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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早上八点开会,榆钱七点半就到了。这已经是她第四次走进公社大院了,但每次一来都会想起第一次来的情形。她之所以早点来,是怕遇上于勇刚,但幸运的是一次也没有遇到过。她想,他是不是也是有意避开的呢?
      走进公社礼堂,来的人还不多,她看见主席台下第一排发言席上印着她的桌牌。桌牌不大,红彤彤的纸上用黑墨写着“于榆钱”三个字,在她看来特别醒目。榆钱脸一下子就红了,心里像敲小鼓似的咚咚直跳,她不好意思直接在桌牌前坐下,就在往后两排的长椅上找了个空位先坐着。
      她有些紧张,从包里拿出发言稿来默默念着。不一会,来的人越来越多,她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议论。
      “这次发言的有个叫于榆钱的,第一次听说。”
      “于家纸坊的,人家连着好几年受表彰了,不过上台发言好像是第一次。”
      “哦,啥样的一个人啊,多大年龄?”
      “哎呀,就是前几年被公社招了社教干部,又被人顶替的那一个。”
      “这事我早听说过,顶她的那个好像也是他们村的。”
      “不是一个村的还顶不了,就是他们村书记的侄子。”
      又有一个声音加进来。
      “顶她那人我认识,叫于勇刚。”
      “他可真是走了狗屎运,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干部了,这个于榆钱干得再好,估计一辈子也只能是个民办老师了。”
      “那个于勇刚也没落着什么好,你们知道吗,他为了顶替人家,跟原先社教办主任的傻闺女结了婚,后来还生了个傻儿子,他那个彪悍的丈母娘整天在家里指桑骂槐,日子过得可憋屈了……”
      “是吗,他不是下村搞社教吗,又不用整天呆在家里?”
      “他敢,早出门晚回来一会,他那傻媳妇都能抓他一脸。你是没看见啊,不管多么热的天,从来都是长裤长褂,脖子上那扣都系的严丝合缝的……”

      是的,于勇刚这国家干部的日子的确是过得很艰难。结婚以后丈母娘不放心闺女和于勇刚单住,让小两口和他们住在一块。闺女傻,当娘的就格外强势,啥都得按照她的意思来。但凡于勇刚有什么意见,一句“不是我们妞妞她爸,你还能有今天?做人可不能当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就把他堵得无话可说。前年,在公社人事调整时,刘皮三被下放到一个偏僻管区当副书记,虽然明面上说是工作需要,可知情人都知道这是公社对他擅自做主顶替事件的处罚。婚后不久,他那傻媳妇怀孕了,他在心里千求万盼,婚姻已经这样了,孩子可千万别再有什么毛病。万幸,孩子生下来没毛病,于勇刚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不再理会媳妇和丈母娘,一心放在孩子上。可是孩子都一岁多了,也不会说话,不会正眼看人,叫他也没反应,于勇刚慌了,带他到县里医院检查,医生说哪哪都没毛病,又去省城的医院看,诊断是“自闭症”。
      如果说光家里的事让他心烦那也还好,可是还有身边的领导同事,知道他的来历后,都对他另眼相看,让他没法抬起头来。
      老丈人整天黑着脸;丈母娘面对一大一小两个都需要时刻照顾的人累得筋疲力尽,她常常哀叹:“早知道小的也是这个样,还不如一出生就把他掐死,我都这把年纪了,等我死了,你们这娘俩可怎么活啊!”他那傻媳妇被丈母娘调教的一不高兴就在他身上乱抓,抓的他经常伤痕累累;面对这样的一个情形,于勇刚整个人都愚磨了,想死的心都有。他想起叔叔当年劝他顶替榆钱时的话“将来他们家所有的重活累活不都是你的,能看到头吗?”而现在这样的日子,又什么时候是个头?

      开完会,所有的参会老师一起照了一张合影。榆钱和邻村台陈家的民办老师陈秀玲结伴往回走着,公社初中的李元阁老师叫住了她。
      “榆钱,干得真不错,要不是当年我的失误,你现在应该进步得更快。”
      李元阁一直因为当年没有直接通知到榆钱而愧疚万分,每次看到榆钱都非常自责。榆钱笑笑说:“李老师,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您不用再放在心上了,您看,我现在这不挺好的。”
      李老师感慨地说:“你这么勤奋好学,在哪里都差不了,是我毁了你啊!”

      陈秀玲比榆钱大两岁,是个热情爽朗、心直口快的人,这两年因为工作关系两人经常交流,彼此都非常熟悉。回家路上,两人边走边讨论着业务上的一些事,还约着下学期互相到对方的学校里去上一节示范课。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于家纸坊的村边上。
      榆钱一看天不早了说:“天晌午了,你到我家来吃饭吧,有些事我还想继续跟你讨教讨教。”
      秀玲连忙推脱:“今天真不行,以后吧。”
      榆钱装作不高兴,“你又不是第一次到我家来,还不好意思啊,是不是以后我去你们那,你都不准备管我饭了啊?”
      秀玲害羞的低下头:“我丈夫回来探家了。”
      “哟,还真难得看到你不好意思的时候,那行,我就不打扰你们小别胜新婚了。”榆钱打趣她。
      “你个大姑娘家家,胡说什么呢?”秀玲作势扬起胳膊要打榆钱。
      “难道说错了吗,快回去吧,别让姐夫久等了……”榆钱笑着赶紧跑开。

      秀玲还没进门就闻到一阵扑鼻的饭菜香,丈夫范友昌正系着围裙忙得热火朝天。
      “怎么才回来啊,我都出门看了好几回了,就怕炒早了凉了不好吃。”
      “你好不容易回来呆这么几天,歇着吧,这些我回来干就行。”
      “一年也就伺候你这几天,我不得好好表现啊,快去洗手吧。”
      两人坐下边吃边说。
      “味道不错呀!”
      “那是,当了三年兵,啥活不会干啊!对了,你咋回来这么晚?”
      “和于家纸坊的榆钱老师一块回来的,走路说着话就忘了时间了。”
      “就是你跟我提前过的那个年龄不大但教学上特别有一套的那个老师?”
      “对啊,别看人家年龄比我小,业务上我还得好好跟人家学呢!”
      范友昌若有所思的顿了一下,问媳妇:“你打听打听她找对象了吗?”
      秀玲说:“不用打听,我知道她没找,怎么,你要给人家介绍一个?”
      “还真有一个,我们班里有一个同乡,名叫付立军,家是咱县义和公社那边的,小伙子非常不错,今年二十了还没找对象,能不能给他介绍介绍?”
      “行是行,但榆钱的情况有点特殊,她这么多年一直没找是因为经过了一些事……”
      秀玲把榆钱的事详详细细地给丈夫说了一遍。
      范友昌也替榆钱惋惜:“这么说这姑娘是挺背的,”想了一会又自信地说:“不过,我倒觉得跟我那兵正合适。”
      秀玲笑着问丈夫:“你这小班长还兼着媒婆的差事呢,说来听听哪合适了?”
      范友昌放下筷子认真的掰着手指头跟媳妇比划:“第一,我们是当兵的,你也知道,现在很多姑娘家都以找个当兵的对象为荣,就拿小付来说吧,家里经常有写信给他介绍对象的。”
      秀玲嘴一撇:“哟,这么说还是我高攀您了!”
      范友昌一听媳妇这语气连忙故作谄媚:“咱俩还说什么高攀啊,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秀玲嗤笑:“呸,美得你。既然那么多给他写信介绍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找啊,不是骗人的吧?”
      友昌继续说:“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了,他找对象有一个硬条件,姑娘得有文化,知书达理,不符合这个条件的宁愿不找也不要。第三,他家跟咱们不是一个公社,还隔着好几十里地,榆钱曾经经过的那些事没那么多人知道。平时小付在部队,榆钱在家教书,没那些嚼舌根子的。”
      听丈夫一条条分析完,秀玲觉得还挺有道理。她跟榆钱交往的这两年知道她是个贤淑本分、知书达理的好女孩,虽然老天对她很不公平,但从来没听到她抱怨过一次,她不光不消沉,还认真积极的工作生活,如果真能给他介绍个好姻缘,那也是功德一件。
      她问丈夫:“那小伙长得咋样?”
      友昌拍拍胸脯:“个头中等偏上,浓眉大眼,只比我稍差那么一点点。”
      秀玲再次飞给丈夫一个白眼:“那下午我去问问。”

      回到家吃完晌饭,榆钱躺在炕上想午睡,但上午在公社礼堂听到的那段对话却又在脑海想起。
      “原来他过得那么不好!”
      自从那场大病以后,榆钱就自动过滤了和于勇刚有关的所有消息,已经是陌路人了,他的好与坏跟她有什么关系?但当今天再次听到他这样的消息后,榆钱还是有些感慨: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你的即使你硬抢走了也不会过得舒坦。老天爷还是有眼的!
      正朦胧间听见院外的敲门声,榆钱赶紧出去开门,“秀玲姐,怎么是你?有啥急事吗?晌午叫你来吃饭你不来,怎么这会又想我了?不用陪姐夫了?”
      秀玲笑着点点榆钱:“还真想你了。”
      进屋来,榆钱忙活着倒水,秀玲说,别忙活了,我有正事给你说。
      “你一直没找对象,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但该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人一辈子那么长,总得向前看。”秀玲端过水来让榆钱也坐下,“你姐夫部队里有一个咱县的老乡,他说小伙子不错,想给你俩介绍介绍,你愿意不?”
      听完秀玲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一番话,榆钱突然发现,自己突然好像没那么排斥这事了。
      “你说的那么快,接着就问我愿不愿意,你总得让我了解的详细一点吧。”
      秀玲一看榆钱不似以前那样一提这话题就不接话,高兴的说:“行啊!”然后就详详细细的把从丈夫那里了解的付立军的情况给榆钱说了一遍。
      “人家那么好条件,能看上我吗?”
      “你怎么了,有文化,长得还漂亮,性子又好,配他绰绰有余!”
      “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榆钱低头沉思了一会,然后像是下定决心的抬起头来,“不过,你要是觉得合适就让姐夫受累给说说看看。”
      “行,只要你愿意我就觉得这事能成。看来今天这饭虽然我没吃上,但往后这媒人席上的大鲤鱼可是非我莫属了!”一看榆钱同意了,秀玲高兴的拍着胸脯保证。
      “还不一定的事呢,秀玲姐你先别咋呼。”
      “行,知道你面皮薄,我先替你保着密,等事成了再咋呼!”

      回到家秀玲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丈夫,友昌说:“那我是不是得拿一张照片让小付看看给他介绍的人长得啥模样?”秀玲回道:“哪有先让男方先看女方模样的,你就先把情况给他说说,如果他同意就让他先寄张照片来。”
      不过后来范友昌还是带了张照片回部队。榆钱和秀玲一起开完会不是照了张合影吗,他探亲假结束的时候正好秀玲拿回照片来,他故作认真地问清了这个是谁那个是谁,然后在返回部队时偷偷的把这张百十来人的大合影带了回去。

      榆钱这边也让她娘明确地回了廷葵娘,气得她娘甩了她好几天冷脸子。而廷葵娘也在村里逢人便说,“这榆钱看来是还指望着能飞出农村当凤凰呢,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的好人家还不要,以后谁还敢给她说呀!到头来不光凤凰当不上还得当一辈子老姑娘!”

      秋风起,万木萧。和北方大地日渐萧条的光景不同,此时位于赣南山区的一处军营驻地还是满眼葱翠。山坡上大片大片的竹林随着山风来回摇摆,呼啸作响;山坡下驻地大院里战士们每日按时出操、训练、演习,生机勃勃,井然有序。
      范友昌探亲一个月再回到部队看见战友们格外亲,大家伙也一窝蜂的上前,嘴里叫着“想死班长了”,手下却先去翻出他包里带回的好吃的,边吃还边要他讲和嫂子的蜜月故事,闹腾了一个晚上才陆续离去。
      付立军没走,而是找来扫帚簸箕打扫起了卫生。作为远在千里之外的老乡,班长平时很照顾他,而他也打心眼里敬重和爱护这位老大哥。
      “这帮小子,吃完抹嘴就走,你看扔的这一地花生皮,也不知道帮我打扫打扫。”
      “大家是高兴忘了,我帮你收拾收拾。”付立军边打扫着边替大家说好话。
      范友昌看着忙活的付立军,笑着说:“不让你白干,给你说个好事!”
      付立军把东西好归置好,笑着问:“啥好事,也给我找个媳妇?”
      范友昌眼睛一瞪:“你咋知道的,就是给你说个媳妇!”
      他拿出包来找出那张照片来,故作夸张地说:“幸亏我放的隐蔽没被他们翻出来,要不然光是这张照片也能问上我一个晚上!”
      一张九寸大的照片上密密麻麻排了一百多个人,他指着站在第三排中间靠右的一个女孩说:“就是这个,叫于榆钱。”
      照片里的人影有点模糊,但付立军仍然可以看出这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子正面对镜头羞涩的微笑,两条搭到肩上的小辫衬得她文静又活泼。
      “人家不光有文化,而且还是模范教师呢,差点还成了国家干部,你嫂子三个都比不上她一个。”
      范友昌把榆钱的情况大致给他介绍了一下,还特别解释了为啥都快二十了还没找对象的原因。
      “家里光给你来信介绍的就有好几个了吧,我知道你一直想找个有文化的,这姑娘真是不错,要不是经历那个事哪能轮得到你?”
      看着照片上从没见过的模糊的身影,付立军心里却是从没有过的笃定。看着他傻傻看着照片不说话,范友昌说:“你也不用着急一下子就定下,回去好好想想,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哪能不认真考虑清楚。”
      “班长,我能把照片拿回去再看看吗?”
      “那可不行,为了能让你看上一眼,我没敢跟你嫂子说就偷着把照片带过来了,明天我得赶紧寄回去,还得好好认错,要不再回去你嫂子能不让我上炕了。”

      付立军躺在床上,脑海里榆钱的身影怎么也挥之不去:她这么好,自己能配得上她吗?
      付立军的老家是包袱董,这个村子离着县城不远,村里有一小半的人家据说都是明朝时期从山西洪洞县迁来的,他们家也是。他家祖上是地主,他老爷爷那一辈的时候,家里都是有妻有妾的,但到了他爷爷的时候,家境就开始没落了。他爹是妾生的,年轻的时候好日子没过几天,可富家公子的臭毛病却学了一身。成家以后,家里地里的活一点不干不说,一喝点酒就冲着老婆孩子拳打脚踢发酒疯,日子过得可想而知。
      他家兄弟三个,大哥二十的时候帮着人家盖房子从屋顶子上摔了下来,摔坏了腰,从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大嫂看这情形离家出走了,照顾大哥的任务就落在他娘身上。
      他二哥人聪明,模样也长得好,年轻时还在县城里的一个门店里当过伙计,可是这样的家境好人家的姑娘都不愿意跟,后来好不容易找了个媳妇却是个泼辣货,她怕男人模样好在外生出什么事来,结婚十年一气不歇的生了七个孩子,借口公婆不管,自己看不过来,硬是叫他二哥辞了工作回家种地看孩子。他二哥但凡有一点不顺她的意,她就又吵又闹,喝药上吊,弄得合宅不宁。
      前两年闹饥荒的时候,他娘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索性几天不弄一点吃的,饿死了他大哥也饿死了自己。
      家里最清明也是最可怜的就是他快八十岁的奶奶,老人家年轻的时候享得了福,现在也受得了苦,眼见这样的局面无法控制,也只能坚强的活着,操着年迈的身躯伺候着儿子。
      他是爹娘的老生子,非但没有得到一般人家里老生子那样的疼爱,反而从记事起就没人管。平时自己满世界乱窜,饿了,自己到处找东西吃;困了,随便哪一躺就能睡上一觉。奶奶怕他越变越野,偷偷拿上了自己留着养老的几件首饰,把他托付给村里学校的老师,他才没长歪了。
      两年前,一个幸运的机会他当上了兵。这几年当兵的很是吃香,他嫂子让他哥写了好多封信要给他介绍对象,可他一听是他嫂子给介绍的,愣是一个也没同意。
      走进部队,他的视野更加开阔,心意也更加坚定:他不要像爹和哥哥们那样活,他的对象,一定得是有文化、知书达理的。

      第二天早上出完操,他向班长说明了心意,班长很高兴,但千叮咛万嘱咐:可千万别跟人家姑娘提你已经见过人家照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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