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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灼风(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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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里静了。
漫漫无际的长夜,浓黑淡去了些许。
尸体和血堆叠,沉默地,安静地。恍惚里竟生出一种扭曲的安宁。
卫同光站在一片宛若地狱的血腥里,站了很久。
仗打赢了。
这些早就在意料之内的牺牲……
理所应此,情何以堪。
如果我能再早到一点,能再多杀几个人,如果我有更大的能力,想出更好的战略……是不是就不用死那么多弟兄了……
如果我们可以不打仗……
生生死死。
卫同光在战场上几年,生离死别,生死挣扎,死里逃生……见过,也经历过。
——他始终没法淡然处之。
他也不允许自己淡然处之。
大胤的“凶神”会不断去征伐,一往无前,做所有该做的事情。抛掉任何掺了感情的犹豫,永远果断,永远冷静。
卫同光……卫同光在心里筑起来一座祠堂,祭奠为这片土地而死的英雄。
一将功成万骨枯。
大胤国内,东洲境上,何止万骨。
千万的亡骨在地底下嘶嚎。
大胤的,肃凉的,东洲所有国家的——再分不出彼此。
他们都是乱世的祭品。
天光一点点泛白。
卫同光弯下腰,开始翻捡最近的一处尸体,奋力拖出一个挂着大胤兵的铁牌的士兵。
旁边站着的士兵们跟上,一个个在营地里搜寻着他们的弟兄。
带他们回去。
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耀眼,驱赶走了最后一丝黑暗。
灿烂得像是世上从来没有阴霾。
照亮了下面尸体交错的战场,满地的暗红泛出来明耀的色。
“将军,我们的兄弟,一共……五千六百三十七人……都在这里了。”营地靠近山坡的一角,堆着他们死去的兄弟,层叠的尸体堆成了小丘。
卫同光点点头。
“这里……”
他跟着那个士兵望向营地,沉默了许久:“烧了,然后埋了吧……都是这个乱世里无法归乡的骨头。”
阳光照着大胤兵的尸体,也照着肃凉兵的,没有任何分别地灿烂着。
灿烂到刺目,刺得人想落泪。
//
战马奔向官道的方向。
薛逸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抓着剑,伏在马背上,借着这个姿势抠出来点力气,在阵阵眩晕里调息。
身上破得没剩多少的轻甲已经让他自己扒了,不知道哪里扯出来的布绑在肩背的伤口上,绑得乱七八糟。扎得却极紧,下力准确,勒住了几处血脉,勉勉强强止了血。
背上一道伤最重,从右肩到左侧腰背斜贯而过。
在战场上一口气悬着,全部的心神都用来闪避、挥剑,脑子里尚未麻木的那些意识上一遍遍滚过战局,拼命想着要怎么样能再撑一会儿。除了手上两把剑,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等到稍松下来,卸甲的时候就差点没把他疼红了眼,现下马再一颠……
火辣辣的,倒也没比方才多疼多少。
还能再撑到莘邑,要是非得拼一把,还能再榨出来点力气,在莘邑打一仗!
打仗……
不知道顾玖之那边怎么样?
赢了么?
牺牲了多少弟兄……
他忽然颤抖了一下。
几辆大车从荼余的方向过来,跟他擦过。
是去接重伤兵……和战死的弟兄们的。
战马奔跑迅疾,很快把大车甩在了远处。
薛逸死命扭头,往那个方向看过去。
牵扯到了伤口,却也不觉得什么,疼痛早就麻木了。意识却终于模糊出去,他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浑身发冷。
那冷从心口一直渗到骨头里,再从骨头里透到皮肉上。连太阳都晒不暖。
他茫茫然想,战争就是这样,早就知道了,就算是这样也要往前去,踩着尸骨也要往前去。
薛逸握紧剑柄,狠狠闭了闭眼睛。
他想起来那个下午里,围在他边上的那些人。他还没记清楚他们的长相,不知道他们怀抱着怎么样的过去,安宁或者伤痛,也不知道他们家中是不是有人在等他们回去,在等那薄薄的一张家书。
他们便与他一同奔赴了战场。
他们短暂地把生命交托给了他,变成了他手上的利刃——变成了他们自己手上的利刃。
我们不能后退……我不能后退,不能畏怯,不能犹豫。
早就想好了的。
可是,真难过啊。
死去的人是真真正正不会再回来了啊。
不知道顾玖之……还活着么?
薛逸心里骤然窜起慌乱,前所未有的恐惧在那一个刹那捕获了他。森冷的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他不可抑制地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狠狠咬了下舌尖。
清明瞬间拉回。
薛逸慢慢坐直,一扯缰绳,斜切入城外官道,向着莘邑的方向疾驰。
跑出去多远,五里,十里?
薛逸看到一个影朝着他飞奔而来。很远,小小的一个点,只能勉强辨出来是一人一马。
他心头狠狠一跳。
第一反应不是迎上去,也不是戒备,而是回头去看。
疑心这是他晕在了路上,发的一个幻梦。
荼余城在后头,还能看得清城墙的轮廓,城门开着。城门口、城墙上列着层层士兵,戒备严密,拉着大车的队伍还在从城里出来。
薛逸抬头望了眼太阳,忽然伸手扯了扯身上绑着的布条。
伤口被拉动,麻木里竟然分不出来究竟是不是疼痛。
他有些茫然,心跳得很快。在战场上对着刀剑踩着生死线,连眉头都懒得动一下的人,倏地就乱了。
才一天一夜不是么?老卫不是说莘邑那边这个数量的人,多半是群乌合之众么?
六万多人……
剑柄硌在掌心里,坚硬的,跟他身体一样的温度。骤然便给了他勇气。
顾玖之也会这样握着刀、胜利的。
薛逸相信他的剑,顾玖之相信他的刀——
薛逸相信顾玖之。
他扭过头,放松缰绳,往那个方向奔去。
离得很近了,百来米的距离。对方勒了马缰,奔跑的速度逐渐慢下来,却又稳定地向他靠近。
顾玖之。
薛逸坐在马背上,用力拽住缰绳,把方才让他赶得过快了的马稳下来速度。
他背着阳光,睁大了眼看向迎面过来的人。
破损的战甲,一身凝固的血,脸上只随意蹭了几下,没擦净的暗红和连路的风尘都糊在上面,斑斑驳驳地染了,没一块干净的地方。几乎要辨不真切内容。
薛逸定定地看着那个方向。
他看顾玖之迎着光而来。那么耀眼,像他就是那个太阳,要踏破世上所有的寒冷。
薛逸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那么那么那么……想见他。
他想见他。
想看见他好好地回来,看见他脸,他的模样,他漫不经心的表情,他干干净净的眼睛,他的促狭,他的锋利,他的顽强。
薛逸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见到一个人。如此渴望一个人的存在。
就好像血脉里跳动着的,都混了他的味道。
“薛逸。”顾玖之的马一点不差地停在薛逸旁边,他侧过头来看薛逸。第一眼就皱了眉,连声音都沉了几分,“薛逸?”
薛逸突然倾身,一把抱住了他。
顾玖之一愣,下意识要拔刀,生生忍住了。他身体僵硬着,良久,终于慢慢放松下来,手迟疑地搭上薛逸的背。
薛逸揽着他的肩,小心翼翼地避着轻甲上的破口,避着下面不知道有没有的伤。
顾玖之过高的体温透过轻甲,传到了他的身上。
他才发现自己在隐隐颤抖,彻骨的寒从他的身体里涌出来,铺天盖地,又在碰上顾玖之的一瞬间消弭无踪。
他闻到顾玖之身上的味道。汗味、血腥气、夜露和风尘全都混在了一起,实在算不上有多好闻。
可他不用细辨,就能从那里分出来一线清冷的冰雪味,像雪山顶上凌冽的寒气,上头却飘落下来竹叶。
一晃即散,像是他的错觉。
是啊,怎么可能不是错觉?且别说这汗里血里泡过一遭的劲儿,平日里,他们便是用着一样的皂角,一样不熏香,连晾晒衣裳的时间都相差无几。哪来的差别?
可他总觉得,他能闻到那气味,淡、寒,里头夹着北风的烈,像顾玖之——只有顾玖之才有的味道。再杂乱的背景里,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挑出来。
薛逸狠狠地吸了一口当真不怎么好闻的空气。一颗跳得像跑马一样的心就安静下来。
他不由地收紧了胳膊。
抱着这个人,他忽然就安下心来,觉得这世间一切都没什么好可怕的。
顾玖之忽地一用力,抱紧了薛逸。
薛逸平静下来,强撑着的心气在熟悉的体温下头,终于彻底放松。麻木了的感官一点点苏醒,可他甚至来不及去体会肩臂和腰背上的疼痛,大量失血和过度消耗带来的晕眩便再一次占领了高地。
他晃了晃,几乎要放纵自己的意识跌进无边的虚无里头。
有顾玖之在呢。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
薛逸迷迷糊糊地伸手,想去摸顾玖之肩背上有没有伤。
忽然一凛。
这个人在抖。
他这才觉得的不对。这个硬气得跟石头一样的、要么开玩笑似的摇晃、要么干脆利落一头栽倒的人——在抖。
细微的,竭力压制着,却又从骨缝里漏出来战栗。
如果不是他实在藏不住了……
“顾玖之?”薛逸微微放松了一些力道,声音都有些颤。他恨不得倒回之前,一拳头砸醒那个毫无所觉、还想着要晕的自己。
顾玖之抬头,面无表情地瞧着他。那张沾了血渍的脸显得分外冷静,又冷淡,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身体却在不断地颤抖。
很久,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小舟死了。”
薛逸怔住,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话:“小舟他……”
“死了。”顾玖之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一个人,一个朋友,一个兄弟——消失了。
真快啊。
//
“把抚恤发到这些弟兄的家里,问他们家人要不要把遗体带回去安葬。没有家人的……抚恤留在军中,给下次打仗备着吧。留在这里的……烧了吧,然后一起葬了。葬在南城门外头,立个碑,把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刻上。”卫同光坐在军帐中间,一个个吩咐进来的士兵。
不断地有人进来,又领了任务出去,换下一个进来。
和莘邑那边互通战况、军情,商定接下来的布置。牺牲的士兵的抚恤和遗体安置。从相邻城镇借调过来的守兵的后续安排。荼余原本满打满算不过七千的城防,打起仗来已经是捉襟见肘,眼下只剩了一千出头,士兵的空缺填补。战况的总结、上报。……这一战战术的记录、得失的反思。
停,这跟眼下暂且没什么关系。
“跟周边几个城镇的守防军说一声,人我们还得借些时候。最近肃凉不会再打来了,契戎、南绍那边有‘北剑’、‘南刃’镇着——让他们放心,他们的兵会好好还给他们的。”
“征兵令……得发,向整个茶州境内发。我们要兵,莘邑也要。”
“大概得问郑参将借几个能带兵的了。”
……
卫同光声音冷静,侧脸沉肃,整个人身上看不出一点波动,每一根线条都稳定凌厉。
他只卸了甲,还没来得及换下衣服,身上还带着股战场上的血气,镇住了每一个进来的人,也镇住了这方空荡了的军营。
像他的长枪,立在那里,枪刃锋利,枪身挺直。仿佛永远不会迷茫,不会倒下。
那些士兵,忧虑的、悲痛的、迷惘的,进军帐来,接走卫同光交代下来的任务的时候,不约而同的都安稳下来。
军队再怎么千疮百孔,也还有那个少年将军在支撑着。永远清晰,永远冷静,无所畏惧,也无可撼动。只要有这么个人坐镇在军中,便让人不由地觉得,所有的艰辛和混乱都是可以淌过去的。
谁也不会觉得他不过才是个十七岁出头的少年。
也不会想到他才刚刚看过他兄弟的遗体。
旁边的营帐里头,上了年纪的随军大夫撩了帘子走进去,脚步重重地踏在地上,分明是气咻咻的模样,神情却有些恍惚和别扭。
薛逸刚从短暂的昏迷里醒过来,便一骨碌爬了起来,跟身上裹伤口的布纠缠。当时为了束紧,打了死结,单手怎么也解不开来。
他不耐烦,抽了剑就往自己身上比划,被进来的大夫惊得手一抖,差点刺了自己一剑。
大夫看见他,果然吹胡子瞪眼:“一个两个都不省心的,嫌命大要劈死自己啊!”
“没有没有。”薛逸赶紧放下剑,却没有往常里插科打诨的心情,顾不上照应老人家的火气,只急急地问,“顾玖之怎么样?”
“啊?”大夫上了些年纪,脚步却还是利索,嫌弃归嫌弃,却是三两步跨到他面前,把人往榻上一按,抄了剪子便开始剪他身上乱七八糟的布条布片。
“您方才看的那个。”
“啊。那个……小子啊。”大夫磕巴了一下,随即翻了个白眼,“比你能折腾太多了。”
薛逸骇了一跳:“他伤得厉害?”
“你小子这玩意儿都敢往身上招呼。也不怕感染了给折腾个死去活来。”大夫终于剪开了那个结,皱着眉把不知道被人踩了几脚布往下揭,“那头那个跟你一个德行,身上那裹的什么玩意儿。肩上、背上两道麻烦点,胳膊腿上大大小小伤口挺多,那一身的血……亏得都没伤着筋骨,养养就行了。啧,瞅着倒是没你这伤得重。”
薛逸点点头,长舒出来一口气:“谢谢您。”
“你谢我干嘛,他是你的兵啊?”大夫一瞪眼。
薛逸噎了一下:“他是我小师弟啊。”
“哟呵。”大夫意味不明地哼了声,手指顿在最后一层布上,“你们这些打仗的,唉。忍着点,你这都跟血糊一起了,我得慢慢揭开。”
我们这些打仗的,能活下来便是好的。
“您揭吧。没事,横竖都砍了一刀了,这道伤口上再折腾也就是那样。”薛逸淡淡道,整个人身上的郁气涌出了一刹那,再一次让他压制了个严严实实。
大夫也是见惯了这些士兵的,他没上过阵却也见过战场拼杀,知道那是怎样的惨烈和血腥。平常里小磕小碰都要吱哇乱叫的年轻人,上了战场,被刀捅穿了还要扑上去咬对方的喉咙,就为了多杀一个敌人。
那些悍匪提着脑袋劫财,他们连脑袋都不要了守国。
他说不了什么,即使在战后,能做的也只是医好他们,帮他们多看住脑袋一刻。
大夫摸上布的一角,比划了一下方向,一点点往下撕。已经凝结的伤口重新被扯开,粘稠的鲜血流淌下来。
薛逸肩背上肌肉绷紧了,凝出山石一样的坚韧。
最后一点被扯开,大夫狠狠地松了口气,看到少年湿透了的鬓角,叹息:“小伙子真能忍,多魁梧的大汉被这疼哭的我都见多了。”
薛逸苦笑着摇了摇头,眼底深处一片干燥的苍凉:“我倒是宁肯我再疼一点。”
疼了,知道自己还活着。知道有人死了。知道自己得背负着他们的生命活下去。直到他也感觉不到疼痛的那一天。
“你这孩子……”大夫看着少年眼里一划而过的风涛,终于只是叹了口气。
顾玖之立在营帐中,拉平自己的衣襟,慢慢抬臂活动肩背。
莘邑过来商议军情的士兵比他晚了些,刚刚到达军营。带着柏舟的尸体。
有士兵过来询问,又退了。
您要过去么?
不去。
尸体有什么用呢?死了便是死了,魂魄在这世间飘荡,或者奔向下一段轮回。
可是,柏舟的尸体是他下令抢出来的。刀伤,箭伤,一剑贯心,到死都没有松开手里的长枪。
士兵们生生从乱军里,把吞钦被枪贯穿的尸体一起拖了出来,才好歹没有在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再添上更多的凄凉。
他又想起来荒林里散乱的尸体,在烈火之中煎熬,被吞没。中段通路上惨烈的尸体,在自己的鲜血里浸泡,满是伤痕,最后一口气也想扑上去咬断敌人的脖子。莘邑城外堆叠的尸体,在乱石之下白骨支棱,血肉模糊。
宛如被恶鬼啃噬的人群,在地狱里受难。
尸体是具象化了的死亡。
一层一层的血腥和苍白,把死亡生生按到面前,告诉你,这些人曾经活过,跟你一样皮肉白骨,流血流泪——再也没有机会行走于世间了。
是小舟。他们永远失去了一个兄弟。
是千千万万的人。无数人失去了他们的父辈、手足、儿孙、知交。
顾玖之仰头望着帐子的顶部。
远处士兵们匆忙地走动,脚步声井然有序,小声的交谈被风搅得模糊。营帐里只有他一个人,一片静默,连他自己的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一夜的战备、战斗、奔驰,终于都散了,耳边嘈杂的对话和喊声都湮灭了。他又听到烈火燃烧的声音,刀剑砍入血肉,士兵们嘶吼咆哮,乱石砸断筋骨,人群里哭喊号啕。
他听到亡魂在他的耳边哀哭。
顾玖之用力闭了闭眼。
他亲手定的战术,亲口下的命令,亲身带着那些士兵上阵,亲自引着他们的敌人入死地。亲眼……看着这些人死在他面前。
大胤人,肃凉人。是士兵,也是乱世里罹难的灾离。
他不后悔不怀疑不自责也不犹豫。
为什么要打仗?
为了守住这片土地。
为什么这么残酷?
让他们背后的百姓不见战火。
——为了有一天,再也没有战争。
可是……疼啊。
//
生死是什么?
是凝固的鲜血、冰冷的身体,是再也见不到的面孔,还是漫漫的河灯?
河灯。
数不清多少河灯漂在水面上,连缀成一大片光点,被水波摇散了,绵延向远处,绵延成通往天边的阶梯。
又一盏被推进水里,徘徊了片刻,被水带出去,晃晃悠悠地漂开,淹没成千百盏灯火里的一点。
顾玖之坐在河边,手上熟练地折着纸灯,目光落在远处的灯火上。身边一沓纸,一捧蜡烛。
薛逸坐在他边上,纸页翻飞着成型。
夜深,夏日里露重,也有了些凉意。
他跟顾玖之肩抵着肩,或者沉默,或者低声交谈着战况,慢慢地分析反思,从相倚的地方生出了微末的温暖,流转不息。
他们好像总是能遇上,就算是一个字都没有约定。在中秋的山坡上,在十万八千里的荼余、那一日的房顶上,在这一夜的河边。彼此手里相似的酒,或是蜡纸和蜡烛,隔着千重万重,也能把这两个人连结到一起。
顾玖之起身,把几盏灯放到水里,伸手接过薛逸递上来的蜡烛,小心地放到纸灯中央,一盏盏慢慢推出去。
暖橘色的光映在顾玖之的眼底,摇曳晃动。他忽然说:“战争不是机会。”
薛逸沉默了片刻,叹息:“是啊。”水面上,河灯的光漂摇向远处,在那一处流连,像千万的亡魂,想要归乡。
“战争是赌局。”薛逸慢慢说,亡魂在他眼里落下一片斑驳的色。
顾玖之仰起头,良久,轻声开口:“也是军旗。”
薛逸心里一动,脱口问:“顾玖之,你恐慌么?无力么?焦躁么?”
——薛逸,你恐慌么?无力么?焦躁么?
——我不知道。
我……已经知道了。
顾玖之转身,逆着光看过来,千百的河灯在他背后盛放。
他摇头:“薛逸。”
你呢?焦虑这片土地未来的命运么?急切地想要上战场么?去拼杀,去征伐。
薛逸望着他,又垂下眼,看向自己的剑:“我在这个时候,有在这个时候当完成的事情。”
他握在剑上的手,已经有了拨动战局的力量,他望着剑锋的眼,也已经看到了他脚下前辈的肩膀和辉光。
“我的老师说过,”顾玖之声音平缓,“有些东西,你不站到战场上便不会懂得。有些东西,你不懂得便没有能力真正站上战场。”
他们可以战死。
——“你用你的死换到胜利了么?换到胜利的可能了么?”
——“你要用你自己,去换什么?”
大胤少将才。而在乱世里头,一个惊世的将才是可以颠覆时局的!
“冯止战,钟济明,赵炎晖……”那个古老的咒语自少年口中吟诵。
“卫宸,姚琢,季淼,林坤……”顾玖之的声音和他拧到了一起。
“玄光,陈望山,钟维,安野,顾怀泽,卫子熙。”
我们承着先辈的战功、威名、经验和智谋,踩着英烈的骨头,去往更远的前方。
也让后面的人,踩着我们骨头,去更高的天空。
直到有一天,我们迎来真正的天光。
天将、烨羽、冀安、玄光、琼花、四刃……
大胤的武将便是这样代代传承,生生不息。
这是我们前赴后继的荣光。
//
顾玖之抬头,眯着眼看向半空。
深黑的长夜里,一盏天灯飘飞向天空。
一盏接着一盏,烛火的明光,连成归乡的路。
卫同光点燃蜡油,伸手将小小的纸灯托入空中,看着它腾空,飘起,一点点攀高。
他去拿下一张纸,流畅地折叠。
很多年前,老爹第一次带着他们放灯的时候,他和小舟还都是孩子,却也感受到了爹娘不同往日的沉默。他们笨拙地把纸捏得皱巴巴的,冷不防被他们心不灵手不巧的娘抓住了手,很熟练地抹平了纸,带着他们折叠。
不知不觉,他自己也已经能够做得那么娴熟了。
“老卫,小舟死了。”早上的时候,顾玖之三言两语说完战况,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卫同光一下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顾玖之。
顾玖之的眼神很冷很淡,底下封着难以辨认的痛楚。
许久,卫同光点了点头:“嗯。”
他回到军营里,一件一件地处理过后续。
安排牺牲的弟兄们的后事的时候,他还记得吩咐近卫把他的骨头留下,不要下葬在这里。
他茫茫然想,那块碑上会刻着所有人的名字,连着柏舟。他们把名字葬在这个地方,镇守这片土地。
而他会带着他兄弟的骨头,回到他们的家乡。
他去看过柏舟的遗体。
他很熟悉的那个少年,灰白着一张脸,表情狠戾扭曲,仿佛魂魄也在嘶吼着冲锋。轻甲残破,下头伤口纵横。手里还死死地握着那杆长|枪。
卫同光生出了一种近乎荒诞的感受,好像有人偷走了柏舟,而还给了他一具伤痕累累的躯壳。
他几乎对那荒诞生出来困惑,四肢百骸都弥散着一种茫然的钝痛。不剧烈,让他有些迷惘。
不久前,他对付最后一件事,抱着纸、蜡块出了城。没拿稳,滚下去了一个蜡块。他下意识地回头:“小舟,帮我……”
空荡荡的长街,无人应答。
小舟死了。
他忽然被劈开,这几个字塞进来,痛得彻骨。
小舟……死了啊。
他想过他们会死在战场上。
他不怕的,马革裹尸,不就是他们这些人的归宿么?只要握紧了他的枪,他便不怕的。
他带着一批批士兵冲上战场,看着一个个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弟兄在身边倒下——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特别的,从来没有以为自己可以独独幸免。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小舟便走了。
小舟去得像个英雄。
可是小舟再也回不来了。
十二年。他跟小舟认识了十二年。
——把两个陌生的孩子变成了血脉相连的兄弟的十二年。
天灯的光下面,那些模糊了的岁月,忽然又清晰了起来。清晰得可怕。
声音面容拼成的吉光片羽,跌了一地,粉碎。
“你怎么这么……不能打啊。”
“诶算了,你跟着我吧,我帮你打他们。”
“阿光厉害啊。我兄弟厉害啊!”
“我怕你做什么?阿光你是傻子么?自家兄弟有什么好怕的?”
“阿光!别闭眼!我们一起出去!一起把他们打回去!”
“你觉得对的话便做好了,我是你的副将,自然会跟着你。”
“我信你啊。兄弟自然是要相信你的。”
“什么都不知道也是相信的啊。也会跟着你去打仗的!”
“行啊。我们一起打他们!阿光你只管往前去,后背交给我便好了。”
“活下去。”
原来遗言、遗书,都是骗人的。在谁的怀里,看着他的眼睛,艰难地留下只言片语,都是骗人的。
柏舟就这么死了,剩一具从乱军里抢出来的残破尸体。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他的兄弟,没了。
少年伸手捂住眼睛。
远处顺流而来的,烛火铺满了整个河面。
//
最后一盏河灯漂往远方。
最后一个天灯漫入长夜。
薛逸和顾玖之走向卫同光。
弧线牵扯进卫同光的嘴角。
“喝酒去?”
烛光隐熄。
河水淹没蜡纸。
风尘扑翻轻盏。
灯火长明不灭。
不问死者,不求佛神,但慰生魂。
//
三个人,两坛酒。
“一人半坛,这回一点也不能再喝多了。”卫同光晃了晃酒坛,灌下去一口,翻手倾了一些在地上。
顾玖之抬手抹掉嘴角的酒渍,把酒坛子递给薛逸。
他们坐在城墙上,离值守的士兵稍远。谁也没有提为什么没有去哪个屋顶。
他们对着彼此,到底不用再装出处变不惊、万事不入心的模样,没人再插科打诨,都沉默地看着下面。
不远处军营里亮着几处篝火,值夜的士兵立在哨台上。与往常无异,却是算上调来的援兵,也已经空了八成有余。
一口口酒灌下去,酒坛传过来又递过去,地上酒液流淌蜿蜒,空气里满是醺醺然的醇香。
卫同光盯着军营的方向,眼尾发红。开口的时候却冷静到几乎平淡:“这一次……还不会。但当我们和别的国家正式交锋,想要平了这个乱世的时候,必定是最险恶的时候。”
顾玖之瞥了他一眼,微微点了下头:“别的国、人,会担忧大胤会不会攻打他们。担忧和恐惧能打垮一个国家,但积累到极致,会变成极致的力量,带来极致的破坏。恐惧和想要摆脱恐惧,释放出来,便会指向唯一的途径。”
“先下手为强——他们会群起而攻我们。”薛逸的目光转向他们,“我们要顶住,把他们一个个击破。很难,也很危险。”
顾玖之和卫同光扭过头。他们的目光交会,从彼此眼里看出来了同一个意思。
千难万难,也得去做——也要去做。
顾玖之一口酒灌下去,又倾了倾酒坛,忽然转向卫同光,死死地盯着他,眼里亮着奇异的光,冷而锐利,却又含着点难辨的柔软:“老卫,这个时候,你还相信这个乱世是会结束的么?”
卫同光愣了愣,眼底漫上狠戾的红:“我相信。”
他咬紧了牙,每个字都像从骨头里榨出来的。
顾玖之点点头,伸手碰了碰他的酒坛。
良久,卫同光闭了闭眼,冷沉下来,他低声道:“他们说我们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可是凭什么我们要一代代被这个乱世困囿呢?”
我想我们能堂堂正正站在这片大地上,永远不再为战火恐惧,不再为和平惊忧。和平不是恩赐,不是梦想,当是我们可以亲手攥取的东西。
卫同光睁眼,看向他们,眼里仍然带着点孩子气的狠劲:“他们说的不对。我会证明的。”
“他们死了。”卫同光看着地上流淌的酒液。
死前的人是真真正正不会回来了。
“我们背着他们的命。要——应当——给这片土地歹来胜利和安宁。真正的安宁。”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有一日能终结这个乱世。我会让它结束的。”
沉默里,寂静又喧嚣。长风擦着肩膀而过,哭哭笑笑。
薛逸忽然伸手。
顾玖之的手交叠在他上面。
然后是卫同光。
“这个乱世早该终结了。”
“我们会让它终结的。”
“给这片土地和平自由。”
大概只有少年人才会这样,把发狠的话挂在嘴边。
可是,少年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么认真,那么郑重——郑重到看着他们的侧脸,酒好像能望见那样的未来。
战火不会再烧起来的未来。
这些未来将纵横过战场的凶兽们,终于握紧了彼此的手,露出了獠牙,对这个乱世发出了第一声咆哮。
他们将要相倚为命,在这乱世里浮沉,翻搅起惊天的浪潮。
//
最后一坛酒空了。
卫同光摸了摸酒坛,迎着朝阳望下城楼,直愣愣地望着:“以后都不会有人念叨着‘在别人家屋顶上喝酒不好’,还一清早来接我们回去了。”
顾玖之望着他,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老卫,不需要节哀。痛痛快快地哭,痛痛快快地恨。总有一天,我们会向这乱世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