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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云林骤起滔天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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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自己的心魂:鲜血能否引领我,寻到那条看不见的路途?
那条路的尽头,是无边的荆棘血池,幽冥炼狱;抑或遍野春华,天高日晴?那条路的尽头,她是持剑横眉;还是递了柔荑,甘心垂首?
回到云林派的第七日,寒江客穿戴齐整,束发整冠,踏入师父居住的院落。
云林派这些年蛰伏在靠近西南高地的边界地区中,危崖峻岭深林掩藏了他们悄然恢复的元气,隐去了他们多年来打下的战绩。这里气候湿热瘴疠横行,加之蛇虫苦毒,林深水寒,天然的屏障挡去了正道门派多次探看搜寻。
云林派本就起于西南高地蛮族,自是有一套对付气候和虫蛇瘴疠的法子。竹楼离地,院落成圆,栽种药草打井取水,饲养看似恐怖的巨蟒斑豹看门守院驱除毒虫野兽……虽不似不久前覆灭的五色神教蛊毒绝世,却也有独门毒术医药,足堪傲视一方。
如今,云林派已不再会被赶尽杀绝而无还手之力,江湖正道纵使寻仇挑衅,也再讨不得任何好处。那么,何不归去西南故乡,安安稳稳取下一席之地,逍遥余生?
对江湖,他未厌;可是对仇,已倦了。
单膝跪在师父面前一字字说出这些话时,他的心平静如水。
弦凝那一剑,让他的心在生死之际再走过一遭。多年前他目睹双亲惨死门派败亡,心便死过一回。那时,靠着仇恨生生醒转,便一头沉沦血腥,不想其他。而此回,死去的是他的仇恨执迷;活过来的,是他忘却许久的双亲夙愿。
这些日子里,他带着伤静静思量许多。爹爹和娘亲所求的,只是跟门人一同逍遥度日,红尘不理。他对沧浪门的迷惑,其实是他心底里记着的愿望——爹娘想要的,布衣生活。
云林派还来不及实现的愿望,沧浪门已经做到。在他以为自己能再演好一出大戏的时候,他的心已然动摇。而那动摇,却慢慢变成莫名的嫉妒——他未曾实现的愿望,沧浪门却如此安然拥有!
于是他任嫉妒弥漫成毒,淬炼成了杀意。
于是他笑着手刃二师兄,第一次在复仇中杀死了无辜的人。诚然,二师兄若留得性命,也许会醒悟他的身份;诚然,当时他想过让二师兄避过一劫,只是探子的呼叫已让他身份昭然所以必须下那杀手灭口……但,二师兄终究无辜。
他那一剑,毁去了二师兄一家幸福。那时所为,与当年那些仇人,又有多少差别?兜兜转转中,他原来不是成了复仇的鬼,而是成了最恨的人?!
这场复仇,他看似重创了沧浪门,却也输得凄惨无比。讽刺的是,竟是到了生死之际,方才明白。
被赶出之前,粟夫人曾一边为他换药一边有意无意地说,弦凝身上亦有血仇。她的家,本也该是富贵安乐的大户;她原本会是个无忧无虑的千金闺秀。而一场强盗作乱,地覆天翻。
她当年被粟掌门从一片焦黑的废墟瓦砾中抱出来,身边残尸枯骨恶臭,不过三四岁的稚龄女娃,半个肩背烧伤累累,却没了哭声——那时,她已哑了。
后来的事情,他知道。
她不单哑了,记忆也破碎飘散。于是抛却了原本所有,做起沧浪门的弦凝,不想那些仇恨血腥,只让自己活得开心自由。虽然偶尔也会迷惘伤怀,但仍选择留在当下,活着。
若是别人让他放弃仇恨,他只会冷笑一声。没有经历过那些的人,说得再多再动听,也不过是旁观的冷眼伪善。可是,弦凝……她是不同的。
寒江客抬起眼睛,静静看着轮椅上面色严峻的师父。他的师父在那场劫难中受了重伤毁了容貌,后来为了报仇又急切练功,走火入魔而废了双腿经脉。自小他对师父怀着的除了尊敬,还有愧疚。
与弦凝护镖送药的那一回,亦是他暗地安排门中人来作一场抢夺之戏。本是为了取信弦凝,师父却得知了那药的神效,安排来的杀手立刻将任务换成了杀人夺药——虽是歪打正着让他得了信任,却也害的弦凝险些魂归黄泉,师父也没能得到那药治疗伤腿。归来后,他对师父的愧更深一层。
那时师父便派人警告了他谨记身份,莫要为了些须小事动摇心神。而他,最终还是让师父失望了。
“弟子甘领责罚,但复仇之事,请师父放过自己。”师父的年纪原比粟掌门轻,看起来却已似花甲衰老,过去他竟未曾留意。这仇,缚了他也困了师父半生,太苦了。
“徒儿,你是为了谁?”轮椅上的师父终于开了口,冷冷的声音听不出意味。
“自己。”寒江客的回答没有犹豫。
“是么……”师父喃喃着,终于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徒弟,许久,才轻轻挥了挥手,“你回去罢,让师父静静。”
他起身,慢慢拱手:“是。”转身离开前,对角落阴影低低下令,“照顾好师尊。”
阴影中那人垂首抱拳,风声一掠,已隐入师尊身后。
寒江客退出院落,轮椅上的老人手指轻轻点了几下,缓缓出声:“影卫,少主与那哑女,感情如何?”
身后影卫沉默片刻,方才道:“深。”
“呵,”老人轻笑,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凛冽寒意,“少主也是时候成家了。”顿了顿,他收了笑声一唤:“枭!”
树影微动,影卫剑尖寒锋一线,剑光过处枝梢坠地,而一把匕首却也抵上了他的喉间!
“影卫,收剑。”老人挥挥手,“枭,收刀。”
寒光闪过,两人同时收了兵刃,影卫没有问任何一字,无声退回阴影中。蒙面的枭退了一步,单膝跪地一礼,沉默不语。
老人似是很满意枭的沉默,伤痕满布的面上也柔和了神色:“带令下去,叫……”
从师父那里出来后,寒江客几乎是立即开始行动。
多年师徒,师父的执着比他深许多,不会如面上那般轻易地放下一切。如今清楚他的想法,定会暗中联络长老牵制他的行动。但他并不想就这样跟师父对上,那就只好先斩后奏——不,或许该说,必须抢在师父和长老们联手将他困住前,让云林派回到该去的地方。
当年云林派初整,师父说自己容毁功废不得为主,推辞了他双手捧上的白玉云牌。而他那时年少,武艺修为皆未大成,派中事务均由师父代理,直到他十六岁完成了第一次任务,才真正让几名口服心不服的长老承认了他。是以云林派中虽以他为尊,师父和长老的地位也不容小觑。要想带着云林派安然回到故乡,便得抢下先机,否则不必等到武林寻来,派中就内斗衰亡了。
“少主。”
“影卫?”师父的行动竟然已经开始了?!寒江客放飞手中传令信鸽,转身面对报信的下属,“说,一言一语也不可漏。”
影卫垂下眼帘,一字字说出听见的一切,然后沉吟片刻道,“长老培养了一支暗队。”现下想起枭的那一刀,还会手心冰冷,“那些人武功……绝不下于青铜。”
“你看见了?”寒江客眯起双眼。
“是。”影卫低首,“长老命人去寻紫曜君,言说有重要任务。可是……没有让影卫听见。”
师父知道他想抢夺先机。寒江客手心紧握,挥退了影卫,慢慢平静了心绪坐下,一点点分析着形势。
师父让影卫看见暗队的人,是在警告他不得轻举妄动。那支暗队……他过去完全不知,若是现在把一切掀开,那支暗队就是师父手中对付他的筹码。虽然师父不会对他下杀手,但至少也会软禁他再以少主名号召集云林派门人,重出江湖掀起风浪。到那时,暗队和派中门人明暗相合,江湖上必不得安生。
江湖如何腥风血雨,他不关心。可若真到那时,云林派又要付出多少代价?!
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如今的武林如何能够轻易取下?
师父的警告来得这样快,而他发出的信令,是叫长老身边的门人牵制住几位长老的行动,让他们不能与师父联系。现在,恐怕他终是要得罪师父一回了。
“影卫!”
“在。”
“传令下去,暗中保护师尊院落,不得放出任何一人一信一语!”这一招软禁监视,多半会令师父与他势成水火,但如今,他不能等着师父派人来用这一招。师父只是给出警告,便是还未打算让暗队浮上水面,他还有机会!
“是。”
影卫退走,寒江客飞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与师父和长老交厚的门人。谁知道师父的暗队究竟是另有人选,还是就安插在门人之中?若是前者,便得利用契机将他们搜出来;若是后者,棘手许多。
不……寒江客忽然定了心神。
还有一种法子啊……以逸待劳,坐观变数。师父已经吩咐紫曜君去做什么任务,任务……
少主也是时候成家了。
寒江客猛然站起!
弦凝!
沧浪门中,粟掌门深深吸了一口烟,慢慢讲起陈年往事。
当年,粟掌门兄长,也是当时的沧浪掌门,贪图着传说中云林派可称雄江湖的武功秘笈,借着云林派首领魔功大成将危害武林的传言,参与了那场所谓的“屠魔大会”。而粟掌门当时逍遥不羁,成亲后更因不惯沧浪门每日应酬罗嗦,索性带了夫人离开门中,到附近小镇半隐居起来。直到夫人即将临盆,更是一口回绝了兄长让他一同“屠魔”的要求。
数日之后,妻子临盆在即,沧浪门却紧急传信来说兄长病危。他心急之下赶回,看见的却是被门人锁在房内,满身鲜血癫狂混乱的兄长。门人说,掌门修炼武功时走火入魔,疯狂之下自残身体,徒弟欲要施救,反被他一口咬断了喉咙……
不过三日,兄长在难以忍受的痛苦和癫狂中手掌一翻,自盖天灵。等他闻声砸开房门,兄长已气绝了。
他在兄长房中找到了那本“秘笈”,几页看下来,他怆然无言。那分明是云林派陈年内功修炼门法,修习之前必先经过数年毒药培养经脉,看那书简,分明多年未曾被翻阅,想是云林派早已摒弃,只是善加保存做个纪念物事而已。
他痛怒之下接任掌门,严词讯问,几名跟随兄长一同去的门人终于吐出实情。想到兄长竟是为此无用之物害人害己,他怒恨也痛苦。郁郁多日,家里传来的消息令他几乎昏厥。
妻子几乎拼却性命生下的孩子,竟是死胎。
他丢下沧浪门赶回那个家里,被邻居慌慌张张从河里救回的妻子看见他,不哭也不笑,两只手上还包着雪白纱布。邻居大夫痛心疾首地说她自从醒来知晓孩子的事便一直这样,除了寻死之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若不是邻居们念着夫人平日里和善温柔,日夜轮班看着她,只怕她早下幽冥去寻那孩子了。
那日,他终是恸哭一场,下定了决心。
没多久,沧浪门在江湖中消散无形,粟掌门带了夫人远遁而去。直到一年后,他捡了流浪的东方……
东方跟着师父师娘漂泊几年,他的存在总算让粟夫人渐渐走出丧子之痛,于是他们来到江南小镇过起寻常日子。粟掌门对云林派有愧,更痛悔当年放任自私,只图自己一人逍遥四海而不知兄长所为不加劝阻,导致悲剧一场。于是他悉心培养东方,让他四处闯荡行侠仗义,再不提恩怨。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师父……”小寇唤了一声,眨着眼睛,用力眨回眼里的泪花,本是想说点什么缓和一屋子的沉重,终是低了头,什么也说不出。
东方安抚地揽着拭泪的三娘,轻轻叹息:“师父,现在说这些……”
“你们该知道,”粟掌门敲敲烟灰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接下来,该做什么就去做罢,师父就在这儿等你们消息。”
“师父……”东方几乎是呻吟一声。现在听了这些,他还怎么答应那小子的要求?
还想甚?等本侯带了弓箭队去,不出一刻,保教云林派片瓦不存!敢动本侯好友,活腻味了!
激愤之下的他差一点就颔首,直到依晴一转手里双刀刀柄敲在非尘头上,唇枪舌剑地跟他吵着说弓箭队不做这种事,东方才恍然记起那支弓箭队是保护非尘王府之用,若是随意指使参与江湖恩怨,朝廷定然会对王府刁难……于是他摇头拒绝,非尘却是不肯干休,死缠胡赖要跟他杀去云林派救弦凝回来。
那个脾气和外表是个王侯,内在里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祸胎子的小王爷……他决定的事情,除了依晴之外没谁阻止得了。也就是说,如今依晴点头跟他一起去救弦凝,那是板上钉钉了。
带他们去的话,救弦凝不成问题;可救出来以后,云林派也完了罢……东方头痛地想着,现在该怎么跟非尘说,才能救出弦凝又不会灭了云林派,害得师父再愧疚一次……搞不好还会害弦凝伤心一辈子。啊啊,这种伤脑筋的事情……他最不擅长了!
等到东方决定啥也不想,先带着他们出发上路的时候,看着驾来马车的依晴,他眼角抽搐了一下,只觉得……头痛更深一层。
这小子……根本是揣着把云林派赶尽杀绝的心思吧!做这种事,他倒真有几分他们皇家的风范——狠残无情。
暗自叹息一声。算了,有依晴丫头在,那小子暴走不到哪去。定下心,东方提缰喝马,奔驰而去;身后依晴清叱一声,扬鞭紧随。
粟掌门重新点起一锅烟草,抚抚跳上他膝头蹭蹭撒娇的猫儿,看着伴随日光而去的徒弟和马车,轻轻一笑,在棋盘中摆下第一子。
粟夫人拈起棋子挽袖落下,柔柔问:“此局,能赢么?”
粟掌门慢慢吐出烟圈儿,笑笑落下了第二子:“放心,那些孩子……可都是我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