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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绒花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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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淮阴。1938年。春。
这一年,章家油坊的大姑娘福巧21岁。
天一抹蓝的,福巧坐在骡车子后边,一路颠颠,两岸黄花。油菜麦浪似的,却没有特意的香,空气里散阔着的是春日里泥土的甜潮,福巧搭手瞧一眼远天边棉花厚的云,躲在里头的太阳,直折出来丝线一般的光。
今日是赶集的好日子,福巧领了小弟福庆,各挎了一篮子鸡蛋,预备着在集子上卖了,或置换点啥,福巧是好心情的,因为这次的集子上会有搭戏的草台班子,福巧喜欢听戏,觉得台上一出一进,就是一整出的人生,换一身衣裳,同样的人,又是另一个版本。福巧腻歪听才子佳人的戏,更喜欢唱腔激昂的武戏,譬如武松打虎,譬如穆桂英挂帅,喜欢翻跟斗甩辫子的真功夫。这大概和福巧的性子有关,福巧是直性子,等不了那慢腾腾的,瞧着那小姐磨唧唧扭身子抛袖子,心里就发毛。凤衣就不一样,就爱看那悲春伤怀的。凤衣和章家是贴隔壁的邻居,两个姑娘一同长大的,凤衣的亲爹从前是前朝的秀才,整日里怀才不遇的唉声叹气,家里的事都扔给了凤衣娘。
那时候福巧小,有一次不懂事的问自己的奶奶阿藤:“白家大伯是不是有病?”
阿藤说:“别瞎说。”
但凤衣爹后来确是病了,福巧在自个家里就能听见隔壁一刻不停痛苦的窝咳声,再后来,凤衣爹死了。
凤衣十三岁上凤衣娘招了个男人,姓佟,人算是老实,哪知却有个发誓扇耳刮子也改不去的烂赌毛病,去年,凤衣娘也死了,不多的一点儿家财也给个继爹败了又败,自此,凤衣的日子更不好过。
凤衣的亲爹从前讲究,喜欢让女儿穿浅淡的衣裳,每一天的傍晚沏一壶茶,就在自家院子里执着凤衣练小楷,这时候福巧就趴在一墙之隔的土栅栏上,凤衣的脸孔上漾着晚天里温婉的流光,看见福巧,抬起头抿笑一下,福巧也歪着头的笑看,觉得是一种享受。
凤衣娘死了之后,凤衣整日里穿着同一件灰衣裳崴了农俱孤身一个行走田间,阿藤望着那一副细身骨子顶着一张苍白小脸,私下里叹息:“这个小揪(苏北方言:孩子),真是可惜了。”
福巧也觉得凤衣可怜,她大白凤衣一岁,凡事就都帮衬着,凤衣娘死后凤衣就不太笑了,福巧总觉得一直这样会把人憋坏了,凡有集子,总拉着凤衣出来走走,就如此刻,凤衣正坐在的骡子车的后一侧发愣,福巧轻推了她一把,说:“想什么哪?”
凤衣说:“我在想,等会会不会落雨。”
福巧抬头看看,说:“大晴天的,不会。”又一把扯了一边福庆正瞧得起劲的水浒连环画来,说:“闷得话,看书!”
凤衣推回去,摇摇头,说:“不用。”
这次的集子在合庄,到了地方,福巧掏了怀里的一个金刚其(注)给了借带了他们一路的骡子主,一路朝前走,合庄比福巧家在的小沟庄大一些,也热闹,集子上牵羊带猪赶鸭子的人已来了不少,东边的广场已经在搭下午唱戏的草台子,福巧说:“咱快着点吆喝,卖完了,看戏去!”
鸡蛋挺好卖的,不多久就光了篮子,福巧嘴巴里嚼着饼,掂了掂手里的铜板,想着要不要买些肉回家,这时候,就听见福庆欣喜的一声:“大表哥!”
福巧咋听险噎了一口,抬起头来,真看见了表弟季云长,不由得脸就烫了烫,因为即使是从小相识的,但再过一个月,他们就要结婚了。
福巧的亲事是早就定下的,云长家是章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姨表,关系却颇好,季家妈妈春分是早寡,一个女人带大云长三个兄妹。云长是季家唯一的儿子,季家没有当家男人,春分咬了牙的却让儿子自小就念了书,小时候家里不济,云长只能跟在二叔家的堂兄弟后边旁听,没有钱买笔墨,就拣了纸用锅膛灰湿了抹了写,后来大一些,帮着干活了,日
子好过些,才进了学堂正式学,如今十八岁了,脑筋快点子多脾气也公正,在庄子里,这样的人才并不多见,所以,日前已被邀入了农会,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了。阿藤说起来,春分是能耐的,这也是,当日季家家境不如章家,阿藤却一锤定音答应了这门亲事的原因。
阿藤说:“咱不能看眼前,这家的当家女子有本事,儿子大了定也不会差,大巧嫁去那,没错!”如今看来,阿藤是对的,但对福巧来说,云长如今的能耐,却都只是听来的,她印象里的季云长,还是小时候那个磨腾腾跟在她后边悠悠散步的小孩子,小孩子叫着:“表姐,你慢些跑!”
那时候的福巧对云长并不热捻,只觉得这个表弟的性子实在是慢,就像春天里挨着树干慢慢爬的小蜗牛,实在玩不到一块。
但是,如今,小蜗牛,就快是她的丈夫了,福巧虽对云长没有浓烈的爱意,对这门亲事却也并不反对,因为,她一直是相信奶奶阿藤的。
眼前,小蜗牛正微笑着招呼她们:“福庆!表姐!”
福巧徒然是爽利性子,见着未婚的丈夫,还是有着少女的扭捏,“嗯”了声,又低下头去。福庆倒是一直钦佩贴近这未来的姐夫,笑嘻嘻的说:“大表哥也来赶集子?”
云长说:“不是,这不集子上人多么,我们几个就轮着转管着,瞧有啥要帮忙的不!”
福庆说:“表哥就是忙的,那等会的大戏也是瞧不全了?”
云长笑笑说:“侧着耳朵,听得着!”然后走过来,自然顺手就接了福巧手上的空篮子,说:“你们要去听戏,东西搁我这!”
福巧不经意手一空的间隙腕侧就擦着了云长的手指,心一娇惊,脸更是窘的红,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后退了步,这一退,就退到了凤衣身上,脚踩着了凤衣的鞋面,凤衣闷哼了声,福巧愧歉的问:“是不是踩疼了?”
凤衣抿着嘴摇摇头的时候,云长才注意到了隐在人后面的另一个大姑娘,笑一笑,说:“师姐也来了。”
凤衣的亲爹做过几年私塾先生,心高气傲的,做了几年就闲置了,不过他没个正经执照,收费低廉,云长当日倒是隔着庄子每日里赤脚跑来念过,于是在情理上,他叫凤衣“师姐”。
凤衣只是微微点头,却是没什么表情的,云长走过去了,才略略的抬眼看了看,这条父亲嘴巴里预计过的非鱼。
季云长字非鱼,白秀才起的,白秀才以前喝了几杯清酒,微醉了,信口对凤衣说:“别看那小子穷酸,你信爹不?爹可给他卜了卦,那小子,不枉投我门下,他的命,可不是池中物!”
白秀才说:“只是他的八字缺水,阳重少阴,火烧的太旺,可就不好了啊!”
白秀才说:“早些成亲,有个女子,女子阴柔,或许能化了。”
后头这些,是白秀才跟云长的母亲春分说的,也是胡说,白秀才贪杯,却是经不起的,喝了几口便开始胡诌,但模样是正经的,周易通读了百遍,倒背如流,唬起人来,像模像样的自己都信了,于是春分也信了,其实只要是对儿子好,真真假假的,春分都信,这般才有了季章两家的姻缘。
凤衣看着云长走,小子高大了许多,小时候,是比自己还矮一些的,那时候,云长女孩子一般的腼腆,写的字却大,笔力丰润的,白秀才说:“对嘛,骨气男儿,是要这般写字!”
父亲是喜欢云长的,父亲也喜欢算命,算自己的,算别人的,算到撒手走了,也没留下一句成真的话,凤衣记得父亲说自己:“我的女,是男儿命!”
凤衣没有一丁点像男孩子,她对父亲的话一笑而过,她知道,那一定又是熏醉之语了。只是父亲倒是真歪打正着的说准了他的得意门生季云长,凤衣晓得,如今传的沸沸扬扬农会主席的候选人里,有云长。
如今的世道,农会里的小干部也算是仕途,凤衣想,这对一生入仕不利的父亲来说,九泉之下,也算老怀安慰,一辈子的醉话,总算,说着了一回。
凤衣立在福巧后边,福巧在前面,也悄眼打量了下掉头走的云长,想着的却是,都是叫云长,关老爷倒是黑红的庄稼人面孔,季云长农会里整日四处的窜跑,却还是白净书生一个,怎么晒不黑呢,福巧又想着,若嫁过去了,成了媳妇立在他身边,这么一比较,自个倒真正成了关公了!
这时,好戏开场。
人群聚拢过去,福巧拉着凤衣挤到前面,福庆干脆攀到树上挑了个好座位,这日唱的梆子戏倒是福巧喜欢的“樊梨花征西”,台上的戏子枪棍舞的好,福巧跟着一起鼓掌叫好,疏不知凤衣此时已走开了。
这样的嘈杂并不是凤衣喜欢的,一大半的人都跑去看戏了,集子上反而空荡了,凤衣瞧见一个摆旧摊子的,有杂货小玩意和一些旧书,就那么随意放着,弯腰拾起一本来,书皮已是半损的,凤衣翻开来,是一本《庄子》,再随手一翻,就是那一段熟知的“庄周梦蝶。”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这一段话,凤衣背也背的出来,因为是父亲生前常说的,说给他自己听的,凤衣小时候,扑蝴蝶玩,捉到一只大的,扑朔黑金的翅膀,凤衣乐孜孜提给父亲看,问:“好看么?”
白秀才却说:“蝶只有三日寿命,不知,这是第几日呢?”
那时候母亲在一边提水,水桶重,一点一点的晃撒,听了女儿和丈夫的话没好气的接一句:“好看,好看能当饭吃么?”
如今又骤见这一段,仿佛宿命,让凤衣觉得心头烦闷,抛了书,凤衣一抬头,旁边立着季云长,他拾起她抛下的书,看看说:“庄子?”
又摇摇头,说:“这旧书是没意思。”
望一眼凤衣,又问:“师姐,你近来可好?”
凤衣望着季云长,觉得他挑不出错处的一句问话却充满了讥嘲的意味,凤衣恼了把,咬唇说:“怎么到哪都遇见你?”转身走了。
云长愣在那,有些无法理解女孩子的小性子,一低头,又瞧见了一本《海公案》,拾起来笑了,说:“ 这本好!”
卖杂货的也掂着脚的听戏呢,回过头来说:“这本可贵些!”
云长摸了铜板出来,说:“没事,就要这个!”
杂货郎笑说:“小季好看这书啊?”
云长笑答:“练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