社初中,这其中也包括跳了一级的于淑叶。而榆钱也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连续三年被评为公社里的优秀人民教师。
这天下午,爹娘都出去干活了,叶子和根儿出去玩了,榆钱趴在屋里桌子上写着发言报告。下周要在公社举行一年一度的教师工作会,榆钱已经参加了三年,但上台发言还是第一次。
趁着天气好,奶奶把冬天里穿的盖的棉袄棉被全都拿出来晒了一院子。
忙活完进屋看见榆钱还趴在桌子上写,奶奶说:“写啥这么难啊,都忙活了一下午了还没鼓捣出来啊?”
榆钱头也不抬地说:“这个要在大会上发言的,全公社一百多个老师呢,说不好让人家笑话。”
“你教的那么好,咋教的咋说呗。”
“这不一样,要把经验总结出来,还得让人家听明白,很难。”
“比挑女婿还难啊?”
“奶奶,你说啥呢,女婿女婿的,我都说了现在不考虑,以后再说。”
“十六的时候你说以后再说,这都快二十了还以后再说,都成老姑娘了我看你嫁不出去咋办?”
“嫁不出去正好,我在家陪你和爹娘一辈子。”
“你呀,啥时候跟你说这个都没个正形。”
两个人正说着话,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榆钱娘在家吗?”
榆钱赶忙迎出门去:“是梅英婶子啊,我娘上坡还没回来呢,您屋里坐吧。”
进来的是榆钱邻居家的婶子,也就是刘廷葵的娘。
“哟,你这是写啥呢,摊了这一桌子。”廷葵娘在床沿上坐下。
“没啥,过两天公社开教师会,我写个材料。”榆钱连忙收拾桌子。
“说是要在会上发言,全公社一百多个老师听呢!”榆钱奶奶赶忙跟上一句。
“奶奶,”榆钱嗔怪奶奶,“真是的,多大点事啊!”
“咱榆钱越来越有出息了,周围这些村里哪有像咱村一样全都考上初中的啊,还是榆钱会教,后年我家二丫头也要毕业了,你可得保证让她也得考上初中啊!”
“二丫还小,还有两年才毕业呢,您不用着急,放心吧。”
“我当然放心,就冲当年难时候那把子面条,你也得好好给我管教她不是!”
榆钱看她又拿出当年那把面条说事,讪讪不知该说啥好了。
榆钱奶奶连忙问:“廷葵该生了吧?”
“前天就生了,七斤重的大胖小子,她婆婆高兴地都合不拢嘴,我昨天去看她,孩子胖她也胖,跟两个弥勒佛似的……”廷葵娘一说起这个眉眼都飞了起来。
正说着,榆钱娘回来了,打完招呼,廷葵娘摆出一副知心的样子说:“我今天来还真有件重要的事,榆钱这不十九了,还没说婆婆家。我知道咱榆钱差点成了国家干部,一般的人家看不上,我今天要说的这个小伙子啊可不是一般的农村人,是廷葵她爹手下的一个学徒,比榆钱小一岁,小伙子人长得不错,家庭也不错,是河北(黄河以北)大张家的,虽说不是正经的公家人,但也是在厂子里上班的。我也是好操心,想给你们牵个线。”
榆钱一听这话就低头不做声了,榆钱娘看了她一眼,对廷葵娘说:“谢谢你了,还帮我们惦记着,唉,这孩子的亲事也是愁死我了,这么着,等她爹回来我们商量商量给你个回话。”
送走了廷葵娘,榆钱娘回屋对榆钱说:“闺女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但人家都知道你经历的那个事,差点的呢不敢高攀,好的呢又轮不到咱头上,以前来说的还多点,你这一直不找不找,现在来说的都不多了,你到底是咋想的?”
榆钱继续趴到桌子上写她的发言报告:“我就是不想找。”
“那你总不能跟着爹娘过一辈子吧,你看人家廷葵,比你还小一岁,孩子都生了!”榆钱娘一生气,抬高了声音数落她。
“你吵吵啥呢,一进院子就听见你的动静。”榆钱爹也下坡回来了。
“你说这闺女,一给她说亲事就这态度,这可咋办?”娘向爹抱怨。
“不说就不说吧,总得有合适的啊,她经历了那么大一个坎,总得缓缓。”
“都缓了三年了,天大的事也该过去了,过年就二十了,你看谁家还有二十都没出阁的姑娘?”
“谁来说的啊?”
“廷葵她娘。”
“她嘴里的话你也信?”
“我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可咱总不能不考虑就一把推了吧!”
榆钱爹看了看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女儿,叹了口气说:“榆钱,那要不你考虑考虑!”
关于找对象这事,榆钱是真的不想去考虑。于勇刚的事虽然放下了,但每每一想起都是喘不过气来的痛,她关闭了自己内心的感情之门,再也不想对任何一个人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