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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四九、乱我心曲 ...

  •   四九、乱我心曲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哎哟我的公子,这可怎么办哟?楼里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的生计,如今都得指望您呐!”
      一踏进雁鸣楼,潘掌柜就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絮絮叨叨,这几乎成了孟子飞一月来最常见的一幕。他摇摇头有些想笑,可见着潘掌柜皱皱巴巴的苦瓜脸,又觉得有点儿于心不忍,只得咳嗽一声温言道,“掌柜的莫急,慢慢说。”

      潘掌柜答应一声,正待拉着孟子飞往后院厢房去细说,一抬眼瞧见他身后跟进来的人,立时打了个哆嗦收回手,恭恭敬敬地见礼,“三爷!”
      吴歆略点了点头,四下打量一遍,就见楼内弟子们三三两两地散在厅中窃窃私语,见他俩来了才聚到一起,面上皆有些惶惶不安。

      “这是怎么了?”孟子飞微微皱眉,只觉这氛围倒比昨日更凝重了几分。
      “还不是给那帮兵差闹的!巡捕营才走,顺天府又来折腾一遍,前院后院都翻了个底朝天!只怕这案子一日不结,楼里便一日不得清静。”潘掌柜摇头叹息,“就算了结了此事,咱雁鸣楼的声名也不是即刻就能挽回的,毕竟沾着人命官司,京里的贵人谁肯来自寻晦气……”

      “掌柜的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吴歆忽然笑了一声,语气依然懒散,眼里却有寒凉锋芒一闪而过,“其他戏园子说说闲话落井下石也便罢了,你身为掌柜的,也在这儿说三道四,可就有些扰乱人心的嫌疑了。”
      潘掌柜圆溜溜的脑门上立时淌下汗来,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结结巴巴道,“三、三爷说的是,小人也是忧心如焚,一时情急、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您千万、千万莫要错解了小人一片诚心呐!”

      他一个劲儿地辩白求饶,吴歆却只管坐在桌边饮茶,连瞥都懒得瞥一眼,那不怒而威的森然气势教楼内众弟子深为震慑,一个个不由自主地垂首站在一旁,有几个年纪小的更是脸色煞白,大气儿也不敢出了。
      孟子飞瞧在眼里,心知吴歆是帮自个儿立威来了,待他摆够了架子,这才上前将潘掌柜搀起来,淡淡道,“掌柜的,我虽然年轻未经事,倒也知道‘上下同心、其利断金’,你是这班里多少年的老人了,见过的世面比我多,经验也比我足,怎的这时候却糊涂起来了呢?”

      “我……我……”潘掌柜嘴唇抖动了好几下,到底没说出话来,只是长叹一口气,抓着他的手忍不住老泪纵横。
      孟子飞安抚般地笑了笑,又看向众人朗声而言,“青鸾之事我和三爷自会处置,大家无须担忧,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便是。琼灵阁是京中数十年的梨园大班,断不会被这点风波压倒……雁鸣楼更不会。”

      许是有吴三爷这么大一块金字招牌作保,那团萦绕在众人心头的惨淡愁云终于散开了不少,弟子们纷纷点头应了,各自回去排演练习。

      “这个红脸唱得不错。”吴歆侧首在孟子飞耳边笑道。
      孟子飞嘴角微翘,替他又斟过一碗茶,“吴三爷的虎皮威风得紧,不借来扯扯怎么对得住你一片良苦用心呢。”
      他转头看向正往戏台上走的一个人,压低声音道,“那位便是兰哥儿。”
      吴歆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神色中透出几分捉摸不透的高深来。

      待看过两出新戏,孟子飞又回后厢房取了这月的账本来看。吴歆自是其中的行家里手,不时在旁指点几句,两人说说笑笑不觉便已到了日中时候。
      潘掌柜亲自来送饭食时,孟子飞将账本放下,招手示意他也坐下,“掌柜的,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公子请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潘掌柜不肯坐,只垂手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回道。
      孟子飞与吴歆对视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关于兰哥儿的来历,你可有所隐瞒?”
      “兰、兰哥儿?”潘掌柜微微睁大眼睛,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及此处,一时有些慌乱,“小人已向公子禀明过,他……他是顾晚舟的小徒弟,三四年前因临晚楼败了流落至此,小人见他可怜,又着实是个可栽培的好苗子,便收入门下悉心教导,成了楼中当家花旦。”

      吴歆轻哼一声,手指叩在桌上敲了敲,“你家公子不知其中隐故,听听也便罢了,在我面前还敢这般搪塞,掌柜的,你胆子可真不小。”
      潘掌柜腿一软,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小人……小人不敢……”

      “当年临晚楼事发后,楼中弟子尽数没入官府为奴,小厮杂役亦都发配充军,时人闻‘临晚楼’三字无不色变,你怎敢冒掉脑袋的危险收留兰哥儿?”
      吴歆语气森冷,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狠意,连孟子飞听了都觉心中一寒。

      潘掌柜伏在地上不住打颤,“不过、不过是一时心软,并无他故。”
      “呵……”吴歆低低一笑,“你倒是个忠心的。”
      他语音一转,“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留在雁鸣楼了,自去找你的老东家吧。”

      “三爷、三爷!公子!”潘掌柜哀求连连,眼见再无转圜余地,方才颓然道,“小人知错了……”
      他挣扎了半晌,终是苦笑着开口,“三爷既提到老东家,想必知道琼灵阁是胡惟安胡爷所建。他虽为商贾却有侠气,一面行商一面行善,在江浙广有义名。胡爷到京城建这琼灵阁时,我还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力巴子,若非胡爷瞧中我能干活能吃苦,一步步提携重用,我怕是早已困苦潦倒于街头,哪能当上这掌柜!”

      提起这位胡爷,潘掌柜言辞恳切,十分感念,“可惜好人不长命……八年前胡爷外出运货,山路上遇到盗匪劫财,胡爷骑的马受了惊,直冲到悬崖外头摔落下去,就这么丢了性命。偏生他只有个不成器的独子,不走正道好赌成性,没两年就将偌大一份家业败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个琼灵阁……”

      潘掌柜摇头叹气,显然对那位少爷非常不满,“我本想着为胡家守住这一点产业,让后人有个依靠,也算对得起胡爷待我的一番恩情,谁知最后小胡爷竟连琼灵阁都当成赌资输了出去!那时我四处奔走求告,相熟之人却无一肯援手,反而是临晚楼看在同行的面上,借了我一笔银子,这才堪堪将琼灵阁保了下来。”

      “我心里总惦记着这一份雪中送炭的恩义,却不知如何报还,偏巧第二年清明我自家乡扫墓回京,经过临晚楼时见兰哥儿跪在门口哭得伤心,说是被师父赶出来了。我见他实在无处可去,就悄悄领回了琼灵阁。后来没多久临晚楼便出了事,我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讲,待风头过去后才让兰哥儿正式入了门,只说是从外地来的学徒。”
      “以上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欺瞒!”潘掌柜一口气把事情经由和盘托出,连连叩首,“小人在班里已经待了十几年,这里就是我的家啊!求三爷不要赶我走……”

      “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吴歆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冷然道,“不过这里已非胡家的琼灵阁,而是雁鸣楼,它如今的主人是孟子飞……”
      “你既要留下,便该记清楚了。”

      潘掌柜唯唯诺诺地应了,又向孟子飞拜了几拜,倒教他有些不忍,“掌柜的起来说话便是,我还有一事问你——青鸾身世你是否清楚?他可有家人尚在京中?”
      “青鸾?”潘掌柜沉吟片刻,摇摇头道,“进咱们这行的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好些都是孤儿,没什么亲人。青鸾六七岁就拜师入门,一直在班里生活,惟有个祖母住在乡下,也很早就去世了。”

      他仔细想了想,又添一句道,“不过青鸾与一个名唤玉然的小旦甚为交好,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可惜几年前玉然病故,自那以后青鸾的性子就愈来愈古怪,跟兰哥儿尤其合不来,我想大约是因为兰哥儿顶了玉然的缺唱旦角,他心里不痛快的缘故吧。”
      孟子飞点点头,没再问旁的便让潘掌柜出去了。

      吴歆拿过酒瓶斟满两杯,见孟子飞犹在深思,便夹了一筷子清炒虾仁送到他嘴边,笑道,“回魂呐,孟公子。”
      孟子飞下意识张嘴吃了,忽然抬眼看向吴歆,“吴大哥,潘掌柜说的是实情么?”
      “你觉得呢?”吴歆不答反问。

      “听起来倒没甚么破绽。许是顾晚舟知道祸事将近,才早早将兰哥儿逐出临晚楼,以保他性命,潘掌柜又因为想要报恩才收留了兰哥儿。”孟子飞说到此处,便见吴歆沉沉一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慢点儿喝。”孟子飞忙按住他的手,舀了勺珍珠丸子到碗里,“先吃些菜垫垫。”

      吴歆瞧着他覆在自己手背上的纤长手指,交叠的温度熨帖如冬日午后的暖阳,便忍不住低低一叹,“子飞。”
      孟子飞抬眼看过去,就见吴歆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与顾晚舟曾是好友,却被他算计利用,更因此伤害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纵然他有自己的隐衷,但时至今日,我始终无法原谅他。”

      孟子飞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握得更紧了些,像是一种无言的宽慰。
      吴歆心口忽然泛起一丝细密的疼,他深深望进那人清澈见底的眸中,喃喃问道,“子飞,换作是你,你会原谅吗?”
      “你会原谅欺瞒你、伤害你的人吗?”

      孟子飞看着吴歆眼底一闪而过的挣扎,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沉默片刻,方才思忖着慢慢开口,“你记得阿文吧,东山书院的许同文。小时候他生过一场大病,眼睛看不清东西,走路也摇摇摆摆的,腿脚很不灵活。那时我不过七八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义父时常让我牵着阿文一起出门走走,我总会很不耐烦,因为他走得实在是太慢了。有一回我心急去瞧庙会,就偷偷用绳子把阿文系在一棵大树边,叮嘱他不要乱跑便自己玩去了。逛完庙会回来才知道,阿文因为害怕解开了绳子想回家去,结果不慎跌进池塘里差点儿淹死。”

      “这事过后我自然乖乖认罚,但心里总是不服气,觉得阿文胆小又无用,才平白惹出这一场事端。偏偏义父既没打我也没骂我,只用黑布蒙住我眼睛,又封了我手脚的穴道,然后依样画葫芦把我扔在了城外的山林里。到了夜间,远远传来的尽是狼嚎鸦叫,我怕极了,却看不到也走不动。”

      孟子飞说着说着有些不好意思,扭过脸看向窗外,“那一次直到我哭昏过去,义父才把我带回家,问我能不能体会阿文被我抛下时的恐惧和绝望,肯不肯诚心诚意地向他认错道歉。”
      “那以后我才渐渐明白,这世上许多事都是冷暖自知的。没有亲身经历过生离死别,便不知道哀者为何而哭;没有切身体验过悲愁痛楚,也没有资格妄言理解与宽恕。”

      吴歆忍不住笑了笑,轻轻一捏他温暖的手心,“你义父将你教得很好。”
      “他大概是希望我能记住什么叫做将心比心吧。”孟子飞也一弯嘴角笑起来,随即摇摇头,抬眼对上吴歆的视线,“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无论原谅或不原谅,你都不必去强迫自己。”
      “这里……”他伸手一点吴歆的心口,一字一句说得认真,“不要让它太痛。”

      吴歆看着他面上毫无掩饰的关怀和怜惜,眼眶蓦然泛出一阵湿热。一时间,那些多年来积郁于胸的辛酸怨愤似乎都化为齑粉,纷纷扬扬地飘散在那双眼眸之中。
      “不会痛了。”吴歆自语般低低喟叹着,忽而扬眉一笑,将孟子飞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本就俊逸的面容霎时变得愈加神采飞扬。

      “这里只装得下一个你,所以绝不会再痛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四九、乱我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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