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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顾相(修) ...

  •   才走了一条街,沐浴在盛誉和女郎娘子们热情目光中的京昭觉得自己飘了。

      眼前事物都好似有些飘忽不定。

      “将军,您在流血。”满含关切的温柔嗓音响起,所有人都看向京昭。连明帝也慢下来回头看她。

      京昭一愣,低头看吊着的手:“没事没事……”也没有血迹啊。

      军医脑仁直抽抽:“是背上!背上的伤!又裂开了!”

      按理来说,伤势未愈,是不宜穿着坚硬铠甲的。但京昭此次是抱着血战到底的念头回来的,哪里敢只穿内衬软衣就莽过来。

      京昭早就疼到麻木了,也无法察觉伤口是否崩裂开。先前几次都是绷带白布被浸成了血红色,血腥味太重才发现的。

      先不说已经适应了血腥味的嗅觉,现在周遭花香弥漫,脂粉飘香,她又一身红袍披风,高骑马上,不细看根本无法注意到顺着被濡湿的衣角滴落的血迹。

      难怪有些头晕乏力。

      京昭心想这位顾相对她,倒是观察入微。她不把崩裂的伤口当一回事儿,还有心情笑:“无碍,一点小伤……”

      话还没有说完,蓝天白云同时映入眼中,在她眼前晕乎乎的左右摇晃。

      “小心!”

      “将军!”

      “昭昭!”

      京昭的手腕被握住时,她已经反应敏捷地一夹马腹,稳住了身形。

      她顺着那只精致修长如玉石雕琢的手看去,道:“多谢顾相。”

      她对自己这一身装备的重量还是有数的,嘴上道谢的同时,反手不动声色地内力吞吐 ,把这位好心帮忙,却差点被她带着摔下去的顾相扶稳。

      顾璋没想到英雄救美会这样反转。

      京昭就算没他救,也能潇洒落地。现在加个他,还得顺手扶他。

      顾璋正准备扭转一下形象,刚启唇,就是一串咳嗽。

      “咳咳咳——!”

      京昭自己还在脑袋发虚,但见他这么撕心裂肺的一通咳,顿时觉得流点血当真不算什么了。

      他这分明是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的架势。

      京昭好怕这位年纪轻轻的顾相会吐血昏厥,碰她的瓷。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下一秒,顾璋掩唇的帕子上就渗出了血色,在上好的丝绸布料上洇开。

      京昭:!

      呸呸呸!罪过罪过。

      “太医!快传太医!”

      武将之首还在滴答流血,面色苍白,文官之首又咳得吐血。

      新皇暗中深吸一口气,险些跟着窒息过去。

      一阵兵荒马乱。

      *

      十天内在两个皇宫住过的京昭任由女医官为她割去坏肉,缝合伤口。

      会派女医官来,想来是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

      “三娘子!”双环髻的侍女从屏风后跑入。

      “香罗?”京昭听到熟悉的声音,忙道,“你别进来……”

      却迟了一步。

      自小照顾京昭的香罗一见那些血淋淋的狰狞伤口,连害怕都来不及,嘴一瘪,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京昭是留书一封,偷溜出去的。

      大雍风气开明,但也不会任由一个女郎挂帅印,更何况她祖父是当朝太傅,父亲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及第状元,在朝中任吏部侍郎。任谁想,也不会想到全家上下都是舞文弄墨的文官,竟然出了她这么个不走寻常路的。

      但眼见戎国大军即将打入玉京,京昭忍不住了,撬了门翻墙走的。

      连香罗都没告诉,背着长.枪和包袱就跑了。

      “太傅大人让我来告知三娘,说是,已、已经向圣上禀明了情况,不必担心圣上降罪了……呜……您的伤……”

      女医官动作麻利,全当自己是透明的,心中却不由暗自感叹,传闻还是太保守了。吏部侍郎家的三娘子分明比传闻中的更离经叛道,也更有本事。

      香罗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哽咽。

      京昭最见不得人哭,尤其是美人。

      京昭连忙哄她:“好香罗,莫哭了,等会儿还要参加庆功宴,眼睛哭肿了可怎么办?宴会上好多小郎君看着呢。”

      香罗本来都憋住了眼泪,怕等下给京昭丢脸。听到最后一句,又忍不住抽噎起来,哭得更大声了:“唔,香、香罗才不要看、看甚么郎君呢……呜、要一直陪着、陪着娘子呜呜呜呜……”

      话一出口京昭就知道要糟。她知道香罗在难过什么。她嘴上连声劝慰着香罗,心中却冷静得很。自打女扮男装投身军营开始,她就没想过嫁人的事了。

      她不喜拘束,也由衷地厌恶后宅争斗。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其中不乏通文晓字,可以出口成章的才女,也不乏有着一技之长的可爱女子,京昭想不通,她们何苦要为了一个多情人负心汉,互相争斗,磋磨此生。

      大雍对婚娶之事,比之前朝种种实在算得上开明。自立女户虽然有所限制,却并不苛刻。百姓间,寻常家境尚可的人家,独立门户生活的女郎娘子常有,俨然自在。好笑的是,偏偏越是饱读诗书的高门大户、显贵朝臣,越喜欢守着板正规矩,自诩清高不凡,也不知无声催折了多少玉人。

      如今她摇身一变,兵权在身,看似风光无限,好像能够掌握自身婚娶了,但京昭深知帝王多疑,最爱制衡权术。而对于女子,后宅大院就是全天下最好不过的牢笼,足以磋磨掉她们所有年少的憧憬,闺中的烂漫,满腹的才华。

      可惜,她一身反骨,从未打算妥协。

      与其等待一张名为赐婚实为牵制的圣旨,倒不如独自一人潇洒度日。圣上若怕她与孟家林家联合,把控朝堂,她也可以向圣上请旨分家。她这一脉不留后代,再上交虎符,多少能让圣上稍稍放心一些。

      只是这个请旨的时机还得好好斟酌一下,不能是现在。她刚刚大胜回朝,正是万众瞩目的时候,就算是她主动提出的自立门户不事嫁娶,也容易被人误解成是因为君臣不和,新皇胁迫。

      京昭满心都是潇洒快活的单身生活,但是事情八字还没一撇,香罗也实实在在是为她担心,于是她暂时按下真实的想法哄人,准备等寻到时机之后再告诉她。

      香罗哭声暂歇,旁边,女医官收拾好染血的绷带后,目露犹疑,一时间不知道是该退出去还是该守在床榻前照顾。

      京昭熟练地哄着人,抬眸时,敏锐发现了女医官的踌躇,冲她弯着眼睛一笑,食指虚虚地指了下揉着泪眼的香罗,然后轻轻向外挥手。

      她冠发未束,披散的发丝柔和了她灼灼眉眼间在战场上堆积起来的凌厉杀伐气,此刻眼眸柔和一弯,既显出女子所独有的明媚冶丽,又因为她姿态的舒朗,而透出少年侠士一般飒沓爽朗的朝气。

      女医官看着被她笑吟吟半护在怀中柔声安抚的香罗,脸上忽地一热,匆匆拂身行了一礼,脚步仓促地像是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一样,放着染血绷带的托盘都忘记拿,抱着药箱就退了出去。

      京昭笑容顿住:……她的凶名,已经可怕至此了吗?

      *

      收到祖父传来的消息时,京昭正对着一排繁复宫装皱眉。

      她长这么大,都没穿过这么多层的衣服。

      “启禀将军,圣上已告及群臣,您实为林侍郎家三娘子,并亲自赦免了您隐藏身份一事,还夸赞将军实乃我大雍当世豪杰,堪为天下武者表率。”

      “怕您等得着急,太傅让奴先来告知您一声。”小太监笑盈盈捧着一个精致的雕花描金木质托盘,低眉颔首,躬身高举过头顶,恭敬得很,“这个是顾相特意命奴送来的,还请您过眼。”

      京昭听到前面的话还没什么感觉,倒是最后一句,让她不禁疑惑地轻轻一挑眉。

      顾相?顾璋?

      她一个眼神,香罗会意,上前接过小太监手中托盘,福身回礼。

      “有劳公公。”京昭想到香罗絮叨了一下午的转述自林母的宫中礼仪和注意事项,顺手掏了颗金裸子给他。

      戎国农业艰难,但金银矿产颇丰,王室富得流油。

      正好她穷,往口袋里装一点,全当劫富济贫了。

      公公脸上笑容更加真心实意,笑眯眯地谢恩退下。

      “娘子,是身衣裳。”香罗捧着托盘,眼睛亮晶晶的。

      布料入手柔软似流水,京昭随手拿起最上面的那件抖开一看,黑红配色的宽松长袍外衫,云纹流卷,绣工精巧,简单而不失礼致,细节处可见用心。

      最重要的是,这衣服里外只有三层,而且没有那些繁琐的配饰披帛。

      她得救般长出一口气,一抬头就对上香罗前排吃瓜的眼神。

      京昭好笑地点点小丫头的脑袋:“不许乱想。我与那顾相不过今日一面之缘,路上恰巧搭了把手,这大概是谢礼。”

      “哦……”香罗揉揉脑门,语气里是明明白白的遗憾。

      京昭无奈地摇摇头,去更衣。

      下午听香罗讲了些当前形势,还有玉京城中短短数日内的巨变始末。她听完之后也不得不感慨,这种死局都能给盘活了,那位看起来孱弱的顾相,当真是多智近妖。

      她虽不爱跟太聪明的人相处,但看看那些十来层花枝招展的裙装宫衣,又觉得聪明些也好。

      再算上救出她祖父一事,终究是欠了人家一份不小的人情。

      京昭寻思着等散了席去问问管粮草账务的副将,戎国有什么强身健体的药,趁着战利品还没清点完,让人先扣个几瓶给顾相大人送去。

      宴厅里,气氛正热。

      文武大臣分列左右,家眷安置在后,女眷们都被珠帘隔开。

      京昭顶着瞬间冷场的尴尬,任由刚被大消息砸晕的大雍百官权贵打量,淡然自若地接旨谢恩,走了两套场面话。

      她单手一掀披着的长袍,吊着只胳膊,施施然坐到了一众武将的首位。

      看吧看吧,只要我够淡定,尴尬的就是别人。

      女郎又怎样,过了明路的正一品大将军,虎符在手,统帅三军,圣旨还热乎着呢。

      京昭漫不经心地抬眸,和对面换了身翩翩白衣的郎君正对上了视线。她微微一怔后勾唇一笑,友好地遥遥一举杯,仰头饮尽杯中酒。

      对坐的郎君也缓缓地弯起眸,被白衣衬得更苍白而疏淡的面容就像冰雪消融,多了几分生机人气,温熙美好。

      他同样举杯,一饮而尽。

      以京昭的眼力,甚至能看到他袖口上低调华贵的银线纹样,和他那白得近乎透明的、线条格外清晰的手背上,微微凸起的淡青的血管经脉。腕骨也格外的纤细深刻,却并不嶙峋,只让人觉得神骨清俊。

      还真是个病美人啊……京昭晃了晃杯中透明的酒液,又饮了一杯。

      原本虽甘醇却少了几分辛辣滋味的琼浆美酒,后劲儿好似一股脑上来了,一点火燎的灼热升起,在五脏宫里点了个小火苗细细炙烤,勾的人想用美酒去浇灌。

      顾璋看到对面雌雄莫辨的女郎把陈年佳酿当水喝,不由无声叹气。唇边却始终噙着抹消不去的笑意。

      她自是不知道,顾相爷一口气刚顺过来,身上还扎着金针呢,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按昭德将军的身量寻几件简洁又舒适的男装来,细细斟酌后才挑出这套千金一匹的烟云锦裁的衣袍,让人掐着点送去。

      先皇喜奢,宫装随之花团锦簇,虽亦有富贵之美,但她应当是不适应的。

      顾璋看着穿着他亲手挑选的衣服,顾盼生辉,其貌昭昭的女郎,眸中情愫比杯中美酒更醉人。

      她一只手臂被缠得紧实,颈侧还有露出边角的绷带,一直向下延伸。面颊上两道浅却长的血线,已经不甚明晰,但也可以料想当时的危险。

      听闻她受了重伤,伤口裂开流的血,浸透了件件衣衫。

      听闻她横枪跃马,杀伐果断。

      听闻她冲锋陷阵,九死一生。

      与世俗伦理相悖,与天下人背道而行,却始终是当年轻狂模样。

      她自是不知道,有郎君年少艾慕,追着她的背影,跌撞前行。

      从仰望到并肩,从初见到如今,无论衰微还是大权在握,都心心念念着一个她。

      从始至终,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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