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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埃勒克特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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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种超能力,在沙发上睡着,在床上醒来。
自从爸爸去世后,我的超能力就消失了。」
徐茵6岁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每当有朋友得知这件事并流露出心疼的眼神时,她总是摆手笑笑“既然忘记了,肯定就是不重要嘛。”
人们总说童年和青春期的最值得回忆的两个阶段,童年是无忧无虑的代名词,想说就说,想做就做,不需要有顾虑,也没什么好顾虑的,这个时候的小孩儿拥有“童言无忌”的特权;青春期是理所当然的张扬肆意,你冒进、莽撞、叛逆、犯下的所有错都可以借由年少轻狂逃过一劫。
可惜,徐茵的童年随着记忆的空白一并消失了,她的青春期也充斥着灰暗与无助。
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满怀着对爱情的憧憬与向往,女生们偷偷把《爱格》夹在教科书里,幻想着有一位穿着白衬衣的干净少年背靠阳光向自己伸出手,男生们则趁着课间跑到教室某个角落扎堆观看赤裸又神秘的爱情动作片。
这时候的男女生同桌还划着三八线,班上哪个男生和哪个女生最水火不容,那必定是对她有好感;这时候女生间友谊的最佳证明,就是约着下课一起去上厕所,她们也会从小卖铺买来各种口味的辣条,撕开包装每人分几口,顺便吐槽大课间时那几个连泡面汤都要抢着喝的男生又把教室里整得满是红烧牛肉的味道。
徐茵不是她们其中的一员。
在女孩子都爱美,会涂上变色唇膏和透明指甲油,一起商量周末去哪儿逛街的时候,她习惯做的事是顶着一头齐耳短发,咬着嘴唇上的死皮,解开一道道枯燥乏味的数学题,一个人去厕所,一个人去小卖铺,一个人回家。
班里的数学老师是位年近中年,体态丰腴的女人,鼻梁上架着厚重的黑框镜片,羊毛卷的长发绕在一起,就像正在黑板上写下的一串串连笔数字,她的老公刚好是带这个班的语文老师,每次说到“爱是不规则几何,如果感情有数学那么简单就好了”的时候,总是能赢来同学们不约而同的翻白眼。
徐茵很喜欢他们,爱屋及乌也很喜欢语文和数学,这两门课的成绩常在年级名列前茅。
其他同学也很喜欢他们,尤其喜欢在他俩的课上朝徐茵扔纸团和丢垃圾。
语文课或数学课一结束,就能看见她的座位旁散落着零碎物件,有时候是一地瓜子壳,有时候是碎纸屑,运气好的,还能撞见吃剩的苹果核和飘着馊味的早饭。
值日时大家靠猜拳定输赢来决定谁去打扫她那排位置,输了的感慨声晦气,不情不愿地挪过去打扫了。
班主任第一次把她叫去办公室时,她还是挺惊讶的。
在班上同学们看好戏的眼光中忐忑地走出门,自认为没做什么违规乱纪的事情,却在班主任开口说第一句话后就红了眼圈。
“你这孩子,我也没说什么啊,怎么还要哭了呢?”
班主任皱眉,好像是对她这副反应确实满是不解和困惑。
她张张口,想要为自己辩解点什么,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眼泪倒是不受控制大颗大颗往下掉。
“好了好了,你先别哭了,哭成这个样子,让别班的老师看了笑话。”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在日记里说班上的王同学是圣女贞德?”
“因为她很勇敢,会为自己的朋友挺身而出,圣女贞德就很勇敢。”
“那你又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说你很喜欢她?”
徐茵眨眨眼睛,班主任在这两句问话里用到的逻辑转折让她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说自己喜欢她?因为所有的女孩子都是值得喜欢的,因为王同学像贞德一样勇敢,圣女贞德年纪轻轻,只身带领法国的军队抗拒英格兰,最终将英国人的势力赶到了现今法国地图板块的海峡对面去。而王同学在班里某次值日时,面对隔壁班仗着体型优势前来和本班女生抢拖把的男生,挺身而出把人家赶跑了,既保护了朋友又捍卫了班级所有财产拖把的尊严,这多么值得人赞美啊。
可她不擅长语言表达,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师解释自己的一大段内心独白。
她只是站在那里,捏紧自己的衣角,小声说“因为她很让人喜欢啊。”
班主任抿紧双唇,定定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突然开口“你不要叫别人圣女贞德,也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说喜欢她。”
“为什么?”
“因为她们不像你一样。她们不懂圣女贞德是什么,而你说喜欢,会让她们尴尬。”
“可是我跟她们解释过的...我真的说过我没有恶意的.....”
“可是她们不喜欢,你懂吗,别人不喜欢的事情你就不要去做了。”
“但是......”
“你这样下去,只是在不停给我惹麻烦,你不要做了就行了,自己的日记本也保管好,别随随便便乱放。”
“我没有乱放,我放在书包里的......”
徐茵感觉自己的鼻尖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酸,她把手握成拳,手指用力掐进掌心,试图依靠疼痛来缓解其他的情绪。
“你没有放在外面,别人怎么会看到呢?”
“我不知道......”
也许是干老师这行本就辛苦,你不仅要处理学校的事儿,还要处理学生之间的关系,和课后家长打来的每一通关心孩子的电话,班主任的脸色在徐茵回复完这句话后显得不太好,班上同学大多数都很乖,唯独徐茵让人不省心。如果不是因为她之前成绩好,是保送,好几所学校争着要她,她妈妈又是自己的前辈,自己肯定是不会去抢她的,原本以为得来的是个香饽饽,既能出好成绩提高升学率,又能乖巧懂事不惹麻烦,没想到到手才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这才开学两个月,班上的同学就已经来告过她好几次状了,自己和她母亲都因为这些孩子们之间的事儿在学校见过三四次了,耐心早消磨得不剩多少,现在这孩子又是一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样子,叫人看了心里窝火。
“一个人讨厌你可能是他的错,两个三个人讨厌你可能也是他们的错,那要是一整个班都讨厌你呢?肯定是你的错,你也该学会回去多反省反省自己了,别什么事儿都觉得是别人的问题,将心比心,如果是我有你这样的同学,我也会讨厌你的。”
将心比心?所以易地而处,作为我的同学,是会讨厌我这样的人吗?确实也是,总是闹到家长来学校,是很麻烦,好像这样一看,的确蛮值得人讨厌的。徐茵愣愣地想,可她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嚣,她听不见,就是知道有那么个声音在,她隐约觉得老师这话那里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眼看老师有要发火的势头,赶紧乖巧点点头。
“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我回去改。”
“乖,这就对了。”
她看见班主任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身体也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还对她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
回到班上,下一堂课已经开始了,她喊了声报告,获得准许后小步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抽出书包准备拿出这节课对应的书,正好一个本子被带着掉到地上,那是自己消失了一上午的日记本,她捡起来,下意识顺手翻动,后面本来干净的纸业上写上了“傻B,SAO货”这样的字眼,密密麻麻的,看样子这本日记本算报废了。
也许,老师才是对的。
“咔哒”钥匙在锁眼里顺时针转了半个圈儿,徐茵推开门,对着空落落的房间打了声招呼。
“我回来啦。”
一如既往的无人回应,她踢掉鞋子,换上小鲨鱼的软拖,一溜烟儿钻回自己卧室的被窝里。
上学真是太累了,跟人打交道真是太难了,什么时候才能不上学呢?好想立刻变成让人喜欢的大人啊。
也许是狭小的环境更容易让人安心,她抱着自己的鲨鱼玩偶,意识一点点沉下去,朦胧间,听到客厅有人对话的声音。
这个声音好熟悉啊......又想不起来是谁,她努力和困意作斗争,直觉飘忽而过的是她必须抓住的东西。
“今天是囡囡的生日,我可提前下班啦。”
“是是是,知道你关心女儿了。”
“我不止关心女儿,也关心你,小宝贝是我爱人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我可不是得好好护着吗?”
“还护着呢,你一忙起来就见不到人,都是我在管。”
这个声音是......妈妈和......爸爸?
徐茵猛地惊醒,似是急切要寻求什么一样,拖鞋也没股顾上穿,鲨鱼玩偶一丢,三步并两步往客厅冲。
“囡囡,你回来啦,快让爸爸看看,有没有长高长胖啊?”
男人笑得眼睛弯弯,皱纹爬上了他的眼角,不光不减风采,反而别有韵味。
他的白色衬衣袖口被挽到胳膊处,露出一截精壮的亚麻色小臂。
他身边站着的女人,扎着利落的高马尾,红唇皓齿,正抱着男人脱下的卡其色风衣,笑得温柔。
“我们家囡囡今天六岁啦,爸爸给你买了蛋糕,快来看看喜不喜欢?”
徐茵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自己好像被装进了一个抽干空气的真空玻璃瓶里,周围的声音传过来时像隔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闷闷地,听不真切。
她闭了闭眼睛,试图找回一点真实感,再睁开时,整个场景和之前大不相同,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狼藉,花瓶降落在地面的怀中,粉身碎骨。
面前的女人疲惫地用手撑着额角,发丝散乱,双肩微微颤抖,嘴唇失了大半血色,不知怎的,她直觉里,这个女人不该是这样子的。
“妈......”
她努力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眼,感觉喉咙像着火了一样,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饮水机和水杯。
“你不要叫我妈了,我不配当你妈妈。”
“妈......发生什么了?”
她开始剧烈咳嗽,咳到眼里泛上泪花,女人也没有多分给自己一点目光,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客厅饭桌上立着的相框上。
她突然觉得很愤怒,伸手把相框打到地上,女人终于肯把目光转到自己身上了,她勾起嘴角,看清女人脸上表情时,那个笑僵在了原地。
女人只是麻木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好像她所做的一切,她所有的情绪,都是跳梁小丑的哗众取宠。
她的情绪开始不受控制,她只记得自己歇斯底里的哭喊和对面名为“母亲”的女人冷漠麻木的神情,当她回神时。双手已经牢牢掐住女人的脖子,耳边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她像碰到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一样猛然松手,母亲跌到椅子上,
仍然无悲无喜地一眨不眨看着她,嘴唇开开合合。
徐茵又开始短暂地失去听觉,但她死死盯着母亲的口型。生怕错过一个字。
那句话说的是:我对你失望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