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短集》程三醉

3、白痴

　　“黑老二喜欢白！”主考官抑制住惊吓，却还是尖叫起。

　　这一声如巨石砸向水塘，顿时掀起千般波浪。原本坐在位置上监考的黑老大登时站起，三两步到了自家弟弟跟前，瞪着眼道：“你再说一遍？”

　　仿佛没有察觉事态有多严重的黑老二，仍旧笔直的站立，朗声念着自己的答案：“世间千般颜色，我独喜爱白。”

　　“闭嘴！”黑老大青筋暴起，“你再说一遍！”

　　“我、独爱、白。”

　　旁边负责监考的老者冷汗淋漓，颤抖着手指向黑老二，只道：“痴儿啊痴儿！”

　　堂堂夜城书院终试，从未遇到这样的考生。要知道这世界虽色彩纷呈，夜城人唯独崇敬黑。黑是万物的起源、世界的开端，人们从黑暗中睁开眼睛，在黑色的梦境中痊愈身心，无论白天多么困顿，只要世界迈入黑暗，所有伪装都会拆下，所有痛苦都埋入夜晚。

　　黑——包容人们的一切不堪。

　　为了加深人们对黑的敬仰，夜城书院作为选拔发掘人才的基地，每年试题无一例外的有一道：“世间千般颜色，你独喜爱（ ）”

　　这道题千年不变，答案早被人们默认为：“黑。”可从未有人敢直接叫嚣称自己喜欢白的。

　　白是什么颜色？污秽、丧气！十足的轻贱！

　　是对黑的不敬！

　　因姓起家的黑家——他家这个老二——竟敢对黑公然叫嚣！

　　“绝、绝对是黎城的奸细！”夜城人的死对头黎城人，可是最最喜爱白的。

　　黑老大气急了：“他不是！”立即让他这个弟弟改口：“你别胡闹了行不行！”

　　可黑老二是个硬木头，哪里肯松口，“我没胡闹。”黑老大火冒三丈，当即将弟弟架出了考场。

　　寻了个没人的地方，黑老大骂道：“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黑老二道：“白色的，一团黏糊东西。我在城东屠夫那里看到过猪的脑子，人也是一样的。”

　　黑老大瞪眼道：“你怎么拿人和畜牲比？”

　　黑老二道：“我没有，这事实。”

　　黑老大道：“我不管你其他的，你是不是喝了黎城人给你的汤药，白有什么好的？”

　　黑老二认真道：“白——纯净、高洁，是世间最不容玷污的色彩……”

　　“狗屁！”黑老大气的骂了脏话，“这世间又不是非黑即白，你怎么就成了个白痴！”

　　——

　　由于终试太过万众瞩目，这下可好，整个夜城人都知道黑家老二是个白痴。为了挽回家族颜面不让家族沦为笑柄，黑老大特意下令：谁能让他这个弟弟弃白投黑，迷途知返，他便赠金百两。这一下，城中人跃跃欲试，都开始去找黑老二。

　　黑老二不堪打搅，气冲冲跑到大哥这来，质问：“你这是做什么？”

　　“把黎城人给你灌的药倒出来。”

　　“这和黎城人有什么关系？”

　　“现在所有人都在说你是黎城奸细，简直给我黑家抹白。晦气！”

　　“那从这一刻起，我不姓黑。”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还姓想白，随了黎城白家的姓？”

　　“我也不姓白。”

　　“姓什么也不成！”黑老大一拍桌子，顿时屋内噤音。

　　沉默了好一会儿，黑老二终于开口：“夜城之前也不是所有人都崇敬黑的。”

　　黑老大抬起眼，不明所以的看着自家弟弟。

　　“喜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甚至白的，都有。只是因为，人太多了，各种颜色掺和在一起，就慢慢和成了黑色。黑色太霸道了，容不下一点其他颜色，只要出现一点杂色，它就把它吞掉，腐蚀掉。黎城不一样”黑老二看着天。湛蓝的幕布上，洁白可爱的白云悠悠的点缀着，变幻着各种形态。

　　“白色不一样。”

　　黑老二道：“它总能接纳任何颜色，并让这些颜色染上自己的特色。绿叶变成嫩芽、黑夜变成黎明，它是生机的颜色、破晓的颜色。”

　　终于他下定决心道：“我要到黎城去。”

　　“你不许去！”黑老大瞪着他。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黑老大的弟弟，夜城人会唾弃你、黎城人会绑了你，你将被两城所不容！”

　　“那从现在开始，我不是你黑老大的弟弟。”

　　黑老二道：“我只是一个白痴。”

　　——

　　黑老二出发了。他要到黎城去。

　　他在夜城活了二十多年，从未由此刻轻松惬意。他带着欢快的心情，像是要去见一位从未相见的知己。

　　从白天走到黑夜，黑老二看着高挂在枝头的月亮，眯着眼笑起来。

　　在夜城，他可从未如此肆无忌惮的对着月亮笑。因为黑老二喜欢白，可众人喜欢黑。黑老二喜欢这夜间的月亮和点缀的繁星，他觉得这些是黑的反击；可众人讨厌月亮和星星，他们认为这些是对夜的玷污。于是黑老二愈发感觉月和星可爱了，由于夜的衬托，它们仿佛有了“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质。可这些，他从未跟别人提到。

　　一路风尘，他终于踏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

　　黑老二看着不远处银白色的城墙，和来往白衣的人们，欢乐的向黎城城门跑去。却被守门的人叫住：“什么人？”

　　黑老二道：“一个白痴。”

　　“白痴怎么穿黑色的衣服？”

　　“夜城来的。”

　　“夜城？从哪来的到哪去。黎夜不共戴天。走走走！”

　　黑老二被赶出来。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先弄一件白色的衣服。可他从夜城带来的包裹中，不见一点白。

　　黑色的世界里，怎会容许一点白呢。

　　黑老二冻得搓搓手，往城门口买茶点的地方去。

　　卖茶点的老板已经偷偷打量他很久了。

　　白面上的一粒灰多么显眼。

　　见他过来，老板送了碗热茶，道：“夜城来的？”

　　黑老二捧着碗，哈气，“对。”

　　“叫什么？”

　　“……白痴。”

　　“诓谁？夜城哪有姓白的。”

　　“不姓白……哦也不姓黑。”他解释道。

　　老板并不在意他姓什么，只想满足内心好奇：“你怎么跑这来了？夜城待不下去了？”

　　“嗯。”

　　老板啧啧叹叹。

　　黑老二道：“我想讨一件白衣服进城。”

　　老板看了一眼天色，道：“衣服我有，在城外的杂货铺里。只是时候不早了，一会就该关城门了。换了衣服就来不及就进城，你若不嫌弃，到我铺里歇息一晚，看你也累极了。”

　　黑老二连忙感谢。

　　北方的天色总是黑的早，仅是片刻，夜幕就拉满了整个天空。

　　“天黑了。”

　　老板收着椅子，头也没抬的道：“黎城没有黑夜。”

　　“可夜城也有白天。”

　　“那哪能一样？”老板推着车，慢慢走在雪地上，“黑色加了白色，它还是黑色。白色加了黑色，可不再是白色了。”

　　走着走着，黑老二忽然觉得鼻子上一凉，抬头一看，道：“下雪了。真好看。”

　　老板低着头推车，没回他的话。

　　“只是可惜，今晚看不到月亮了。”

　　车停下，老板扶着腰，扭头问他：“月亮？什么是月亮？”

　　黑老二被问住了。他没想到，黎城的人居然不知道月亮。

　　“就是……在夜晚，发着白光的东西，它亮亮的、圆圆的、被星星笼罩着。”

　　“星星？”

　　“星星……和月亮差不多，只不过它们很小，像雪花一样，也只在夜晚出现。”

　　老板了然似的，“黎城没有夜晚，也就没有月亮和星星。”

　　“没有月亮和星星。”黑老二有些失神了。“为什么黎城没有月亮呢？”

　　“谁知道呢。或许黎城白色的东西太多了，它们觉得，这里不需要它们罢。”

　　“怎么会呢。它们那么美丽，像这雪花一样动人。”

　　老板笑起：“雪花有什么好看的？黎城每天都在下雪，可有多少人会说自己喜欢雪呢？美丽的东西，一旦多得广泛，便不会有人喜欢了。你喜欢，是因为你来自夜城——黑色之城。少有雪花罢了。所以月亮和星星到了会有人喜欢他们的地方去。”

　　“可夜城人不喜欢白色。”

　　“可你也是夜城人。你是一个白痴啊。”

　　黑老二怔住了，“所以，是我把它们抛弃了吗？”

　　“或许没有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