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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 分花拂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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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扬州的那日难得遇上一个好晴天,一行人上了码头,早有林府的人打发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伺候,并有一位专司接待的管家过来陪同。
贾琏见林府行事依然章法有度,不由心中赞赏。这林如海病重,贾敏早已不在,内宅中管事的不知是哪位姨娘,如此行事却颇有大家之风,暗叹林家不愧为世代袭爵,书香门第。
贾环这回没坐轿子,跟着宝玉贾琏骑马,一行人走了半日的路程,方到了御史府。
林如海病重,不便起身见客,一应接待事宜,都是由那位大管事林叔办理。这贾府的几位亲戚,还是安排住在御史府西北角上,依然住他们原先居住过的那个院落。贾琏上回过来林府,林如海待他还亲密些,此时这大管事却似乎和他不熟,只待安置他们妥当住下,便早早离去了,任他们自便。
贾琏原想着这家主病重,这般有些怠慢的行为也就可以理解了。再则他这次过来林家,一来是为了探望林如海;二来则是便于照顾宝玉贾环两个幼弟而已;三嘛,也是为了他自己的一点私事,他来扬州一次,随同的还有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这两人凑在一起,却是有些共同的趣味爱好,也要找个好由头聚一聚。因此这趟扬州之行,也可以当是出来玩的,散心而已。
于是在御史府林家,就发生了非常有趣的一幕:贾琏在第一日带着宝玉和贾环去看过了林如海之后,第二日早上便早早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
而宝玉则自从第一日见了在林父身边侍奉的黛玉以后,便赖着不走了,黛玉去哪里他就去哪里,也不说什么无礼的话,也不做什么别的无礼的举动,只默默跟着黛玉,真是让人打也不是,疼也不是。幸好这是在林府,属于林黛玉的地盘,而这位小姐在家里的威严是不必说的,因此“林府小姐被表哥苦缠”这个消息封得很紧。不然林府千金的名声,便被这个痴痴傻傻牛皮糖一样的公爵公子给毁光光了。
而贾环自从第二日贾琏出了门,也便跟着出了门,只带了锄药和焦大两个人,也没跟任何人报备一声,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
一行三兄弟,身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如果此时能在扬州的天空往下看的话,就能见到这贾氏三兄弟形成了一个三角,稳定并且坚强。
这日在林黛玉的院子里,贾环出去了,宝黛二人坐在院中说话。初春的天气还是很凉的,宝玉拉着林黛玉的手,紧紧的挨着她坐着,道:“妹妹这些日子,可曾想我不曾?”
林黛玉白了他一眼,把手抽出来,道:“你不是过目成诵吗?我那信上写的,字里行间,你竟不懂不曾?”
宝玉摇摇头,拉着她的手,眼睛只盯着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喃喃道:“总要听你亲口说出来,我才放心些。你在家的这些时日,我心里总是不大自在。”说着轻轻叹一口气。
黛玉见他说的脸色都跟着黯淡起来,知他是真担忧,心中感动,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道:“你别忧心,原是我说错了,二哥哥,你果然不明白我的意思?”
宝玉闻言看着她,忽然又欢喜起来,点头道:“我明白了。果然你最明白我,我却还多心,原是我的不是。”
黛玉笑道:“什么是不是的。不说这个了。我问你,环儿干什么去了?如何在我府里只待了一天,第二日就急急地出去?还让我们帮瞒着些,他小小的一个人,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心思。”
宝玉刚刚得闻黛玉一言,心中阳光明媚,心情甚好,一瞬间神采飞扬,似乎素日来对黛玉的思念,忧愁,都是为了衬托此刻这让人头晕目眩的幸福感,连黛玉问了什么也没听明白,只拉了她的手道:“好妹妹,我好欢喜。”
黛玉见他居然没有听见自己的问话,却也心知他欢喜什么,自己也同样的心中欢喜。便不再说别的什么,只抿嘴微笑,任由宝玉拉着自己的手。似乎此时父亲病重的忧心,自己孤身一人操持这林府的内务辛劳,都离自己远去了,一时间觉得这满园的青绿显得那么生机勃勃,灵动可爱。
而贾环自从第二日出了门,到第三日早上才回来,回来了以后自己闷在房里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傍晚才醒过来。
此时林如海已经病重,每日黛玉侍奉他晚饭后,才过来跟宝玉贾环两个一处用饭。
这一顿晚饭,才是兄妹三个的正经相逢,黛玉此时方能和贾环好好说上话。
“环儿干什么去了?一来扬州,第一件居然是出门,还让我帮你瞒着,要不琏二哥现下不在,我还真不知能不能瞒住他,上回那事很让我和二哥哥自危了一阵呢。”
贾环见黛玉问到,也不瞒她,道:“就是我原来在金陵乡下办的那些产业,帮我打点的那个吴掌柜早几日就闻得我们要到扬州,早早就在扬州候着了。毕竟是自己产业,当然还是要过去一趟的,因此昨日和他谈了一谈。”
宝黛二人原都是知道他当初置办产业这事的,此时听他说起,倒也没觉得突兀。且这二人素日也对这些凡尘俗事不大理会得,因此也就听一听,没再就此发表什么意见。
贾环又道:“林姐姐,你可知当初姑父那么急急的要你回来,到底是何缘故?”
林黛玉道:“这原是涉及到朝中的一些事情,我父亲瞒得紧,我这边也只能依稀知道个大概。想是有什么变故,我父为了避嫌,先称病,后来怕有人对我动手,或者牵连你们家,因此才急急地接了我回去。”
贾环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宝玉最不耐烦听这些,道:“怎么你们姐弟两个,倒喜欢谈论这些东西,官场政治之类,无趣的很,我是最不喜的,偏你们还谈地兴起。”
黛玉道:“可见你俗了,为了避嫌而避嫌,自然落了下乘。喜不喜,你心中明白就行,何必非要做给人看?我们便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倒也不知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么?难道就因为一个不喜,此生便粘也不能粘一点儿,连别人谈一谈也不能么?”
宝玉一听有理,不说话了。
这边贾环又道:“林姐姐,当初那位贾先生,是因何辞官了?”他说的这个贾先生乃是贾雨村。贾雨村当年得甄士隐赠银后,起身赴京赶考,中了进士,选入外班,曾做过一阵县太爷,虽然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引得本府各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参了一本,龙颜大怒,即批革职。
后林如海因感激他对黛玉的教导之恩,特此修书一封,让贾政给他荐了个职位,现下当官倒是当得极稳当。
林黛玉见问这个,道:“环儿以为是先生的问题?”她想了一想,摇了摇头,道,“不是先生,我父这个,却是和上边那位有关。”
贾环点点头,道:“既如此,这原也和我们无关,不是我们该谈的。罢了,不说这个了。林姐姐,你在家的这段时日,可都怎么过呢?二哥哥不见你,每日都无精打采的,偏他还学问好,做的文章很得先生的喜欢,我和兰儿都羡慕地紧。”
黛玉笑道:“是吗?那想必你二哥哥文章是做的极好的,连你都夸了。”又打趣宝玉道:“改日也作一篇我瞧瞧,开开眼可好?”
又道:“我在家这些时日,也不曾做什么别的,不过是些琐事。府里的姨娘都不管事,有什么事,倒都来问我,我如何爱操这个心。但见我父顾不到内宅,少不得对府中各事都过问一二而已。”
其实林黛玉这个人,还是很有才干的,识字明理,见识又高,理财理事都不在话下。唯独在治人方面,因自身性格原因,以及年幼没有经验,却是有些欠缺。但在这林府里,人际关系简单,人丁不旺,她又是嫡长的大小姐,从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倒是很好的掩盖了她的这点不足,将这林府治理的井井有条。
几个人吃完晚饭,黛玉送他们出了院门,及至见他们二人出了门,远远地连衣角儿都看不见了,方命紫鹃点了一盏灯,主仆两个往林如海那边去了。
到了林如海处,见有李姨娘在这边看着,齐姨娘不在,便问:“父亲歇下了?”
李姨娘忙道:“大人还未歇息,方才还念叨姑娘呢。”
黛玉点点头,道:“姨娘吃饭了吧?”
李姨娘道:“正等着齐姨娘吃完了过来换我呢,大人身边还是要留个人照看的好。”
黛玉道:“很是,有劳姨娘了。我去看看父亲。”说着进了里间,林如海床前有两个小丫鬟守着,见黛玉进来,忙起身行礼。
黛玉因见人多,道:“怎地留这么多人,屋里怪闷的,都下去吧,这里留紫鹃即可。”因此一众伺候人等都去了。
林如海见她来,忙命李姨娘扶他起身,半躺着和黛玉说话:“和你表兄弟俱都见过了?”
黛玉点头道:“见过了。”
林如海点点头,道:“玉儿,你回来这一年多,我听你姨娘说这府里的事,大都是你拿主意的?”
黛玉笑道:“哪里就称得上拿主意了?不过帮姨娘规整规整,理理思路罢了。”
林如海咳嗽一阵,李姨娘忙给他顺气,又捧来热茶给他喝了,林如海方点头道:“你既跟着理家,咱们府里的那些,心中可有数了?”
黛玉见说这个,正色道:“大抵是有数的,父亲如何突然说这个?”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道:“你是极好的……可惜年岁太小……”
黛玉见她父亲说这个话,不禁红了眼圈,低头不语。李姨娘见父女两个说得伤心起来,忙道:“我看姑娘也是极好的,过几年岂不是只有更好的?老爷偏说这话,不是惹姑娘伤心么。”
林如海看了李姨娘一眼,摇了摇头,道:“妇人之见。”便不言语了。
黛玉觉得自己父亲这话有些别的含义,又不敢多想。见林父说完此话,似乎有些疲惫,忙道:“父亲歇着吧,女儿年纪小,不正是需要父亲教导的时候么?父亲保重身体,我先去了。”
林如海挥挥手,示意听到了,你可以走了。黛玉又带着紫鹃出来。出门碰见齐姨娘回来,齐姨娘见到黛玉,忙打招呼:“姑娘回去了?不多陪老爷说说话?”
紫鹃道:“大人歇下了,姑娘也要回去歇了,姨娘快进去吧,李姨娘还等着换班吃饭呢。”齐姨娘听了,忙进去了,不提。
却说林如海的病情,却是一天比一天重,贾琏原只图过来玩玩,此时见情况有变,忙又往京里递了好几封书信,说是这姑爷瞧着似乎是不大好了,具体怎么处理,请老太太示下。
贾母闻得林如海病重,想起黛玉毕竟年幼,身体素日又比别人弱些,怕她受不住,不由又添忧虑,嘱咐贾琏好好照顾;又问宝玉贾环两个可好,宝玉见了黛玉,可有开心些;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贾琏少不得一一的回了,又答应在这边看看情况,见机行事。
贾环见林如海病重,却是有些担心。因为他记忆里林黛玉似乎很早就正式在贾府住下了,那么就应该是很早林父就已经去世了。此时林如海病重,不会一病不起,最后呜呼哀哉吧?原著中林黛玉在贾府时一应吃穿用度,都是从贾府官中的账上出,有时候贾母还会补贴一些,却没见她有自家的财产这一说的。那么林黛玉的钱要么是被贾府吞了,要么是被林氏一族其他的族众吞了,不知具体情况如何。但总之要在这样一个严峻的情势下把林府的钱财紧紧地保留在林黛玉的手中,却是有些费劲了。
但此时林如海虽然病重,却也没有去世,若贾环和林黛玉讨论遗产的问题,似乎有些触人霉头的意思,到底不太厚道,因此他也没敢提这事。
这日贾环和焦大正在比划招式,宝玉在旁边看他们过招,看的兴致颇高,拍手叫好,却听说林姑娘有请。
两个人赶紧过来,到了林黛玉的屋子里,黛玉歪在她素日喜好的一张卧榻上,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烂了,见他们进来,两腮淡淡的泪痕也顾不得擦,咬着嘴唇站起来,对紫鹃道:“你领着丫头们都出去吧,等叫你们了再进来。且在门口守着,凭谁来也不许进。”紫鹃点头应了,带着一众小丫头们都出去了。
三个人聚到一团,宝玉见她愁得眉头紧皱,伸手给她抚平了,道:“什么事为难成这样?”
黛玉不自禁地拉住了他的手,嘴唇咬得紧紧的,道:“今日我父亲叫我过去说话……”原来林如海因为自己年岁已大,且自从贾敏去世之后,虽有几个姨娘常伴左右,却少了一个知情解意的知己,心中戚戚。他久经官场,什么颠倒是非黑白的事情没见过,只觉人生无趣,没什么意思。这回一病重,他倒没了什么求生的念想,只觉生无可恋,倒把那求生的心一点一点的淡了。
而这林如海也是个有大魄力的人,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便把黛玉叫去,和自己这个极小的女儿商量起自己的后事来。
黛玉一边垂泪,一边听她父亲细细道来。林如海说,你是想要我过继一个儿子,由你从小教导他,他长大了也完全听你的,你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呢;还是我给内兄(贾政)修书一封,让他为宝玉提亲,让你把我这家业当作嫁妆带过去,由贾府代为照管;还是我什么都不做,我死了,让林叔帮你把家产守住,能变卖的就变卖,自己去乡下置一处薄产,招个上门女婿好好过一生呢?
黛玉心中又是难过,又是迷茫,哪里答得出来,只心中隐隐约约有一丝念想,却也被没顶的忧伤淹没,这念头也就任由它远去了。因抽抽噎噎地辞了她父亲,说要回去想一想。
林如海叹息一声,由她去了。
这边黛玉断断续续把林父的话转述给宝玉贾环两个听了,只在说到林父让贾政为宝玉求亲的时候,脸红了一下,飞快的掠过,其他贾环倒是大致听了个明白。
贾环道:“林姐姐,你心中竟一点儿也没有自己的主意?”
林黛玉缓缓摇了摇头,又坐下了。宝玉怕她伤心过分,忙扶着她也坐下了,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似乎这样能给她一些力量。
黛玉和宝玉两个人,对于对方的喜爱之情,原也是朦朦胧胧中的一段天真想法,这次林父病重,提到求亲二字,却让黛玉的心中豁然开朗,明白了这是什么感情,却又没给她太多的时间去思考这感情的意义,就要让她做出选择。
她不愿意自己和宝玉的感情是因为这些世俗的东西绑在一起的,但是也不舍得放弃这样一个和宝玉永远的绑在一起的机会,因此只在这两难之中徘徊,竟是丝毫也没有考虑林父其他的两个提议。
贾环见宝黛二人在那边发呆,道:“林姐姐,环儿有个想法,却是要讲个明白。你在我们家住的这几年,可觉得我家不比别人家?”
林黛玉不知为何问到这个,道:“原是如此,如何说起这个?”
贾环道:“不是危言耸听,连我自己,也不大敢把我的体己钱托给家中的何人打理呢。”
宝黛二人何等聪敏,立刻明白了贾环要说什么,齐齐道:“环儿,你是说,信不过?”
贾环点头道:“正是。林姐姐,不如跟姑父再说说,若是有什么法子把地契房契之类自己妥善收了,那是最好的。即便这个不行,那也就不如全变卖了,当了银票,自己收了。”
黛玉何曾想到过这个,一时百感交集,不由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