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成为光》千山月明

20、【20】

　　接下来的一日，林珑花了一整天熟悉C++里面各种STL函数的用法，针对各种细节做了详细的笔记，窦凯航偶然从屏幕上抬眸的时候，发现她在标注每一个函数的时间复杂度，一笔一划地在set.find后面写下“O(log n)”。

　　他一顿，是真的非常意外：“怎么会想到标这个？”

　　普通人初学STL，往往会沉迷于它的强大和方便，只背函数语法，根本不会往深里查时间复杂度这种细节。可是对面，小姑娘的眼睛亮如星子：“凯神，我查到一个好有意思的东西诶！如果用algorithm头文件里内置的find函数，时间复杂度是O(n)，如果用set容器自带的find函数，时间复杂度就降成了O (log n)！代码速度瞬间就快了好多诶！”

　　两个函数都叫find，常规思维上肯定以为它们没有区别，谁知道后者比前者快那么多！在比赛中能省多少时间啊！

　　窦凯航静默，他当然知道是由于后者采用搜索树而前者直接暴力遍历的原因，但是两个find函数速度不一样这事，一般人谁能发现！

　　一百个人里不见得有一个清楚的！

　　他深深看了林珑一眼，她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个行为的意义，只是单纯地在为一个有意思的知识新奇。他回想起之前，她第一次问他题的时候，就是问的周赛第四题，那是她当时唯一没有在比赛中做出来的题目。

　　一般在ACM校队，每打完一场比赛，教练都会要求队员“补题”。意思是说，所有在场上没能做出来的题目，必须在赛后重新思考，阅读别人写出来的题解、新学或巩固其中涉及到的知识，最终能够自己独立敲出正确的代码来。

　　但是，很难坚持。

　　补短板总是一件痛苦的事，人往往更喜欢在自己熟悉而擅长的东西上花时间。赛场上做不出来本来就有够郁闷，赛后还要对着同样的天书被反复鞭尸，哪怕是成熟选手都有很多人坚持不了，经历过就知道有多难熬。

　　不管是当初的补题，还是现在的查时间复杂度，无一不说明着一件事——她真的很不一般。要么是天生的ACM天才，要么是接触过强校的训练体系，又或者，两者皆有。

　　仅仅是这么片刻之间，他心念电转过无数思绪，目光望着那一沓她写得努力而用心的笔记。而女孩还在眼睛亮晶晶地等着他的回音。他问：“你银名多久了？”

　　“诶？”林珑愣了一下，掰着手指回想，“两周吧，怎么了？”

　　今日天气极好，阳光照在天台上温暖而明亮。云层很白，天空清澈得像一片蔚蓝色的海面。他摇头：“没什么。”

　　“最多再过几周吧，还能再升。”

　　-

　　傍晚的时候，林珑完成了今日所有的计划目标。

　　比预想的要早一点，可能是之前打的C语言基础确实帮了不少忙。她捧着一杯茉香奶绿，小口小口地喝着，把笔记收拢好。

　　对面，凯神又在跟人连麦，仿佛是在复盘昨天训练赛的题。她听到他的声音：“不是啊，线段树太麻烦了，你先做状压，然后直接用稀疏表写，两个区间就够了，这题没必要上动态维护啊。”

　　天书，完全是她听不懂的领域。她吐吐舌头，放弃听大佬们讨论高端局的东西，打开了论坛。

　　据说有的教练会告诫队员少上论坛，别动不动就跑去逛街吃瓜，经常有人训练中做完一道题想着上论坛休息五分钟放松一下，结果一逛就陷进去半天出不来，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捧着手机沉迷帖子，在各个楼里留下自己的吃瓜足痕。

　　虽然但是，大家都戒不掉。

　　除了赛圈最顶端的那几位，剩下的人九成九都是论坛常驻民，而且论坛昵称和每个人的做题账号并不唯一绑定，随时都可以更改，更方便了大家披着马甲四处浪，顶着各种狗狗祟祟的名字跟广大坛友们聊得热火朝天。

　　今天的首页依然热闹，各色帖子飘了满屏，林珑目光在一众长长短短的标题上划过，忽然屏息，盯着一篇标明搬运自媒体的报道。

　　《ACM人物志——Kevin窦凯航，黑与白的交界时分》。

　　她心跳有点快，手指悬在页面上方，做贼心虚地往对面瞟了一眼。窦凯航正耐着性子给远方不知道谁讲着具体思路，没关注这边，从他那个角度也压根看不到她的手机屏幕。她屏住呼吸，快速点开这个已经有超过1000+回复的帖子。

　　主楼很长。

　　［很多人应该都记得，两年前，我们赛区发生了一件大事，Kevin窦凯航冲上红名，打破了华国区长达二十多年的红名荒。年仅十六岁的红名，同时打破了十一级等级制度设立以来的年龄纪录，虽然因为未成年人条款修订不能打红名赛，却不容置喙地成为了我们的赛区旗帜，耀眼且唯一。］

　　［而他的天才之路，从更早就已经开始。］

　　［六年前，国青赛现场迎来了一位特殊的选手，甫一进赛场就引起了所有人关注。即使他比常人优越的骨相从那时就已看出端倪，也比同龄人提早开始长个，但并不能抹去他只是一个初一孩子的事实，在一众高二高三的选手里极其惹眼瞩目。在那时，所有人都对他能闯过一系列网络预选赛来到这里感到吃惊，认为这孩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但万万没想到，不用等将来。那场比赛，他以碾压之势强势进入金牌区，震惊国内，也宣告了传奇开场、英雄开始站上时代。］

　　［即使只是第三名，在金牌合影时却夺走了几乎所有关注，媒体抢着追问他的来历和独自一人的原因，而那时只有十二岁的小少年，眉宇的稚气间已经有了雏鹰锋芒的模样。他说，我叫窦凯航，来自格威中学，不组队是因为找不到队友，但是，我自己也能行。］

　　［是的，打下如此惊人的成绩，他竟然是独自一人。］

　　［ACM历史上少有两人队，更是从来没有见过一人队的身影，几乎所有队伍都会用满三个名额。所以当时，他的出现是震惊赛区的惊鸿一瞥，所有人都在想如果他组起队会是如何的势不可当。据说，有计协高级官员读完这个孩子的决赛代码后，甚至做出了一个感叹式的预言，说假以时日、队伍成型，他会成为华国赛圈所有人、这么多年来最大的希望。］

　　［时间翻过一年，又来到了国青赛，窦凯航在所有人的翘首以盼中再次登临。这一次，他依旧是独自一人。没有按外界期望的那样带来队友，他仍然选择一打三面对比他大好几岁的对手们，而这一次，又是金牌。从第三变成了第二，拍照时从冠军的左手边换到了右手边，离最高的位置只有一步。］

　　［所有人又欣喜又叹气，总觉得他如果肯组队那冠军根本不作第二人选。但仍然安慰自己，孩子还小，不急于一时，且今年第二，万一明年第一呢？那可是从来没人创造过的奇迹，他会站上华国ACM的巅峰。］

　　［时间再翻过一年，窦凯航初三，第三次参加国青赛。而这次，他不再是主角。全场目光聚焦于仅比他大一岁、A大附中高一在读、第一次参赛即夺冠的周羿。这位在后来实现国青三连冠的传奇队长，在镜头前已经展现出了成熟镇定的风度，将成绩尽数归功于团队力量，左右，白棣和沈步之围绕在他身旁。而窦凯航，再一次第二。］

　　［第三次的金牌，也是第三次冲击冠军失败，如果说之前他可以凭逆天的个人实力一步步接近，那么从这一刻开始，冠军仿佛成了永远无法到达的距离。此后三年，他看着周羿接连卫冕，看着对方毕业升组之后薛阳接过冠军宝座，他们身边都有强大的队友并肩作战，只有他，始终独自一人。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一直不组队，但时光荏苒，所有人都渐渐明白了一个早就该明白的道理，ACM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游戏。］

　　［这个道理，或许从那年他成为赛区唯一的红名成为当之无愧的明星、国青冠军却依然是周羿，就应该被重视并笃定。只是他太过耀眼，导致很多人忽视了客观规律。著名的“田径接力比喻”从那时被提出，即——就算你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百米飞人，3x100接力的时候，你跑得过一个人、跑得过两个人，可你跑得过三个人吗？］

　　［春草年年绿，岁月悠悠长。后来，周羿和薛阳相继升入红名，且都有全国冠军傍身，率队两军对垒分立南北。曾经惊鸿一瞥的那个预言再也没有被提起，世人只知“北周羿，南薛阳”。］

　　［回到我们的题目。关于如何形容Kevin，圈中许多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包括那句著名的“天纵奇才偏偏一身反骨，囿于池渊偏偏目下无尘”。而我想用这样一句比喻——黑与白的交界时分。在个人赛上，他无往而不利，世界都要避其锋芒，但在团队赛上，或许只能接受太过自负的结果。正如连拿六届金牌的这些年，从不缺乏视他如神明的粉丝，但同样，也有无数人愤怒于他本可以不骄傲。］

　　［从未有人否定他是一个天才，但在过去、现在与未来，不合群与缺乏团队意识被公认是他最大的短板。如今，周羿已经率队冲击世界赛，他与薛阳也即将在明年踏上亚预赛的赛场，在昔日统治国青的三剑客均升入成年组之后，属于他们的较量才刚刚展开。］

　　文章结束。

　　林珑怔怔地望着手机。

　　像是一滴墨，落在洁白的掌心，渗进肌肤每一处纹理，四肢百骸都泛起涩意。她没想到一路看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而末尾还有一张照片静静躺在屏幕上。画面中，周羿被队友和记者们簇拥着，在赛场中央捧起那座金色的冠军奖杯。远远的，人群之外，光与欢呼都不去触碰的距离，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平静地望着。

　　那一瞬夜风翻涌，心像是被揪了一下，她手指一抖，刷出最新评论：［杀我别用陈年刀……他真的很想要一个冠军啊……ACM能有几个六年……］

　　夜色深凉，林珑眼睫一颤，手机在掌心攥紧，头顶却忽然落下一道声音：“怎么了？”

　　猝不及防的声音突然响起，林珑吓了一跳：“凯神？你不是在复盘……”

　　“结束了。”他说，“你……没事吧？”

　　他没有说的是，她看上去像是失魂落魄，盯着手机上不知道什么界面，整个人脆弱而苍白。可是她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却是打起精神朝他微笑：“没事……看了部有点虐的小说。”

　　她说：“主角一直没等来一个出海的好天气……可是明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有点难过。”

　　高台上北风轻拂，秋葵盆栽的枝叶在风里微微晃动。他默了一瞬，轻声说：“小说，那最后一定是好结果。实在不行，你就换一本，天下优秀的主角那么多。”

　　不一样的。你是不一样的。林珑眼角有点酸涩，她别过头：“嗯，最后一定是好结果，我等着东风来。”

　　她把手机推远，打开书，努力让C++淹没一切思绪。可是那篇文章的词句控制不住地在脑海里回闪，书页上冷冰冰的符号抹不平她内心的怆然。计算机的世界那样高深，高端局的赛场那样残酷而激烈，可时代，永远不会为谁而停留。

　　清代吴庆坻曾经写过一首诗，被后人常常用于激励。“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少年意气风发之象跃然纸笔，多少人念着这一句豪气陡生。扑面而来的画面里，是鲜衣怒马功成名就，是风云叱咤挥斥方遒。

　　可谁又知道它的上一句：“自是汝才难用世，岂真吾相不当侯。”

　　我的才干难以用于世间，难道我真的没有封侯的面相。

　　可少年时，我也曾有凌云志，也曾发誓要成为大英雄。

　　……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书页翻动和偶尔的键盘敲击声。远处，广场上九点的钟敲响了。

　　天上的星子在云层后，夜空安静无垠。又过了片刻，他搁下笔，起身：“我出去一下。”

　　声音不高，林珑还陷在情绪里，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没关电脑，也没带书包，只是拎起椅背上搭着的外套，单手插兜向外走。她以为他走不远，仰起脸应了一声。

　　天台门拉开又合上，他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林珑听到他的脚步声去远，恍然发觉，今夜不止是她格外安静。

　　她望着对面空出的座位，握着笔怔怔出神。半晌，咬着唇，按开手机，在微信对话框里发送：

　　[如果一个人说找不到队友，一般是什么情况？]

　　上方的备注迅速显示对面正在输入，但是过了很久，消息才过来：[你问Kevin，还是问别人？]

　　林珑一惊，她没想到韩泉学长这么快就猜出了她的来意：[有什么不同？]

　　夜凉如水，风声里有草木簌簌的声音。

　　屏幕上出现一大段文字：[有的学校凑不齐三个顶尖战力，会出现一拖二的情景，那个唯一的高手或许一直都得不到与他实力相匹配的成绩，但这就是身在弱队必须要面临的问题。这样的人，你身边就有一个。]

　　满天的夜色沉沉地压下来，林珑呼吸急促：[谁？]

　　[邱博。]

　　意料之外的答案，林珑整个人怔住。她记起那个透明人一般瘦削沉默的男生：[邱博……是他们中学唯一的高手？]

　　[是。他是我们的同乡你不知道吗？他的高中就离我们不远，个人实力在那个年龄段算是不错，建校几十年才出了一个的省奖，但凡队友给力点，他本来能去国青赛。]

　　林珑怔怔地看着手机，她不知道，邱博从来没有提起。对话框里是那样孤掌难鸣的结局，她的嘴唇动了动，心里沉沉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问：

　　[那……凯神呢？]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韩泉说。

　　[他和邱博不一样。他的高中，是全国唯一能和A大附中与南华中学掰手腕的学校，几乎年年有国青金牌。这在国内是最好的配置了，没人有资格再挑剔什么。可他偏偏不组队。曾经论坛上有传言，他仗着手下有社会上那群人，在校内霸凌队友……]

　　北风四合，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沁进，林珑几乎是本能地打字：[不可能！]

　　[一家之言罢了。]韩泉平静地说，[那个帖子也过去很久了。]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林珑心里的难过如海浪翻涌。而韩泉本来也不是多话的人，今天为了她说这么多已经是极其难得的破例。很久以后，就在林珑终于抬眸，打算把话题带到南城的天气时，屏幕上忽然又出现了消息：

　　[安安，听话，跟你们教练好好学，有机会的话跟邱博组队。Kevin那边，你可以好奇，但不要靠近，不管那些传言是真是假……]

　　[我会担心。]

　　-

　　夜色如薄雾般笼罩大地。

　　空气里有淡淡的露水气息。

　　韩泉去训练了。

　　林珑独自坐在桌前，一个人的天台比平时更静，四面八方只有风声和她的呼吸。她咬着唇，低下头，一笔一画地写：cin>>读入内容，遇空格或回车停止；cin.get(读入内容)，遇回车停止……

　　array数组定长，vector数组变长……

　　stack头进头出，queue尾进头出，priority_queue最大先出……

　　月亮慢慢爬上去，云层后的星子渐渐露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又敲过了一次钟声，她听到天台门一响，熟悉的脚步声重又来到她身旁。她仰起头，刚要说话，面前忽然被放下了一个精致的纸袋，她惊愕地低眸。

　　纸袋没封口，印着童话般的LOGO，一个个漂亮精致的小蛋糕魔术一般出现，甜甜的蜂蜜奶香味溢出来。草莓蛋糕、芒果蛋糕、巧克力蛋糕……几乎是聚集了蛋糕店橱窗里所有的种类，像凭空降临的梦幻王国。夜空下风静静吹，她呆呆地望着它们，而窦凯航望着她。

　　他说：

　　“不开心的话，吃点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