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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生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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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阳光跨过窗台攀上陆语嘉细长卷翘的睫毛,紧闭双眼中眼球却在不安的颤动,突然她噩梦惊醒般挣大眼睛,眸中溢出对外界的无限防备,好似幻境中的妖魔将附托意识于清醒现实中重生。
缓了好一阵,陆语嘉才感到全身再度运作起来,身体一点点恢复温度。她坐起来环顾四周,覃然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宿舍里空空荡荡,一点人气儿也没有。
于是她又缓缓躺下,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抚摸身旁空出的地方,回想起昨晚悲戚流泪的人,就是被这么不断安抚着婴儿般睡着了。
覃然并没有嚎啕痛哭,好将委屈全部宣泄出来。她一直是克制的、压抑的小声啜泣,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关于“姑姑”、“她们”、“回去”之类的短句。对陆语嘉的询问一律隔绝在外,独自坠落在悠远记忆中无法自拔。
陆语嘉不再深入探寻,不曾停歇的痛楚从因泪水浸湿的胸口直达心脏。怀中颤抖的躯体告诉她,她过分小瞧了家庭对覃然的打击,家庭是造成覃然性格缺失的罪魁祸首,然而能够修补碗口伤疤的偏偏只有她的家人。
陆语嘉终于明白,她所建议的一忘了之根本就是徒劳无功。
现在她帮不上忙,覃然同样不接受。
一觉醒来,情绪被拉得淡薄疏远。
被宽慰的人步履匆匆,留她同荒芜和平相处。
陆语嘉揽过旁边的枕头塞进怀里,把头深埋进去,闻着独属于覃然的味道。
好像把覃然的味道通通吸进肚子里,就能烙制记号永远追随,令她再也逃脱不掉。
此时的覃然正站在一幢居民楼前徘徊着脚步。
从周阿姨痊愈出院开始,便盛情邀请她来家里做客,她一连拒绝了两次,今早又收到时冬冬的短信,再不来就不和情理了。况且在去医院照顾期间,周阿姨同样温柔相待,激起了她内心深处对某种亲情的深深渴望。
现在前路有了模糊决定,就当做是最后一次,好好的同她们告别。
覃然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重复呼吸动作,稍稍平复接连事件导致的糟糕心情,扬起还算好看的微笑上了楼。
为了不在别人家待到太晚,她专门挑了半下午的时间去,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客厅里已经摆上了做饭的摊子,周阿姨正在忙活。
覃然把水果袋子靠墙边放好,“阿姨,这么早就开始做饭吗?”
“当然啦!我妈这么重视你,肯定要早早准备啊!”时冬冬从厨房冒出头来。
顺着声音看过去,时冬冬简直是狼狈不堪,两只袖子大喇喇地卡到胳膊肘上方,头发、脸上、耳朵边都挂着面粉,前胸也蹭着点剁碎的青菜,哪怕是这种形象她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怎么不穿围裙?衣服都弄脏了。”
时东东蹦蹦跳跳来到覃然面前,张开两只沾满面粉的爪子说:“那你帮我穿上吧,我没手了呀!”
“刚才让你穿你不穿,非得等然然来了才听话。”周阿姨瞥了一眼傻笑的女儿,把一件套头式粉色围裙递给过去,“然然,你不是说想吃饺子吗,昨天冬至吃到了没有?”
昨天?
令她的世界崩塌,失魂落魄的昨天吗?
覃然摇摇头。
“妈你也猜得太准了吧!”时冬冬羡慕似的撇撇嘴,“昨天叫你你不来,我妈说你肯定是忙着打工没时间吃,强行把我家的冬至拖到今天,这下你有口福咯!”
周阿姨笑眼盈盈:“那正好,今天咱们娘仨包饺子,还是你最喜欢吃的韭菜虾仁!”
“谢谢阿姨。”
视线在时家母女俩脸上流转,她说过的话周阿姨都记得,被珍视的滋味令覃然心中松软,临时垒砌的防线差点又堪堪轰倒。
这一刹那,覃然想起小姑口中描述的吴姝,再一次质疑自己。
或许她也一直被小城里的人这般重视着,因为反抗着一丝一毫的联系,便将好意统统化为撕咬利器,伤己亦伤人。
“然然会包饺子吗?”
覃然回过神,又摇摇头。过往她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精进厨艺,就算是自己做饭,也总挑简单的去做。
“那阿姨教你包饺子好吗?”周阿姨举起一片饺子皮,笑着问到。她眼睛里是一位母亲特有的温情慈善,星光一般在周身闪烁,覃然不自觉地点头,被吸引过去。
“你看,把饺子皮放在右手,放点馅儿,这么多就够了,东东擀的皮儿薄,馅儿多了下饺子会烂掉。然后呢从左边一点点的捏,把它的嘴巴合上,最后这样两手一夹,就成了!”周阿姨柔声讲解一番。
覃然有些发怔,这种场面在她浅薄的童年记忆中好像有过。仔细想想,是的,肯定是有的。必经她曾经也是一个被宠爱过的小女孩,怎么会没有家庭厨艺的启蒙呢?
“然然?然然?是不是没听明白?阿姨再给你讲一遍。”周阿姨弯腰凑得更近,每一个步骤又细致地讲了一遍,最后将成品递到覃然跟前。
而覃然正在脑子里描画自认为确定存在的场景,甚至正在回忆那时的感受。
“然然?你怎么了,一直在发呆?是不是觉得太难了?没关系,你多练几次啊就上手了,来你试试!”
覃然接饺子皮的动作有些僵硬。
“然然……”
“楠楠。”
听到这里,厨房里的时冬冬猛地跳出来,面色紧张的看向覃然。
“什么?”
“我的小名,叫楠楠。”鬼使神差地,覃然想听听这个名字,在这种场景下,会不会不再刺耳难受。
“小名啊,那行,阿姨以后就叫你楠楠了,快来试试。”
越是告诫自己要忘记,反而更加在意。
那么,如果换个方式让自己接受的话,也未尝不可。
时冬冬趴过来,看了看覃然的脸色,没有什么异常,心中的小鼓缓下来,复又转过头:“妈,还是叫她然然吧,然然好听。”
“哦,其实我觉得楠楠也好听……”
“妈!”
覃然取过小勺,挖了馅料放在饺子皮上说:“没关系,阿姨怎样叫都行。”
“怎么叫,都是我。”
时冬冬与覃然的眼神交集,那副柔和的表情同第一次见她提到自己家庭时截然不同,应该是关系缓和了吧!时冬冬打心眼儿里为她感到开心,一抬手搂上她的脖子:“我就知道,你最棒了!”
“你干嘛呀,都蹭到人身上了!快去擀皮,还想不想吃了?”周阿姨拿筷子敲了敲某人的头。
“不嘛不嘛,我就要抱着她!哈哈哈!”
客厅中回荡着嬉笑声,自屋顶坠下来的吊灯正柔软闪耀,烘托着一个小家最平凡的幸福时刻。
晚饭完毕,号称猜拳绝一手的时冬冬在两位年长者跟前惨败,被发配至厨房洗刷所有碗筷。
覃然帮忙修理好松动的窗户把手,拉上客厅水蓝渐变色窗帘,搀扶着周阿姨回到房间。
周阿姨房间布置得素净淡雅,一眼望过去满室纯色神奇地熨平心中边角褶皱。覃然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一位中年妇女的卧室,不晓得单单是处在这种空间内,便能获得心灵安定。
甚至无论看到什么都能尽数联想到小城那位的精神触角也失力退缩至狭窄躯壳之内,令覃然顿感心神清明。
两人坐在床边,共同遥望窗外星光夜景。
“阿姨,谢谢你。”
“这么客气干什么,按理说该我谢你才对。住院的时候多亏你来帮忙,还那么用心的照顾我,东东也因为你啊懂事了不少。”
覃然莞尔,和时冬冬真是莫名的缘分。当她自斩前路跪倒在原地冲撞得遍体鳞伤,极度渴望有一丝丝改变来拯救她的时候,火一般热情的时冬冬成为了那个契机。
于是,她看到了虽遭生活重创但仍旧坚忍向上的生活方式,看到了家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相互付出和扶持,看到了一位母亲为了孩子所努力的一切。
“我很羡慕她,有您这么好的母亲。”覃然扭过头,语气中是最诚挚的羡慕。她注视着周阿姨被浅色灯光包裹着的柔和侧脸,内心一动,问:“阿姨,您还记得在医院里我给您讲的那个亲戚吗?”
周阿姨轻轻点头。
“那个人就是我的妈妈……”
“她根本就不相信我,无情的抛弃了我,又生了新的小孩……我一直不能原谅她,甚至用她的错误来惩罚了自己很多年。她做了那么多错事,我应该带着对她的怨恨坚强的生活下去的。但是、但是一听到她生病了,还很严重,我就控制不住地去想她,担心她,小姑还告诉我她也一直惦记着我,认真治疗的原因竟然是想看到我回家……”
“阿姨您说得对,血缘之亲果然是一件最复杂也最简单的事,那不是口头说说就能斩断的东西,我认输了……”
“这十几年,我只过分关注到自己在痛苦挣扎,想必覃家的每一个人都辗转难安,特别是她……或许她也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心灵折磨。我们都应该好好地坐下来,看一看对方,从叫名字开始,重头开始。你说对吗阿姨?”
覃然一歪头,大颗泪珠闪着光从眼尾处冲破防线直线坠落。
眼泪极富质感地砸在木质地板上,穿透早已松动的魂舍。
周阿姨靠近坐过来,双手扶住覃然的肩膀:“然然,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阿姨心疼你,阿姨也真心佩服你,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有勇气说重头开始的,而且我也相信你的妈妈一定也很爱你。”
她的目光从覃然脸上转向窗外,声音悠远绵长:“冬冬爸爸毫无征兆的背叛我们娘俩,一开始我当然不接受这个现实,我去他们公司大闹,去那个第三者的父母家里耍疯,甚至在冬冬面前肆无忌惮地发神经,整个人疯疯癫癫,一点人样子都没有了。”
“但是冬冬还是一直陪在我身边,带着我看病、散心、康复,每天晚上放学还会给我捎学校门口的零食吃。哄着哄着我就想明白了,为了她,我要抓紧恢复起来,我们俩人过好今天才是最重要的,今天过得好,明天要比今天更好才对。”
“母亲和孩子之间有什么隔夜仇呢,全都是剪不断的担忧挂念罢了。然然,生活是过给自己的,过给你心中值得的人的。不妨试着去相信你的妈妈一次,她既然拖着病痛的身体等着你回家,那这份爱哪怕越过十几年也分毫不减啊。”
“然然,你永远都不是孤单一个人。”
周阿姨情真意切的劝解如同一阵清风,在奄奄一息的灰烬旁拂面吹过,炫目的残光格外瞩目,覃然燃烧殆尽的精神世界凑着这一丁点火气微弱地跳跃起来。
当深渊被照亮,它便不复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