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栖》苏未雪

2、埃勒克特拉（二）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林如初将一杯温度适宜的热水递到徐茵手里，语气轻柔地询问道。

　　徐茵咕咚咕咚几大口下去，嗓子灼烧般的不适感逐渐缓解，呼吸仍有些不平稳，无意识地小口小口喘气。

　　“徐茵，深呼吸，跟着我的节奏来，吸气，呼气......你做得很好。”

　　她以坚定又专注的目光注视着徐茵，带着人一步步做深呼吸训练，直至感觉到徐茵精神上紧绷着的弦随着深呼吸次数的增加慢慢松懈，状态也趋近平稳。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刚刚看到了什么吗？”

　　徐茵咽了口口水，不太确定地描述起刚才脑海中的所见。

　　“我好像......看见了我小时候，爸爸......和那个女人都还在的时候，爸爸好好啊，我好想他，老师你知道吗，我都已经很久没有梦见爸爸了，我，我甚至都要以为我已经记不清爸爸到底长什么样了，有好几次，我试图把他画下来，可那些画我一张都不满意，他们好像都是爸爸，又好像都不是，我不知道，我分不清了，有时候晚上一个人在家，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我会突然产生一种错觉，爸爸真的存在过吗，还是那只是我的幻想呢，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爸爸，从小都是妈妈一个人抚养我长大的，她那么好，又漂亮又温柔，对我又耐心，都是因为我，她才会生病......”

　　徐茵说着说着开始抽泣，双手一齐捏紧了水杯，用力到指尖发白。

　　林如初沉默着任由她哭了一会儿，然后把装着开过封抽纸的纸巾盒递给她。

　　她接过纸巾，试图调整自己的情绪，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接着叙述。

　　“我还看见了初中的时候，被大家欺负的时候，那次是有人拿了我的日记本，真的，真的是别人拿的，不是我乱放的......然后，然后日记本就到了老师手里，我明明那么喜欢她，她却说都是我的错，就好像，所有我喜欢的人都会讨厌我离开我，我只会被丢下，没人爱我。那个女人是这样，爸爸......如果爸爸还在，他肯定不会丢下我的，他说过我是他心里的小公主，他最喜欢的宝贝。啊，刚刚说到哪儿了？对，我觉得所有人都会抛弃我，所有我喜欢的人都会讨厌我离开我，我在那个日记本里写过很喜欢一个女孩子，我不是同性恋的那种喜欢，就是觉得她很好的喜欢，可是好像被人恶心了......再然后，再然后就没什么了。”

　　林如初看着她点点头，她突然身子前倾补充道，“我想起来了，我还看见那个女人，她恨我，我知道的，她恨我，她还对我说....说......不行，我想不起来。”

　　她皱着眉，好像在懊恼错过了什么能佐证她观点的重要事情一样。

　　林如初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将近一个小时，这也就意味着这次咨询到了尾声。

　　她歪了歪头，微笑着同徐茵表示了这次咨询先到这里，我们可以下次再继续治疗，徐茵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她鞠了一个标准的30度的躬。

　　送走徐茵后，林如初卸了劲儿，整个人瘫软在咨询室的沙发上，那模样跟葛大爷表情包相比可是不遑多让。

　　人们都会有对某个群体或某类职业的一系列特定印象标签，在心理学上也叫刻板印象，比如说老师都是素颜，不爱打扮，黑客擅长给人盗□□密码，而且特神秘，学计算机的必然是格子衬衫戴眼镜，还都能给人修电脑，道士天天带着个蓝边白底的布幡，掐指一算就能给人预测未来，中医普遍年纪比较大，每天红枣枸杞保温杯，坚决抵制雪糕炸鸡，心理咨询师么......心理咨询师永远不会生气，她们情绪稳定，包容接纳任何人任何事，能消化所有的负面情绪，还能为人指点迷津，有时她们不需要说些什么，只是坐在那儿就能让人感觉到安心。

　　我可去他母亲的吧，咨询师又不是神仙。林如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从一堆档案文件背后摸出一瓶喝了一半的奶茶，刚刚那位来访者情绪太激动，今天是直接哭着冲进诊所的，吓得她差点没来得及把奶茶藏起来，只好先委屈它一下躲在这个阴暗的角落咯。

　　不过没关系，今天的我也完美地解决了一个来访者，现在本大咨询师就要来享用你啦，嘿嘿。

　　林如初正美滋滋地咬住吸管，门口一声巨响，吓得她直接被刚入口的奶茶呛到。

　　她气鼓鼓地推开自己咨询室的门，朝大厅一顿输出。

　　“你们干嘛呢！！！我刚刚差点被奶茶呛死，还好没吸到珍珠，不然第二天诊所官网的讣告就得是知名咨询师林老师因被奶茶里的珍珠呛住，送医不及时最终抢救无效不治而亡！”

　　“......大姐，哪有人大白天咒自己死的啊？”

　　男生留着干净利落的板寸，一身警服被倒三角的好身材衬得更加帅气——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如果忽视掉他手里那根被用来当防御武器的胡萝卜的话。

　　“你叫谁大姐呢！”

　　“我错了！是美丽又聪明的林如初女士！”

　　“老板！这个小学鸡刚刚又把我东西抢了！！！”

　　陆知满脸涨红，不依不饶地要徒手去掐原尧的腰。高尧的腰上都是痒痒肉，对陆知来说，这可是打架必攻的敌方弱点。

　　“谁小学鸡呢”

　　“你小学鸡”

　　“小学鸡说谁呢”

　　“老板！你看他还欺负我！”

　　陆知看林如初出来了，嘴巴一扁眼圈一红，瞬间感觉自己有人撑腰了，也多了几分追着原尧打的底气。

　　“陆只只，你这可是袭警啊我警告你！！！！”

　　“你算哪门子的警察，哪个警察回回都顺我吃的，说好的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呢，你有本事别跑啊！”

　　一旁的言清欢正窝在懒人沙发上津津有味地欣赏两人拌嘴，林如初看向她时，一脸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耸耸肩。

　　林如初叹气，想想自己当初到底是怎么会天真地信了这两人“一见如故”的鬼话，换个角度想想，也确实挺一见如故的，能从第一次见面掐到现在，不容易，偏生陆知是个不惹事儿又跟谁都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内向性格，平时面对那些让人一个头两个大的各类麻烦来访者时都能平静自若，挑不出一点毛病地温和应对，当初就是看见她又乖又细心能干才把她招进来当助理的，原尧么，则是因为一些工作上的事儿被警局派来跟她对接的，某支队内最稳妥沉稳的备受好评，连小区大妈见着都想把他揽回家当女婿的负责人。

　　也不知道这俩人怎么能一对上就起爆炸反应，第一次见面，原尧看见陆知留着小蘑菇一样的短发，以及接待来访者时一板一眼的机器人般的操作流程，脑子一抽联想到人工智能，又一抽风，联想到家里妹妹放暑假拉着他打的那款讲的是机器人拯救世界的《只只大冒险》的STEAM游戏，对着陆知脱口而出“只只？”

　　搞得人陆知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瞪着他，俩人还差点打起来，后来发现是个重名的乌龙，这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临走时原尧还顺手拿走了颗放前台桌子上的糖。

　　天地良心，原尧真的只是“按照常识”又恰好“一天没吃饭”，以为前台桌上的糖是咨询诊所给客人们的人性化关怀，才拿了一颗吃的。

　　谁成想，那天刚好糖没了，没来得及买新的，所以前台碟子里那些糖果都是陆知个人的私家珍藏，本来被客人吃一颗也没啥事儿，好巧不巧，吃糖的是原尧，直接当场激起陆知的护食心情。

　　那天，天朗气清，神清气爽，吃了一颗薄荷糖的原尧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透心凉。

　　众多巧合就成了必然，不打不相识的原尧和陆知必然每次见面都要小学生吵架，就比如现在。

　　林如初索性也一屁股坐到言清欢隔壁的懒人沙发上，双手环胸等着他俩打完。

　　五分钟后，这场战役以陆知如愿以偿掐到了原尧的腰告终。

　　“我有时候都怀疑你是不是女人，力气这么大。”

　　原尧疼得龇牙咧嘴，一手揉着自己的腰，一手还不忘把胡萝卜当成陆知，出气似的狠狠咬下一口。

　　“说吧原尧，又出什么事儿了？”

　　林如初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憋住，目光不住往他手里那根胡萝卜上瞟。

　　“我说，你能先把那胡萝卜放下不，我看着你这是......真别扭啊。怎么，你要COS兔子朱迪吗？”

　　她总体打量了一番原尧的装扮，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不要看上去太嫌弃。

　　“不是，我找你有正事儿，哎你别说，这胡萝卜真甜啊，陆只只，有你的嘛。”

　　陆知双手叉腰，骄傲地一抬下巴，连这胡萝卜是被原尧自己顺过去吃的事儿也不计较了。

　　“怎么了？警局出事了？”

　　“还记得之前被你救下的那个女孩儿吗？公园里那个，她又自杀了。”

　　“......什么？”

　　“她父母在知道她自杀的消息后离婚了，但她妈刚生二胎，好像有点产后抑郁，就在她去公园寻短见那天，她妈妈抱着刚出生的弟弟站上了小区楼顶，跳楼前还给妇联打了个电话，物业、妇联和文明办的人都过去了，花了几个小时才把人从楼顶劝下来。”

　　“女孩儿回家以后知道了这件事儿，觉得是自己对不起爸妈，安静了段日子，我同事问的她，听说是想要自己安安静静地死去，不耽误任何人。”

　　“警局这边已经联系了咨询师，但都没用，她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不过你放心，我来的时候她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而且人在警局里，同事们都看着，不会有事。”

　　原尧顿了顿，注意观察了下林如初的神色，确定她还能接受后，深吸一口气，一改之前的皮猴劲儿，认真地拜托道：

　　“林如初，这件事只能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