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栖》苏未雪

3、埃勒克特拉（三）

　　林如初和安然的初遇是一次偶然，之所以说女孩儿只信任她，能劝下来的可能性不得已寄托于她身上，正是源于此。后来原尧还拿她打趣，说人家名侦探柯南是走哪儿必死人的死神小学生，她倒好，是走哪儿必救下寻死的人。

　　那是四月初，正是旧貌换新颜，万物焕发生机的好时候，她去南湖公园散心，顺路捡回来个寻死的女孩儿，额前刘海长到遮住眼睛，洗得边角泛白的长袖牛仔外套盖住了手臂上道道斑驳错乱的划痕，当时女孩儿像只受惊的小兽，任何人想要靠近她都会反射性向后缩，紧攥着林如初的小拇指，手心都是汗，公园保安联系警察，林如初一路陪同直到她父母风尘仆仆赶到警局。

　　他们是打几十公里外的村子里来的，乡下交通不便，只能步行到村口等牛车载进城，到市区里再转公交，一来二去，耽误了点时间。

　　父母二人脸上满是风霜，皮肤黝黑，头发还有些花白，三十岁的年纪看着像是五六十岁，母亲背上还用红布背带背了个奶娃娃跟在父亲身后，进警局时四下张望寻找女儿的身影，眼里的关切和担忧难掩。

　　负责接待他们的小同志是原尧，他端来两杯热茶，父亲颤颤巍巍接过道谢，粗粝的大手从兜里摸出支烟递过去，原尧不会抽烟没收下。

　　待了解清楚前因后果，知道自家女儿是被林如初救下后，父亲差点儿就要下跪感谢，被林如初和原尧双双拦住。

　　“现在不是封建年代了，你们这样人林老师也不好办，这次是孩子运气好遇上她，要有下次可不好办了。”

　　原尧忙出来打圆场，他们这才作罢，父母亲想进去看看孩子，刚走进接待室，不到一分钟就听见里面传来三个人的哭声，没过多久父母双双被赶了出来，母亲抹着眼泪，父亲一言不发站在门口吞吐烟圈，

　　等到女孩儿愿意跟父母回家时已是傍晚，父亲普通话说得不太利索，操着南方口音，临别时连连表示感谢，救命的恩情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自己家没钱没权，觉得给出什么都很寒颤，只希望下次有机会老师到村里来时，一定要去家里做客，并再三保证回去一定和孩子好好相处，她想做什么就由着她来，再也不多过问，只要孩子开心健康就好。

　　谁成想这才过去月余，竟然又自杀了。

　　女孩儿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靠着墙，眼神空洞，像被抽干了生息的娃娃，她换上了一身鲜艳的长袖红裙，防止她做出过激的事情，周围一米范围内的尖锐物品都已经被收拾干净，旁边看着她的警员们一个个眉头紧锁，生怕片刻分神女孩儿就又会发什么疯。

　　见到原尧跟林如初，大家先是齐刷刷跟原尧打招呼“原队”，后又跟盼到救星似的盯着林如初，眼神炙热地要将她看出个洞来。

　　“林姐，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原队也没辙，刚看他都快急哭了，别看这小丫头人小，脾气还挺硬，怼走了好几个监狱的咨询师。”

　　林如初点头，就当打过招呼了，胆子大凑过来的这人叫皮猴，是警局里大家私下里给起的绰号，以不畏强权专跟原尧唱反调出名，别看他表面跟原尧不对付，实际是他的忠实迷弟，头号跟班，又因为性格外向，跟人容易聊得热络，局里什么八卦新闻小道消息，谁家养的橘猫被拱了生出一窝三花，哪个姐来月经时男朋友让多喝热水最后抱着被子滚去沙发上睡，他都掌握一手资料，甭管你是来局里做什么的，来一趟准能被他套出点东西，这次关于女孩儿的事儿，能知道这么多信息，还有他一份功劳。

　　“好小子，编排你队长，这个月奖金不想要了？”

　　原尧装出严肃的模样吓唬人，手上用力拍了下他的后背。

　　“挺直背。”

　　皮猴头摇得像拨浪鼓，调整仪态忙跟着原尧进去接待室。

　　“安然。”林如初低声嘱咐警员事情，坐到女孩儿身边。

　　“姐姐。”

　　“在看什么呢？”

　　安然没有回话，林如初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窗外大树的枝丫上落了只鸟，正左顾右盼，风吹树叶沙沙作响，鸟儿振翅飞向天际，身形逐渐远去成一个小黑点，最后消失在视线里。

　　“你觉不觉得鸟儿很自由？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自己能做一只鸟。”

　　林如初接过警员倒上的水，放到唇边吹凉成合适的温度，放到安然的手心里。

　　“安然想去哪儿？”

　　“没想好，只要不是这里。”

　　安然的手指摩挲着一次性塑料杯的杯壁，感受水的热度透出来，捂热麻木冰凉的手掌。

　　“姐姐，你是好人，可这世界上还是坏人更多的，好人太少了。”

　　林如初轻轻嗯了一声当回应，安然看着窗外继续说道。

　　“我想学跳舞，爸爸妈妈不让，他们只觉得学习好，想让我回学校上课，将来考个好大学能出人头地，我还得赚很多很多的钱，要养弟弟，只有学习好，其他的都是不好的。”

　　林如初从业这些年，在咨询室接触过很多青少年来访者，自然也无可避免地见到了很多类型的家长，与其说孩子自愿成为一个不好的人，不如说他们是父母言传身教的教育结晶。

　　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世界都是我们的主观世界，并不一定是全然真实的，但你说它客观吗，它又的确是每个人认知里的世界最原本最客观的模样。由于社会文化背景、学识、成长经历和生活阅历等等的不同，每个人都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语言行为体系，你对人表达好感的方式是直白说出喜欢，她对人表达好感的方式可能是给你买一堆自己觉得很好吃的零食，同样都是对读书有要求，有的孩子会觉得，父母只是要一个成绩好的小孩儿，当然我们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但也许她自己的父母要求她读书，其实只是因为觉得读书人就能坐办公室，不用像自己一样去工地里干苦力弄得一身脏，这也就导致人与人之间沟通是存在信息差的，

　　“你有问过爸爸妈妈吗，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学跳舞呀？”

　　“他们觉得跳舞不好，不是稳定工作，没有前途，想让我把初三读完再去考虑跳舞的事，可我真的读不下去了，还有大半年才能结束，我每天去学校都是煎熬。”

　　林如初哑然，她能理解父母的想法，孩子年纪小，父母又没什么文化，觉得自己帮不了孩子，只能从自己仅有的认知水平来看待事情，所以会觉得学习是最轻松的一条路，退一万步说，国家设置九年义务教育，孩子总不能连义务教务都没结束，顶着个“九漏鱼”的名头出去闯荡社会吧。

　　可她也理解孩子的想法，换个立场，女孩儿毕竟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生活阅历不足以支撑她想到那么多事，再加上生活遭遇，现在是思绪钻进牛角尖里了，任谁说都拉不出来的。自己如果此时贸然发表观点，只会被当作大人找来的“说客”，从心理上被划分在对立面。

　　敲门声响起，林如初起身开门，原尧探头看了眼屋内的情况，尴尬地摸摸鼻尖，“她们班老师来了，在外面等着呢。”

　　缘分真是奇妙，按理来说咨询师最好是不要跟自己的来访者在咨询室以外的场景下会面的，林如初看着一天见两次，此刻正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儿顺气的徐茵暗自腹诽。

　　女孩儿一见到徐茵，眼泪就跟开了闸的河水似的流个不停，整包刚开的抽纸短短几分钟内直接干掉一半，边哭还边道歉。

　　徐茵好容易才安抚好安然，把包的背带往肩膀上面提了提。

　　“不好意思啊，原警官，林老师，给你们添麻烦了，这孩子是我们班之前休学的学生，当时检查出来有抑郁症，本来说看看医生按时吃药就行，后面有天孩子想不开，上了天台，是路过的保洁阿姨看见，这才给救了下来。”她苦笑，“你们也知道的，一般出了这种事儿学校都难辞其咎，会先送去心理咨询师那儿做评估，自杀风险高的话就不能留在学校里正常上课了。”

　　“嚯，了不得，她刚自杀就去做评估，风险结果肯定很高吧？”皮猴插嘴，被原尧一个眼神瞪得缩了回去。

　　“对。”徐茵点点头，“咨询师评估的结果是高风险，那之后她就办理了休学在家静养，现在不快中考了吗，我家访过几次，她状态都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就想着要不让她回来上学吧，跟校长争取了这个机会，她......应该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我吧。”

　　“她最近在学校里遇见什么事儿了吗？”林如初抱臂，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没听说过这段时间学生之间有什么隔阂。”徐茵迟疑了一下。

　　“可我听说，她受了校园霸凌啊。”徐茵的神色不似作伪，看样子应该是真不知道，林如初思索着女孩儿之前被她救下来后警局的问话内容，开口道。

　　“......安然，谁欺负你了？”徐茵皱眉，把安然身子掰过来直视自己，弓着身子，视线与她齐平。

　　安然鼻尖一酸，金豆豆又开始不要钱似的大颗大颗往下掉，声如蚊呐道出一个人的名字。

　　“是她......可你之前还跟她一起来我办公室看我呀？”

　　“都过去那么久了，我是大孩子，不能再幼稚了，她也被退学了，我想要的惩罚她都受了一遍，我不应该再记着这件事情才对。”

　　徐茵脑子嗡地一声，耳边似乎有另一个人的声音和女孩儿的话语重叠。

　　“她以前是欺负过你，可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你该长大了，不能揪着那件事不放。”

　　她定定神，继续问“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告诉老师的吗？”

　　安然目光飘忽，脑袋小幅度地摇了摇。

　　“丫头，失恋的事儿你不打算说吗？”

　　原尧歪头看她，一句话给在场的众人都炸懵了，女孩儿瞪大双眼，脸上的血色尽褪，

　　“你怎么知道的......”

　　“你失恋了？是哪个班的学生，有没有受欺负，你跟老师说，老师不会怪你的。”

　　安然摇头不答，此后不管大家怎么问，她都装聋作哑。

　　无奈之下只能让徐茵先把她领走，临了嘱咐几句别再有下次了，就当唯一能做的人道主义关怀。

　　“你怎么知道她失恋了的？”

　　原尧挑眉，“天机不可泄露。”

　　林如初一记充满威胁性的眼刀甩过去，原尧举手投降。

　　“好吧好吧，我说，因为她看徐茵的眼神啊，不对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