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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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先生来到萧家村之前，我已经是这里的孩子王，领着全村的小孩子们漫山遍野的乱跑。
那天清晨我从村东学堂的窗外呼啸而过，身后的孩子们乌泱泱卷起遍地尘土，稚嫩的童声还不懂得用言语表达内心的欢喜，统统拖长了声音喊“啊——”。
“啊——”
惊起一地鸡鸭，扑腾着翅膀让路。
“快跑，快跑！”我回头看见跑在最后的孩子，小胳膊小腿儿已经笼罩在学堂先生的阴影之下，“小九，快跑！”
小九“嗷”一声哭喊出来，他的衣襟已经被人揪在了手中，小手小脚凌空乱摆，“青老大，救我，救我——”
“等等！”我喊了一声，所有孩子都停了下来，往后看。
一脸阴沉的诸葛先生遥遥望着我，以及我的一帮同党。
小九兀自在他手上挣扎，涕泪肆流。
看不出诸葛先生，好大的臂力。
“哎哟！啊！嗷！呜呜……”
“你鬼叫什么，我不曾用多大力道。”诸葛先生收回戒尺，千年不变的一张阴冷冷的脸，好像在长须间略微闪过一丝笑意。
我看着掌间红红的一道印子，抹一把眼泪，“下回再不敢了，先生可别告状。”想一想，补充，“莫告诉小九的娘亲，也莫告诉……青儿的娘亲……”
“哼！”诸葛先生没有允诺，转身出了屋子，去另一间大屋子继续上课去了。
我松一口气，晓得这件事便算是过去了，一出门，一帮小孩子围拢过来，“青老大”前“青老大”后的喊。
我一掌拍在小九脑瓜子上，“下回跑快些，可别又连累老大我！”
小九怯怯点头，顺势抓起我的袖子抹了把眼泪鼻涕，便靠在我右边不动了。
冬瓜是个黑皮肤的小子，笑起来倒是满口白牙，这会儿拖了我的手看了一眼，“哟，没上次严重呐！”又狡黠一笑，小眼睛里闪过灵光，“敢不敢偷了诸葛先生家里的母鸡烤了吃？”
“要偷自己偷去！”我白他一眼，“刚才诸葛先生说我娘找我呢，我得回去一趟。”
“哦……”冬瓜悻悻地应了一声。
“青老大，下午还出来么，把那只蛐蛐儿带出来。”
“青老大，下午咱们去瓜地耍耍？”
“青老大，下午我爹让我练字呢，出不来了。”
“好好好，都知道了。”我冲一帮小孩子挥挥手，往回走。
太阳渐渐大起来，看见家中那个小院子的时候，我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推开篱笆门进去，院落里静悄悄的，门敞开着，屋里渗着墨绿色的幽凉。
“娘——”我喊了一声，进屋站在娘亲身后，眼睛却瞧着对面坐着的人，只觉得他面相奇怪，像是毫无表情。但那又跟诸葛先生不同，诸葛先生是整天沉着脸，这个人，倒像是完全做不出表情来。
我在看着他的时候，他也在看我。
娘亲道，“叫北先生。”
“北先生。”我便叫了一声。
面前的人点了点头。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娘亲本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我便问对面的人，“北先生是新来的教书先生么？”
娘亲才找到话说，“不是，北先生是你爹爹的故友，说是……来教你一年武功。”
“真的？”我跳起来，爹爹的那本《萧然一梦》，我翻看了无数次，却总归是看不懂。冲进里屋拿起那把木剑，我霍霍霍舞了几下，“北先生，你看，我是有一点功夫底子的。”
北先生站起来，向娘亲道，“那便这样吧，从明日起，她可以每天来后山找我。”
“哎呀，这……”娘亲局促起来，微微蹙起了一双温婉的眉，“北先生可要喝杯茶再走……”
岂料娘亲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我眼前一晃，哪里还有北先生的影子。我看向娘亲，她也是一脸错愕。
“你爹爹他……”娘亲呆呆立了半晌，茫然跌坐在椅子上。
“爹爹他会回来的！”我一边舞着手中的木剑，一边脆生生道，“娘亲，是你说的，好男儿志在四方，爹爹在江湖上，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等做完了，就会回来了！”
娘亲揩去眼角的泪，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我便背着我的小木剑去后山寻北先生。
后山崎岖，怪石嶙峋，我一步一步走着，却不觉得害怕，只觉得这条路像是渐渐通往了爹爹所在的江湖。
江湖，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眼前两间简陋木屋，默默立着，不回答我。
“北先生！”我兴奋地喊。
猛一股力道，将我凌空抓起，怪石林木倏然后退，眼前色彩，枯褐与苍翠混沌一片。我还来不及惊呼，已然立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心口跳动得厉害，我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今日先教你呼吸吐纳。”是北先生的声音。
我四下张望，却不见有人。这个空荡荡的屋子，在晨光中幽暗静谧，四壁丹青像在暗处窥视着我，要用庞大的智慧为我开启一个新的世界。
“你只需听，你只需记。”
我点头，“是，北先生。”
在我七岁这一年，我隐约觉得江湖在我懵懂的年岁中射进来一道明媚的光，因为无知，所以敬畏，我竖起耳朵听着北先生的所有字句，生怕遗漏任何。
思虑有时尽，春秋不饶人。
如此过了一年。
北先生并未教我任何武功路数，只告诉我呼吸吐纳之法，又为我解释《萧然一梦》书中字句不明处。渐渐的，我已经能够用那柄枣红色的小木剑舞出所有剑法招式，虽然北先生说我“只得其形，未见其神”，我也已经很高兴。
这一天娘亲早早起来做菜烧饭，眼角眉梢都是喜气，说是近日里看我舞剑，让她想起爹爹从前在院落中舞剑的样子，可见我也算学有所成，要特地宴谢北先生。
恰好是在去年的今天，北先生来到这里。
我照例去后山木屋找他，喊了几声都没有人应。猛然想起“一年之约”来，眼鼻酸涩得厉害，直在整个后山发足狂奔绕了三大圈，才悻悻然回到家中。
“北先生走了。”我抱住娘亲的腰，将脸埋在她的围裙里。
她温凉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发间。
我嚎啕大哭。
娘亲也陪着我落下眼泪，嘴里却喃喃道，“怪你爹，怪你爹从小就已经不在你身边……”
我抹一把眼泪，心里空空的，呆呆立了一会儿，喝了口水便进了卧房。
哭得累了，睡一觉就没事了。
隔了半个月，我再去那后山小屋，特意带了火折子，点亮了屋中火烛。
晕黄的烛光里，仰头可见满墙书画。墙壁左侧的大书架上，厚厚地摆满了书。这是北先生留下的么？他还会回来？
我欣喜若狂，踮脚自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无奈只闻墨香不识墨迹。
我只好去寻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捻须而笑，神情难得的有了些波澜，“竟是一本研读画技之书，青儿从何处得来？”
我拿回书，随口道，“上一回随娘亲去城里赶集，在路边的书摊上买的。”
诸葛先生摇头叹道，“这可是一位大雅之人的笔墨啊，落入你手也是缘分。”
“大雅之人？”我重复一遍，心中回想起北先生言行，原来大雅之人便是这样的。
“不错，雅可出尘，亦可入世……唉，我竟和你这小娃娃说这些。”诸葛先生站起来，拂了拂袖口衣角，“我该去上课了，青儿，你最近倒是乖巧了不少，像个女孩子的样子了。”
“诸葛先生会画画么？”我对着他的背影问。
“涂鸦罢了，谈不上作画。”他抬脚踏出门槛，向我挥了挥手，消失在门口。
我趴在桌子上，盯着静静铺展在桌上的书。
大雅之人……我难道不可以做一个大雅之人么，就像北先生一样。
到了年末时分，一日风雪交加，我与娘亲闭门烤火，忽有敲门声。
“是谁？”娘亲问。
“北望。”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北先生！”我跳起来，开门迎他进来。他还是老样子，除了发间的细雪。
娘亲忙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北先生接过，却不喝，握在手中沉默着，似乎在考虑言辞。
我们也不敢说话，静静等着。
“嫂夫人，北望想带萧青去一处地方，大概要离家半年，请嫂夫人同意。”
“这……”娘亲愣住了，下意识搂住我，“青儿还小……”
“不小了，这个年龄。”北先生打断娘亲的话，竟有些专断，与从前的冷淡疏离判若两人，又道，“北望做事从不解释，半年后萧容青回家，嫂夫人自会明白一切。”
娘亲惶然无措了，她紧紧抱住我，像是有人要将我抢走。
“娘亲，我跟北先生走，半年后回来。”我轻声在她耳边道。
她一颤，眼泪滚下来。
马蹄声在厚厚的积雪中销声匿迹，我靠在北先生背上，冻得脸上生疼。心中却划过一个念头，长到八岁，我终于可算是入了江湖。
到了城中便雇用马车，走乡间小道便两人共骑一马，如此一路北上，终于在年关时刻，抵达徙国至北——芒山。
随北先生在芒山脚下的小镇歇了一晚，第二日便启程上山，一路上大大小小寺庙无数，山路上尽是朝拜之人与大小和尚，穿着暗淡的棉袄，浑身上下裹得只剩一双眼睛。
终年的积雪不曾化去，仰望的时候，可以望见芒山顶上圣洁的日光，有时炫目，有时祥和。我吃力地走着，不晓得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那些跪拜着前行的人们，一路上始终可见。北先生默默走在前面，徒留一个萧索的背影。
已经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醒来的时候躺在一个暖融融的小屋子里，北先生生了炉子，炉子上汩汩地冒着香气，不知道是什么汤。
“起来，喝汤。”他简单地吩咐我。
我动了动复苏的手脚，慢腾腾坐了起来。
窗外是纷飞的大雪，窗边是北先生的侧面，僵硬的，像假的一样。
等一等。
我下床，三两步走近北先生，伸出手去——
但是无法再伸向前了，像是有一股力道阻止了我的手。
“喝汤吧。”他重复，从炉子上盛了一碗汤，静静摆在桌子上。
“北先生，你的头发……为什么白了？”我站在原地，怔怔看着他的头发。
“人老了，头发自然就会白。”
不，那种白，不像是年老之人的白发。
我拿起桌上的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手指在抖。
“怎么，忘记呼吸吐纳之法了？”北先生的声音严厉起来。
“没，不敢忘。”我喃喃答道。
这个时候，我隐约听见细微琐碎的哭声。
“北先生……”
“不要管。”他淡淡回答我。他一定早就听见了。
又过了片刻，那哭声仿佛大了起来，竟似一个孩童。
我猛然间想起村子里老人的话，顿觉头皮发麻，“北、北先生，那是山鬼么？”
他不应我，只一个人呆呆坐着。
我缩了缩脖子，乖乖坐在桌边，捧着那只汤碗。
末了，北先生一声长叹，“你让他进来吧，给他喝一碗汤。”他自己站起身来，拂袖出门，倏忽便不见了身影。
屋外白茫茫一片，寒风扑面而至。我张口刚要喊北先生，冷不丁吞了一口风雪，弯腰咳了一阵，才勉强直起身来，看清了前方。
不过十几步开外的地方，竖着一座青灰色的碑，有一人跪在碑前，嘤嘤哭泣。
我逆着风向前，走到离碑三五步的地方，那人豁然直立，喊了一声，“谁？”
瞧他身量也没有高过我多少，我瞧见他光光的脑门，回道，“小和尚，你为什么哭？”
他愣了一愣，茫然睁着一双眼，我这才看清，他的眼睛泛着一层麻木的灰褐色，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似悲似喜，似哭似笑，却又看上去很凶狠。
呃？我吓了一跳，心中警惕。
这样对立了片刻，寒意终于涌上来，我道，“北先生请你进屋喝一碗热汤。”
“进屋？”他道，“是宁姑姑来了么？还是颜姑姑？”
“你尽管进屋就是。”我转身往回走，天知道那些个“姑姑”都是谁？
走了几步回头看，他果然跟过来了，步伐略微有些虚浮。
这样一前一后进了屋，我替他舀了一碗热汤，递给他。
他迟疑地接过去，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却不喝。
“喝呀。”我忍不住催他。
他一惊，差点洒了手中的汤，从喉咙里含混地“嗯”了一声，便一口一口喝起来。
怎么回事？我皱眉，拿手在他眼睛前面晃了一晃，心里明白了。
“咳咳。”我咳了两声。
他却忽然道，“女施主，这里荒郊野岭，你一个人在此地？”
他真笨！我捂着嘴笑了几声，明明刚才说是北先生请他进来喝汤的嘛！
没想到他耳朵很灵，立刻揪着问，“你笑什么？”
我反问，“你哭什么？”
他僵立在原地不动了，手里捧着那只汤碗，脸上浮现不悦之色。
我绕着他走了一圈，心里打定主意他是因为眼盲被人欺负了，便道，“你告诉我是谁欺负你，我帮你找他去！”
“你帮我？”他脸上隐约有讥讽之色。
“怎么，你不信？”我有被轻视的感觉，萧家村的孩子王，从来便是帮着那拨皮猴打抱不平的，哪里见过这等神色？
“人人都欺负我，你帮我都欺负回来么？”他问。
“哼，有何不可，只要你领我去！”我回他。
“好。”他将汤碗递给我，转身出了门。
我可不信，凭我萧家剑法，怎会收拾不了几个小和尚？想到此处，便将那汤碗往桌上一顿，跟在了他身后。
他虽然眼盲，对脚下地形却是熟悉得很，但显然轻功不及我，走得比我吃力。没走多久，前面出现一棵大树，他径自在树下取了两个水桶，用扁担挑在了肩上。
“我现在去打水。我离开寺院这么久，肯定有师兄出来寻我，如果一会儿遇见了，免不了要教训我手脚慢。”
我问，“怎么教训？”
“将我扔进河里，按住不让出来。”
“哼！”我已经有点愤怒，却想起来，“这么冷的天，难道河面还不曾结冰？”
他道，“凿开冰打水，凿开冰把我扔下去。”
“凿个鬼！”我骂道，“瞧我一会儿收拾他们！”
他只是低着头，默默走着。
片刻后视野开朗，似乎是到了某处开阔之地，果然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和尚打扮的身影，焦躁得原地跺脚。
我拉一拉他的袖子，“前面大概就是你师兄了，都很瘦高。”
他点点头。
我先他一步走到那两个和尚近前，仰头看他们。其中一人收敛了诧异的神色，双手合十勉强笑道，“这位小施主……”
“你们为什么欺负他？”我尚且不懂迂回何意，便开门见山了，“是不是因为他看不见？”
那两人面色一沉，“我们师兄弟之间的事情，恐怕不宜为外人道。”
“啰嗦什么！如果真的是因为这个，今日里便敞开来打一架！”
“谁欺负他了！”不笑的那个人“哼”了一声，“他自己整日里阴阳怪气目无尊长，不好好教导，佛门律法何在？”
是吗？我疑惑了，回头看那小和尚。
他孤身一人立在千堆雪里，眉宇间硬气而倔强，“女施主，你还是走罢。”
江湖……江湖便是你一言我一语，我信谁好？
我正踌躇，却见那小和尚埋头向前，俯下身摸索了一下河岸与冰，然后捡了一块石头，摸到它最锋利的一角，对着冰面砸下去。
“嗑——磕——磕——”
我望着静立不动的另两人，“他是你们师弟，你们不帮帮他？”
“那本就是他该做的。”也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句。
“我娘常说我佛慈悲，怎么你们佛门弟子天天吃斋念佛，却都学不到半点慈悲的？”我认定小和尚是常常被欺负的，拉起他道，“你别凿冰了，也别挑水了，我带你下山好不好？”
他默默摇头。
“我教你武功，让你以后不受人欺负！”我急了，不明白他为何执意留下来。
那两人齐齐嗤笑一声，其中一人道，“你不过是个稚龄女童，怎的就夸下这般海口？领你来的家人呢？恐怕你没有本事领他下山，自己却要迷路找不到家人了罢！”
那两人仰面大笑，声音在这空旷山间回荡，我只觉浑身气血直往脑中涌，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小木剑上。不料那笑声却是戛然而止，两人僵立原地，再不动弹。
怎么了？我心中奇怪，不由得向前几步想看个究竟，瞬间却觉左臂剧痛，像猛然被锐利之物切割而过，我尖叫一声，凭空飞出去老远，摔在了地上。
左臂热烘烘痛得厉害，意识混沌中感觉到那小和尚扶起了我，忙不迭问我怎么了。
哈哈哈哈——
不知是谁的笑声，似远还近，忽男忽女，尖削削阴测测，在这茫茫雪原上肆意来回。
痛得很，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下来了，我用袖口一擦，低声道，“小和尚，别怕。”
“这小娃娃有意思——”那女声拖长了腔调，显得幽长而渺远。
“胆子不小！”男声粗犷，带着笑意，“倒像你小的时候。”
“你瞧她那吐纳方式，倒是不怎么寻常。”那女声娇俏道。
“像是弓梳岛一脉的？”男声疑惑，又道，“弓梳岛的人，留她一次性命吧，日后总要还，哈！”
那“哈”字刚落，我胸口一阵闷痛，不由得叫出声来，耳听得那小和尚也是痛呼出声，那女声似乎远远的去了，“今日栽花，明日得果——”
我支撑着坐起来，除了方才左臂的伤痛，竟觉浑身燥热，似有热气蓬勃而出。见小和尚已经抚着胸口在地上打滚，忙按住他叫道，“听我的坐好，开始呼吸吐纳！”
他功力不及我，想来要比我跟承受不住疼痛，但他不发一言，艰难打坐，开始呼吸吐纳。我与他并肩坐下，共同吞吐雪原上清冷的空气，其间万籁俱寂，偶尔听见他因忍耐疼痛而嚯嚯的磨牙声。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舒缓很多，我睁眼看他，却是汗如雨下，面上已是青灰之色。难道于他无用？我好奇上前，却见他身下雪堆都化作了一滩积水，再摸他额头与双手，竟都烫得惊人，这是何故？！
“小和尚，小和尚！”我推他，使劲摇他，他却不睁眼，兀自维持着僵硬的姿势。茫然环顾四周，除了几棵枯树，便是那死去的两个瘦高和尚，天色渐渐暗下来，积雪现出一种森冷凝固的颜色，我听出来自己声音里有了哭腔，“北先生……”
我背起他，仗着自己有几分内力，竟然施展开轻功踏雪而行。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滚烫而急促，有些像得了风寒以后的病人。心中焦急，足下不觉加速，那些被雪掩埋的岩石边缘，在幽暗中透出诡异的轮廓，然而都急促后退，倏忽不见了。
回到那座小屋，猛然推开门，北先生临窗而坐，似从未离开。
他见了我，眼中隐隐闪过一线微光。
“进来罢。”他说。
“先、先生救救他！”我喘着粗气，将小和尚放在那张小小的木板床上。
他走上前来，为小和尚搭脉。
我断断续续说道，“他是个可怜人，眼睛看不见，那么小就做了和尚，还被师兄们欺负，我们、我们遇见了两个怪人，他……”
北先生略微扬了扬手，示意我安静。
我闭上嘴，只是呼哧呼哧地喘气，忽觉浑身乏力，腿一软，跌在了地上。我抬头，正看见北先生回头望我，向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笑了。
北先生为小和尚点了几处穴道，便见他脸色和缓很多，而后沉沉睡了过去。我向北先生讲述今日之事，他道，“大概是春水夫妇。”
“那是谁？”
“不算善，也不算恶，性情中人吧。”北先生顿一顿，又道，“都是由着自己性子来做事，好人也杀过，恶人也救过，说不清。”
我点点头，隐隐觉得那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境界。
两个人便各自沉默，烛火毕剥一声，猛然间窜高了几许，又暗了下去。我问北先生，“我们现在，是在徙国最北边的地方了么？”
他点点头，很平静地扔给我一句话，“你爹的墓碑便在外边不远处，你去拜一拜罢。”
我只觉眼前晃了一晃，重复道，“我爹的……墓碑？”
北先生道，“或者不拜也行，这一次来，本就是要你将他的骨灰带回家乡。”
心像被某只爪子狠狠揪住，锋利的指甲嵌进血肉，我夺门而出。
苍莽的风雪中，那座石碑静静立着，仿佛等了我很久。
它的确是我曾经勾勒过的爹爹的形象，高大、坚定、沉默。但它是冷的，没有暖暖的怀抱。我猛然想起娘亲温凉的手。
我抱住墓碑，将脸贴在那些凹进去的字上。
碧血义骨萧公墓——南宁，宁安三年三月立。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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