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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追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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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看客无动于衷,就像是看一场猛兽决斗,谁生谁死都和他们无关,他们躲的远远的,细碎的议论声却止不住的飘进杨惠仙的耳中。
“你瞧着谁能赢?”
“我瞧着那秃头大汉……”
“你懂什么?打架讲的是巧劲……”
他们有的站在楼上,有的站在廊柱后面,像见不得光的长虫,只等着猛兽分食完凑个热闹,过个眼瘾。
真恶心。杨惠仙从前身边都是这样的人,他混迹其中良久,只好庆幸自己的良知还没有被蚕食。他暗唾一口,只是心想不能见死不救。杨惠仙闭上眼冲进一片狼藉中,摘下头上的束带,缠上那大汉的脖子。反手转一圈,那束带的纹理扭成一个麻花,在大汉的脖颈上勒出一道沟壑。那大汉松了手,仰头顺着杨惠仙脸上抓挠。
杨惠仙低下头去,一脚蹬上他的后背,那束带也缠的愈发紧了。夏望得以脱身,使劲地踹了大汉一脚。那大汉面目发红,眼睛像滴着血。杨惠仙发了火,死命不松手。他的头发松松地垂在那大汉的脸上,他紧紧地盯着那张脸,那张青筋暴起的脸,他手下的劲有如猛虎,束带像是虫豸,都是索命的东西。
好像这杨惠仙几十年的怒火都要发泄在他身上。
“和山!罢了。”夏望趴在一边,喘好了气叫喊道。
“……”杨惠仙这才松了手。他渐渐恢复了神智,那人慌慌张张地逃跑了,临走前深深地剜了杨惠仙一眼,但又不敢多看,生怕杨惠仙改变心意。
但是那人杨惠仙似乎真的见过。
“谢谢。”周围的看客渐渐失去了兴趣,掌柜上前心疼的看着地上的碎桌子,杨惠仙别过掌柜拉起夏望,把他扶到一边安置下来。
夏望的眉骨上肿起一个血块,额头和后脑勺都布满了刮擦的血痕。杨惠仙仔细看了看,都是外伤,夏望灵活,并没有大碍。
“我屋里有外伤药,我替你拿去,你别动。掌柜,烧一盆沐浴用的热水。”杨惠仙看了看夏望的伤,那肿块就像是横梗在眼波眉峰间的山石,实在是让人心疼。杨惠仙一阵无名火,似乎是刚刚绞那大汉没发泄完的余波,明明打不过还要逞强。
那掌柜苦哈哈的在一边捻着木片,小声朝着杨惠仙道:“那公子,这桌子……?”
“我那么多剩银子,赔不起你这破桌子?你少唬我!还不快滚去烧水?”杨惠仙吼道。
那掌柜听的这样说也就放心了,知趣的走开了。杨惠仙长舒一口气,仰头看着小楼繁复的吊顶,粗糙的雕花看起来那么鲜艳。
他拍了拍夏望的的肩膀道:“你先回去,药我一会送过去。”
“谢谢。”夏望止不住的道谢,似乎是没缓过神来,又似乎是不敢置信杨惠仙的转变,他撑着站起来道:“和山兄,多亏今天有你。”
楼外寒风吹开了大门,悄悄地在杨惠仙耳边轻语。他也没理会,转头道:“路见不平,理应如此。更何况还有这一曲之缘。”他扎好了披散的头发:“我今个也累了。待会药送到兰音处,你自己先上。别耽误了时侯,再落疤了。”
“好。快去歇歇罢。望也不打扰了。”夏望强撑着站起身,朝他笑了笑。
杨惠仙也朝他微微一笑。他缓步走至楼上,只见窗外惊雀南飞,明月悬于枝上,照的万物一片莹润,如同琉璃翠玉一样。杨惠仙不想洗漱,翻身就趴在了床上,不一会就没了动静。衣服没换,头发没松,却也酣甜。
或许再往前几年算不上,但是这是他这几年睡过最好的觉。原来保护别人一次,感觉是这么好。
好到他根本都不想醒来。日上三杆他没醒,雀鸟归巢,叽叽喳喳的他也没醒。迷迷糊糊是听见有人叩门,他这才跌跌撞撞的起身,嘴里嘟囔着什么,不情愿地起了身去开门。
“谁啊?”杨惠仙推开门闩,又跌跌撞撞地倒在座上。“兰音?”
“是我,和山兄还没醒吗?是望不懂事了。”门前正是夏望。他眉骨上贴着一块膏药,面上细细的擦伤结了痂,看起来没那么吓人了。背上背着那把琵琶,侧身就坐在杨惠仙的对面道:“昨日的事,多谢了。”
“是我越发懒了,不怪兰音。”杨惠仙把手指插进发间,好好地松了松头发,换了束带,又再束紧了。杨惠仙打了一盆水,把脸在冷水里好好闷了一会,这才清醒过来。夏望就在旁边看着。
“从前是我错怪和山了。我以为,和山喜欢琵琶,却嫌我琵琶好,总有诸多顾虑。”他转头看着杨惠仙面上滴下来的水道:“我不是闻韶府人。”
杨惠仙没想到他说的这么直白。闻韶府是南国旧部。从前南国如日中天之时,废帝钟抚登位。先师赵太傅好乐,仙逝之后废帝悲痛异常。于是合并太常寺与教坊司,广纳乐伎充入其中,和曲词祭奠先师,称新署为闻韶府,原是最受宠的去处。爱屋及乌,恶其余胥,南国国破后,北国皇帝自然不会放过闻韶府。
而杨惠仙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万一他真是,自己又真和他有了什么交集,那对于如履薄冰的杨氏来说是多大的一个挑战。
“我是一贵人家中杂役。其人本是湖广富商,膝下无子,待我便如亲子。我随他去了南京。战乱时其人早已西去,其府却未能幸免。好在旧年赏赐丰厚,侥幸不曾饿死。如今四海为家,听说这蜀地有旧亲音信,便来此寻亲,好歹百年之后有人供养。”夏望放下了琵琶,自言自语一样的说着。
“琵琶是他教给我的。故国尚乐,其风却不堪,究其根本,还是人拜高踩低的法子罢了,他不屑,我自然不露与人前。今日一言,是肺腑之言,愿能打消和山顾虑。”他直勾勾地盯着杨惠仙,眼神里的深潭又变得清澈了,一眼就能望见底,潭底藻荇如云散开。
北国还在清剿南国旧人,夏望也是战战兢兢的吧。他有点后悔自己从前的作为,连忙找补道:“不必说得如此详尽,是我叫兰音吃心了。”他借着大亮的天光给夏望斟了一杯茶,夏望持在手上慢慢的喝着。
在寻常人家的孩子此时正该是千疼万爱的年纪吧。可惜生错了时候,背井离乡,小小年纪就得一人流落在外,饱受离别之苦。
“哪里来的话呢。不说这个了,好没意思。”夏望别下了这个话头,拿起琵琶道:“昨天和山说,一曲之情,我想着这还完了也就罢了。望再弹一曲,把这情续上可好?”
“诸乐器之中,我本最爱琵琶。旧日南国此风甚嚣尘上,我反而不屑说道了。如今听兰音一曲,才让我又想起了从前那些自己弹琴的日子。”杨惠仙笑道。“来这蜀中一趟,当真是此生奇遇。”
“望又何尝不是呢?和山是实心人,又懂音韵之妙,是再好不过的。我没有和山这般雅兴,本是此风正盛之时才习得,觉得喜欢,这才弹了下去。”夏望掩面笑道,右手离弦,啜了一口茶水。
“什么时候倒也无妨,只是兰音年纪这样小,短短几年学得这样,才真正为我所惊。”尚乐之风起于南国皇帝先师赵氏,其人生前酷爱乐理,死后皇帝悲痛异常,广纳乐人祭奠赵太傅。后来此风则成了小人攀附权贵的价码,官场糜烂,国运至此衰颓。杨惠仙心里一惊,细细算来这不过才六七年。六七年,便毁了一个泱泱大国百年基业。
“毕竟我家主人,是不可多得的名手,同和山一样,不屑与人争锋。”他转轴校弦,五根手指如泄玉流珠次第弹出,一声声震荡着杨惠仙的心弦。
“想来家主必然疼爱兰音至深。兰音此技,想来家主也是不凡,惠不敢与之相较。”
“是呀,是很疼爱的。不过和山这些年弹下来,何必妄自菲薄?”夏望笑道,自知这个话题太沉郁,并不合适。
“不敢。斯人已矣,兰音且宽心。”杨惠仙不懂什么共情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我且宽心呢。”夏望笑着给杨惠仙满斟一杯。
“好。”杨惠仙笑了笑,和识趣的人说话总会轻松些。
“正巧和山来了,我这些日子寻校前朝古谱,正到兴头上,谱子却多少有些问题。你可愿意替我掌眼吗?”夏望翻出一本小册子,茜草染的书面点着碎金,里面素绢的书页浓墨点着词调。
杭州织造的手笔。从前庙堂之上,江湖之下,所有乐伎歌女,只有混的风生水起的人才用得起这样的谱纸。
“当然。”他思忖着,随口应了一句。
他还没开始弹,小店楼下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夏望的手抖了抖,绞进中弦的子弦应声断裂。他有些紧张地朝下望了望。
是官兵,杨惠仙仔细地听着。当官做宰的无论大小皆着朝靴,朝靴是深黑的,比别的靴子都沉,声音也是深黑的。
“你们可要晓得厉害!若你们乖乖交人也就罢了,爷也能给你几个赏钱;若不这样,你这破店且看能不能开下去!”这估计是为首的人,说起话来也趾高气昂的,听清了之后杨惠仙也就罢了,这些年岁便是这样。楼下的人跑的跑走的走,脚步踢踢踏踏的,碎瓷炸的很响。他皱了皱眉,转头去看夏望,夏望却不那么淡然。
他额上粘着细密的汗珠,看见这般模样杨惠仙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听见那滞重的朝靴踏上了楼梯的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