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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人两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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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庭画下另一个铭文结界的地方是城外野林里的一个山洞。他先前虽看上官黎用棋子演示过结界的神奇之处,但真看见三个大活人眨眼间就凭空出现在了面前,还是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莫说肃庭,就连上官黎自己都深感震撼。
这回不像头两次,第一此在冰湖底进入结界的时候他还稀里糊涂,第二次传的也不是他自己,此番他亲身经历不由得生出一股自豪:谁说凡人不能用仙术!
只不过定向传送结界虽是个好东西,但在耗费真气这一点上却委实是极为奢侈。上官黎不知道楚旭那边什么情况,他自己体内真气生生被结界吃去大半。更不要说冷雨潇,现在怕是在指尖盈一团小“火”都做不到了。
这样算下来,距离一远,穿行一次便相当于废去一半武力,若不能确定去出安全,反倒容易将自己置于被动的境地。除非真能像楚旭说的那般,有什么办法让铭文里的真气经久不散,供穿行者自由来去,否则实用起来风险还是太大。
肃庭地方寻得巧,不仅远离官道,出了山洞就有条僻静小路,崎岖是崎岖了些,但能最大限度地避开人群。他出城的时候还替三人准备了简单的行囊,连乔装易容的道具都没有落下。
“据说现在好些大城进城门时都得把脸浸到水缸里泡一泡,你这个防水不?”上官黎笑着调侃,也好稍稍打散些临别前的沉重气氛。
肃庭却认了真,面露歉意:“这个防不了水。可有备无患,万一……”
“我知道。”上官黎没等他话说完便一巴掌拍到他背上。
要找到这么个合适的地方定是不容易,他看着肃庭那张略带倦意的脸和眼下淡淡的淤青,猜想这家伙怕是从昨夜出城后就没睡过。
他这个小师弟啊,做的永远比说的多。还从来不懂他开的玩笑。
上官黎伸手搂上肃庭的肩,给了对方半个拥抱,微笑着诚恳道了一句:“多谢。”
皇都离凤鸣山不算太远。这一路几人避开人流关卡虽多花费了些时日,但还是赶在正月过完之前到了凤鸣山脚下。
上官黎躲在树丛里远远看着山门,低声对冷雨潇道:“昨夜同你说的,你都记住了?”
冷雨潇垂着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上官黎看她这幅模样,又如何不知她心中纠结。人便是如此,若是没有亲见,或许可以骗自己一辈子。再想知道的真相,一旦近在眼前,恐惧便会如鬼魅一般钻出来,怂恿你闭上眼。
他轻轻拍了拍冷雨潇的胳膊,温声嘱咐道:“不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要冲动,记住你是去干什么的,剩下的交给师父。”
冷雨潇终于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悲伤和害怕都一目了然。她轻轻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朝山门方向走去。
上官黎看冷雨潇走到山门前,对守门的弟子两位弟子行了一礼,然后说了几句话。其中一名弟子听她说完便跑走了,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那弟子应是得了应允,客客气气引冷雨潇跟往山上走。不一会儿,二人就消失在了林间。
上官黎松了口气。楚旭看他一眼,道:“郭桀知道他们的关系,不会不让她上山。”
“我知道。”上官黎回道。
“那你也应该知道,她一旦上了凤鸣山,郭桀必然会猜到我二人也在附近。”楚旭又道。
“何止是猜到,皇帝刚答应出兵,阿六的死讯就到了,我现在觉得都不一定是巧合。”上官黎倒不至于认为郭桀会狠心到用自己亲传徒弟的性命来当诱饵,但跟常厉通个气打个里应外合还是有可能的。
他说完见楚旭没有反应,眉毛一挑:“你早就想到了?”
楚旭平静道:“许言跟秦晏一样,武功造诣虽遥遥领先于同门,但出了凤鸣玄宗却是无人知晓。生前籍籍无名,死后为何要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上官黎幡然醒悟。此番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他根本来不及琢磨。仔细想想,秦晏不出世是因为他是武痴,本身就无心于俗事。而许言则是郭桀为自己留的后手,所以故意未让他在江湖留名。本可关起门来悲痛的事,为何偏偏要哀悼得如此大张旗鼓,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若果真如此,赤衣卫和白虎军大概到得会比他预想的更快。此行须得速战速决。
“你既然想过后果,为何还让她上山?”楚旭问道。
“你早就将事情看得比我还明白,不也没说?”上官黎反问。
楚旭的目光移过去,看似淡然却如同利刃一般一击即中,“我说了,你就不来了么?”
上官黎陷入沉默。他没再开口,也不再看楚旭,只是盯着冷雨潇消失的地方,静静等待。
冷雨潇再次出现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韩霖亲自送她下的山。到了山门口,他似乎同冷雨潇说了些什么,后者却并未回答,浅浅行了一礼便告辞了。
上官黎二人在不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却未立即与冷雨潇汇合。在确认冷雨潇安全离开凤鸣玄宗后,他们早她一步回到了约定好的客栈。
客栈所在是凤鸣山脚下的小镇。与其说是乡镇,倒不如说是村落,莫说这间风稍微大些都怕被吹倒的小小客栈,就连商铺都没几家。所以凤鸣山弟子即使下山采买也甚少来此,而是会去更远一些城镇。
但这穷乡僻壤却有一点好,没有城门没有卫军,客栈门口也不会张贴在逃魔头的画像,更重要的是,不会走在大街上哪个官兵看你不顺眼就抓着你后脑勺把头往水里摁。换而言之,就是肃庭准备的易容道具还管用。
早在两天前,上官黎一行人就乔装打扮在此落了脚。
小镇离凤鸣玄宗山门徒步不过小半个时辰,没多久冷雨潇也到了。上官黎见她进门,递上杯茶,问道:“人跟着呢?”
冷雨潇点点头。
既然下了饵,以郭桀的性子,断然不会放任鱼儿就此离开,不派人远远监视才奇怪。上官黎早前就跟冷雨潇交代过,若有人跟着就让他们跟。
上官黎看徒弟脸色不好,眼里的血丝也没有散,大概是哭过。他拍拍她的头,吩咐道:“你先回房歇着,到时候了我叫你。”
冷雨潇似乎也没有心情客气,“嗯”了一声就回房了。
从刚才起就盘手靠在窗边的楚旭依旧一言不发,却又看起来没有要走的意思。
上官黎白他一眼。
这一路都是如此,楚旭既不故意疏离又不主动示好,也不知几个意思。
上官黎心里金陵阁的事儿还没过去,除了正事也懒得理人。
天色渐暗,屋里火光摇曳。上官黎估摸着大约到子时了,于是在靠床的墙壁上敲了三下。他这边手刚落,对面就传来三声回音。
上官黎不禁叹了口气。他想着这些日子也没能睡几个好觉,趁这几个时辰冷雨潇或许能歇上一会儿,现在看来她是一刻也没能睡着。
他将屋里的灯灭了,不到一会儿,冷雨潇就敲门进了屋。楚旭终于从窗边离开,来到了屋中央。
上官黎又低头检查了一遍地上的铭文,确定法阵没有问题,于是抬眸看向冷雨潇,低声问道:“你想好了?”
冷雨潇紧抿着唇看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上官黎轻轻颔首:“好。现下不知那头情况如何,还是小心为上。我先过去,确定山上没有问题我就将棋子传过来。”他伸开手,掌心里是一枚白棋,“你们见到棋子再……”
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儿,他本想打头阵过去先看看情况,可他连话都还未说完,手中的棋子就不见了。楚旭向前一步,继而铭文一闪,整个人便消失在了眼前。
上官黎:“……”
上官黎心里一股气又往头上窜:说好的商量呢?
敢情吵了一架,说的话又都不作数了。
他心里祖宗才骂到一半,忽的地上铭文又是一闪,一枚白色棋子显现中央。他松了口气,拉上冷雨潇踏上铭文,真气一动,在一道白光过后,客栈的四面陋墙就成了夜色中的萧萧树木。
有了上回的经验,上官黎对传送距离的把握更为精准,在结界的大小上也做出了调整,这回真气的消耗不到一半。一来一回,够了。
四下无人,冷雨潇带路,很快几人就来到一块开阔之地。
夜风拂过山林,借草木发出细碎声响,如孤魂幽幽吟唱。山间墓冢林立,肃杀清冷的月光将一座座石碑的影子拉得老长。
这里便是历代凤鸣玄宗弟子最后的安眠之处。
打理这片墓地的人显然十分尽责,即使是地上的野草也修得十分齐整。这里大多数墓碑都能看出些年月,只有一座光鲜如新,干净得有些刺眼。
墓碑上简简单单刻着:凤鸣玄宗弟子许言墓。
上官黎眼前忽然浮现出皇都郊外小院门前少年那张清澈的笑脸,那笑脸与石碑上冰冷的名字重合到了一起,在他心上狠狠地扎了一下。他忽然就觉得鼻子发酸。自己尚且如此,他无法想象冷雨潇此刻的心情。
上官黎稍微平静了情绪,看向一旁。或许是因为先前哭过了,这一次冷雨潇出乎意料地平静。
上官黎问:“你确定要开棺?”
他们披星戴月奔赴至此,不惜冒险在凤鸣山脚下投店,计算距离优化铭文,又特意安排冷雨潇以悼念之名上凤鸣山然后在这片墓地所在的山里留下传送结界,为的就是寻一个真相。
郭桀可以堵住凤鸣玄宗千余弟子的悠悠众口,却唯独堵不住三尺黄土下的那个。
冷雨潇的目光缓缓落在面前的新冢上。
“嗯。”她面色沉重,眼神里却透露着坚定,“他不会怪我的。”
上官黎看了她片刻,微微颔首,继而上前对着许言的墓冢郑重行了一礼,“阿六,你若还有话未说,便在此告诉我们吧。”
说罢,他掌心真气涌动。罡风翻滚了衣袖,卷起尘土。墓碑后的地面开始抖动,每一颗石子每一粒尘土都好似有了生命,自觉地分向两边,不过半刻便露出了棺木。
上官黎收了玄术,走到冷雨潇身边,握着她的双肩将她转向了另一边,在她身后轻声道:“别看。”
他看见冷雨潇的头轻轻动了一下,转而看向楚旭。楚旭会意,向那棺木靠近了几步,指尖凝起真气。
背对墓冢的冷雨潇只听见咔的一声响,紧接着就传来一股腐臭。
她从未闻过尸臭,但她立刻知道了那就是人肉腐烂的气味。可她的阿六,那样明亮干净的阿六,总洋洋得意自诩风流倜傥的阿六,怎可能发出这样的气味?
恶臭带着潮湿钻进鼻孔,瞬间盈满胸腔。努力撑起的坚强原是那样不堪一击,在令人作呕的气味中化作吞噬人心的恐惧。有滚烫的什么从眼睛里淌了出来,一滴两滴,被风吹凉,然后就再也止不住了。
上官黎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显得那样遥远:“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
肩上的手没了,冷雨潇直勾勾地盯着眼前那片漆黑,盯得她眼睛很疼。渐渐的,那片漆黑模糊起来,模糊里依稀出现了一个轮廓,仿佛有人就站在不远处,也这么看着她,却再也不会伸袖过来让她抹去脸上的鼻涕和眼泪了。
仿佛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须臾。身后有人回来了。
“是他吗?”冷雨潇努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却掩不住其中干涩。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然而肩上传来的力道已经说明了一切。冷雨潇什么都明白了。
“在下许言,是来求亲的。”
“我怕你走丢了,得拉着你一起。”
“此路不通就去找别的路,总能找到的。”
“我去去就回,媳妇儿等我。”
怎会呢?
不会的!
黑暗席卷着悲痛如同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狠狠咬在了她的心上,摧毁了她仅剩的那一丝侥幸。
就在刚才,她还在想:或许躺在那里的人不是他的阿六呢?说不定这一切都是郭桀为了引他们入套说的谎,又或许只是阿六反悔了,不想娶她了,借此脱身呢?
说好的拉着我一起呢,你怎么一个人走丢了?
泪水糊了满脸,她努力找回一丝清明,让自己站稳,“病死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是毒。”
冷雨潇僵硬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彻骨地寒。
少年用一片真心替她筑起的桃源只消一瞬便坍塌成一片废墟,弥漫起绝望的尘。尘埃中她看不见了,喘不过气了。整个世界都连同刚才那个模糊的人影一起被拖入了万丈深渊,永劫不复。
下一瞬,深渊裂开一条巨口,滔天的怒意以吞天没地之势喷涌而出。
那个人没了。
许言,许少戚,没了。
她的阿六,没了!
从此世上再不会有人替她的铜炉换芯了……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仅存的理智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溃散,要不是身后的人将她拉住并捂住了她的嘴,她已经嘶喊着冲了出去。
或许是心中的愤恨无处宣泄,亦或许是无助中最后的挣扎,冷雨潇狠狠地咬在了捂在她嘴边的手指上。
“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带着血腥味的怒吼从指缝间溢出,支离破碎,可上官黎却听得一清二楚。
“好。我们杀了他。”他重复着她的话语,默默回答。
他将怀里泣不成声的人揽得更紧了些,哪怕杯水车薪也希望能在这寒夜中为她传去一点温暖,“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潇潇乖,你等一等师父。”
不知哪里飘来的云忽然遮去了月光,幽幽暗夜里身形高大的青年立于森森青冢之间,浑身上下透着瘆人的寒气,面色苍白得犹如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只鬼。
那恶鬼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阳间气——
“总有一天,我会叫害他之人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