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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心相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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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凤鸣山回来冷雨潇就像丢了魂。上官黎不放心,将她送回房看她睡下才走。
他经历过所以知道,这种时候被留下的人心里那处空洞不是一两句安慰就能补上的。这是她的劫,别人渡不了。
回房的时候楚旭已经走了。上官黎在床边坐下,只觉得浑身乏力,心中一片茫然。他呆坐了许久,直到回过神来要脱去靴子的时候才意识到手疼。
他低头去看,被冷雨潇咬破的地方血已经干成褐色,糊住了手指,动一下就会扯到伤口。
不知此时是何时辰,但店小二不比外头那几个奉师命盯梢的,铁定已经睡下,要盆干净的水是不必想了。所幸桌上还有壶没喝完的茶,上官黎用茶水将伤口胡乱冲了冲,从行囊中找出纱布简单给自己包上,合衣躺上了床。
明明心里仍旧空得很,思绪却如同决了堤,排山倒海而来。
常厉,郭桀,秦晏,许言……
棺木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事关重大,他检查的时候不敢有半点疏漏。许言的的确确是中毒,从尸体的症状推测出毒药的种类于他而言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只是那毒药并不致命,致命的是许言胸口那道剑伤。
如此一来,上官黎反而想不通了:于郭桀而言,想要一剑了结许言又哪里用得着下毒。既然能让许言喝下毒药,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还要动手?
郭桀千里迢迢将许言接回凤鸣山,断然不会只是为了让他死在那里。这样看来,郭桀多半是临时起意。可既然许言已经决定不再参局,郭桀又为何非要他性命不可?
凤鸣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上官黎思绪乱做一团,理不清,想不明。他一个挺身坐起,像是下了什么决定,跳下床开始收拾东西。
夜深人静,屋外传来敲门声。楚旭本已躺下了,听出来人是谁,也懒得再披上外衣,直接去开了门。
门外上官黎抱着一大团被子,见门开了,一言不发就往里走。他走到屋中央将手中的被褥往地上一铺,也不顾及背后的视线,自说自话地整理起来,“这儿借我躺躺。”
楚旭看那兀自忙活的背影没说话,关上门回床坐下。
上官黎打好了地铺,一屁股坐到被褥上看向床那边的人,发现对方也在朝自己看。他循那目光找到落处,浅笑着抬起那只随意包扎过的手,“那丫头下嘴真够狠的。不要紧,我没事。”
楚旭无声地冷嘲一声,道:“自然没事,难道还能死了不成。”
上官黎僵了一下,“死”这个字在今晚听来格外刺耳。屋里再次陷入沉默。
好一会儿,上官黎忽然问:“人死了,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楚旭在黑暗中注视了他片刻,以问作答:“不然呢?”
“可你不就从地府里爬回来了吗?”上官黎反问。
楚旭眼里闪过一丝异样,不再作声。
上官黎望着黑暗中的某处,如同在自言自语:“你带我去祁江边埋骨那处时,有那么一刻我还真以为你死了。”
黑暗中听不到回音,于是他继续道:“那一刻我害怕极了。处心积虑让我恨了一辈子的人,我好不容易看清楚他是谁,他却死了。我就想啊,他怎么可以就这么丢下我死了……”他透过黑暗望过去,“他死了,我这辈子不就成了个笑话?”
楚旭这回好像听懂了,平静道:“既是你的人生,便不由他人定义,何来笑话一说。同样,我所选,亦我所愿。”
上官黎低头自嘲地笑了:“我有时候想,是怎样自负的人才会在肆意玩弄他人的人生之后,还能这般理直气壮。”他吸了口气,“但是我还是很感谢你。谢谢你能从地府爬回来……”
——让曾经有眼无珠的我有机会弥补,让我的余生不至于一无所有。
上官黎抱着双腿,盯着黑暗里自己的脚尖,缓缓道:“楚子晴,我们和好吧。我们不闹别扭了,好不好?我不想有一天我死了或是你死了,我还在同你置气。”
“我什么时候跟你闹别扭了?”楚旭的声音传来。
上官黎微微一哽,苦笑着让了步,“是,你没有,是我。是我跟你闹别扭。”他忽然觉得跑了题,又将话拉回来,“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你喜不喜欢我都没关系,你想去金陵阁去便是,你想做什么都行。你去哪里,做什么,都比在祁江边烂成一堆黄土要好……”
上官黎忽然觉出来自上方的视线,猛然抬头,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那人低头俯视着他,像曾经的许多次那样。只是这一次,那人眼里的光却有些许不同。
“你就这么在意我去过金陵阁?”楚旭问。
上官黎哑了一瞬,忽然就有些心虚,“不在意”三个字说不出口。
楚旭在他面前蹲下,那目光便终于变为平视,“我去金陵阁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情。”
那人那么近,就在他面前,上官黎却忽然害怕听到答案了,“我说了没关系,你去做什么都……”
“我想知道是不是人人亲我,我都有同样的反应。”
楚旭的话与他慌乱的后半句杂在了一起,上官黎说完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来他忽然一愣,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反应?什么……反应?”
“这种反应。”
话音仍未消散,上官黎缠成纱布的左手就被对方拉了过去。一双带着剑茧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将他的掌心紧紧摁在了半尺外的胸口上。强而有力的心跳从掌心传来,下一刻唇上便觉出一片温软。
黑暗中,上官黎睁大了眼睛。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他触到的心跳是自己的,如若不然,怎会跳得那样快!
唇上淡淡的温度像是黑暗中的一丝火星,继而燃起熊熊烈焰,顷刻间烧尽了压在他心头的那片荒芜墓地。
上官黎反手将人抓住一把拉向自己怀里,继而狠狠地咬了上去。
攻城略地之间,他本能地想要将人推倒。可那人却偏偏倔强的很,整个人往前欺过来,反倒将他压在身下。
心中万千思绪杂糅成一团,如那交缠不清的呼吸,只想将对方吞噬。那人身上好闻的气味,逐渐沉重的气息,唇齿之间光明正大的回应,犹如致命的毒药侵蚀着他的神志,而他却甘之如饴。
动情之处,上官黎身体却突然一僵,然后迅速将身上的人推开。
楚旭盯着他,微微眯细起眼。
上官黎有些局促,“不能再亲了。”他顿了顿,又重复一遍,“真不能再亲了。”
楚旭一愣,继而像是觉察出了什么,脸色一沉。下一刻,他迅速起身,一言不发回到床上躺下,还不忘翻过身去只留给上官黎一个后背。
上官黎自我唾弃地叹了一声,顺手拉来被子盖住腿,坐起身来闭眼揉着自己的睛明穴,努力平静身体里的那股邪火。好一会儿,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心情顿时怪异起来。
他对着床上的人问:“你去金陵阁也是这样试的?”
“没有。”楚旭不耐的声音传来,“太丑,太笨,不喜欢。”
上官黎刚暗淡下去的眼眸忽然又亮了。
“所以我……不丑,不笨……可以喜欢?”他试探着问。
半晌沉默过后,“没那么丑,没那么笨。”
上官黎这一晚上的心情,可谓时而落谷底,时而入云霄。他虽然没有等到最想要听到的那两个字,但已然是乐开了花。
“傻笑什么,睡觉。”楚旭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懊恼和故作的冰冷。
上官黎哦了一声,盖被躺下,可望着天花板越想越收不住心绪。过了许久,他以为对方睡着了,楚旭的声音却从黑暗中传来。
“来世就算了,今生可以考虑。”
那时候,星空下,他问他:是否愿与他共今生,迎来世?
这便是他在回答。
上官黎觉得自己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仿佛世间所有纷扰都融化在那几个字里。
是啊,这人是不信来世的。
人不能太贪心,他心想。
浅笑爬上嘴角,他轻声回应:“好,那就先今生”。
他枕着自己的手侧过身,像曾经的许多次那样看着躺在床上的背影。他裹紧了被子,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师父,我能睡床上去吗?”
半晌,回应传来。
“你要是嫌今生太长,可以一试。”
某人即刻认怂:“……地上挺好,师父好眠。”
被窝很暖,睡意袭来。
明日睁开眼,他还有命要逃,有仇要报,但今晚,他好像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我想回一趟听风阁。”翌日清晨,在上官黎房里,早饭吃到一半冷雨潇忽然道,“我必须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她面容依旧憔悴,却比昨日平静不少。一夜之间她仿佛变了个人,仿佛迅速褪去了曾经的稚气。
上官黎看在眼里,心中有些难受。人终须长大,却不该是以这样的方式。
冷雨潇决定下得突然,但既然对方已有结论,他也并未打算挽留。他虽不希望看她被搅进这乱局,但易地而处,若他心爱之人蒙冤黄泉,就算压上所有他也会想要还他一个真相。
以今日之形势,要弄清楚许言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靠他们几个举步维艰。既如此,借助听风阁的力量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再者,冷雨潇好歹是冷叔衡的亲女儿,就算不肯帮忙,她在听风阁总比跟在自己这个被通缉的亡命徒身边安全。
“也好。”上官黎点头,顿了顿又嘱咐道,“虽说你只是回家,但也要万事小心。要是你爹不愿听风阁介入此事,你也不必跟他急,我们再想办法就是。记住了吗?”
冷雨潇微微垂眸,继而又抬起来,“他会帮我的。”她下意识手放到了胸前,那里挂着她的筹码。
上官黎不知冷雨潇为何如此笃定,但也不便深究,只是又嘱咐了一遍:“照顾好自己,莫要莽撞,遇到难事还有师父。就算师父靠不住,不还有你太师父?”
冷不丁被点名的楚旭闻言放下碗筷,从怀里摸出两块手指长的木牌,将其中一块交到冷雨潇手上,“这个你拿去。”
上官黎认得那两块木牌。今早他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楚旭拿着他送的那把花铁匕首在木牌上刻字,像是已经起来好一会儿了。他当时还问过,楚旭却只说有些东西想试一试,此时见到,才知道那木牌上刻的竟是铭文。
冷雨潇低头看了眼泛着淡淡红光的铭文,不由惊奇:“这是什么?”
“这是传信铭文。”楚旭道。
上官黎微有讶色:“传送铭文?你不是说传送铭文须用真正的灵力维持吗?”
“这只是个半成品。”楚旭道。
冷雨潇将手上的木牌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依旧不解:“传信铭文是什么?怎么用?”
楚旭拿起自己手中那块木牌,在指尖凝出一团真气,在木牌上写了几笔。铭文上的红光随即汇聚,片刻后,冷雨潇便觉出手中的木牌正微微发热,再一看,那木牌原本微弱的红光里浮现出两个字——“平安”,正是楚旭刚才所写。
楚旭解释道:“这个铭文约摸只能维持一月,每次最多只能传送五字。距离远了,管不管用不好说。用的次数多了,还能不能用也不好说。但聊胜于无,你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刚才流光的字迹已经消失,冷雨潇却盯着木牌看了许久。
楚旭接着道:“你只管去弄清楚真相。你师父答应过你的事情,必然不会反悔。我九天教要报的仇,任谁都……”
楚旭话至一半,却冷不丁被冷雨潇一把抱住。他身体一僵,却破天荒没有立即将人推开。
“师父,太师父,谢谢你们。”这是冷雨潇第一次不怕太师父生气,做出这样放肆的举动。她头埋在楚旭胸前,声音虽然含糊却也能听得出其中哽咽。
上官黎在一旁看着某人想要炸毛又不敢炸毛那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他将冷雨潇拉过来,逗她道:“谢的是我们两个,你怎么光抱他?”
冷雨潇如他所愿地抱了上去。
上官黎揉着她的头温声道:“行啦,哪有徒弟跟师父客气的。何况阿六又不是外人。”
他感觉到冷雨潇在自己怀里点了点头,抱得更紧了。
吃完早饭,冷雨潇收拾好行囊,便来找二人道别。
上官黎道:“我们送你出去。”
冷雨潇摇头道:“没关系,不用送。外边的人还没走呢……”
上官黎却笑道:“不打紧,送徒弟还怕人看么?”
冷雨潇:“可……”
上官黎微笑着重复了一遍:“我们送你。”
冷雨潇虽不明所以,但也能看出师父别有用意,于是不再推辞,由得上官黎楚旭两人将自己送出客栈。
“保重。”上官黎最后嘱咐道。
楚旭还是那副冷淡模样,却也道了一句:“莫逞强。”
冷雨潇点头,努力给了二人一个微笑,转身踏上了属于她自己的征途。
看冷雨潇走远,楚旭问旁边的人道:“说吧,你要去的是何处?”
上官黎颇感意外:“你怎知我已有要去之处?”
“要是没有,你用得着如此大张旗鼓地让凤鸣玄宗的人知道你就在此处?所谓‘声东击西’,若无‘西’,何须‘声东’?”
楚旭脸上的神情一目了然,显然在说:你当我是傻子?
见上官黎不答,楚旭不急不慢又问了一遍:“所以,何处?”
上官黎看向那张什么时候都令人赏心悦目的脸,轻叹一声。
媳妇儿有颗七窍玲珑心,将来哪还能瞒得住半点儿秘密?
他抬眸一笑:“走吧,我们捉灵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