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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夜静云帆月影低 ...

  •   西风散入满天去,夜静云帆月影低。

      两字恩仇,几阵干戈。从今后,独怕见月盈梢头;凭栏处,半江烟雨自空留。
      漫不经心的吟咏,陌生的声音。听在耳内,像是一霎时倾泻了满桌的珠玉纷纷,说不尽的华丽肆意;明明吟咏着一阕悲秋,那声音却没有丝毫伤怀,倒是满满的年少轻狂无人可敌。
      “啊,你醒啦?伤口疼吗?要吃点东西吗?要感谢本侯吗?以身相许吗?”
      视线慢慢清晰,映入眼帘的少年十六七岁年纪,翡翠环拢髻金线绳束发,左耳由上至下别着三枚血红珠,唇红齿白,一笑便让人看得入了神的玲珑漂亮,真真珠玉在侧。
      非尘?弦凝怔了。他怎会在此?
      “碍事的让开。弦凝,先喝药。”推门进入的少女一脚踹开几乎要爬到弦凝被窝上的少年,充耳不闻他一声惨叫,端起药碗仔细吹了吹才舀起一勺递来。
      “你你你……”捂着自己漂亮的脸蛋跳起来,定睛一看,皇甫非尘手指抖抖地指着少女,“依晴!你打扰本侯实行‘醒后一眼钟情’还实施暴力!给我出来单挑!立刻,马上,现在!”
      依晴的回答是一个白眼,继续给弦凝喂药。
      “啊——你……你又目无主上!本侯这次一定要治你的罪——”
      “白痴。”依晴咕哝着喂完了一碗药,放下碗细心地擦去弦凝唇边药汁,才慢慢扶起她柔声问:“好些么?”
      弦凝点点头,目光里透着疑惑。
      “哦,东方兄寄信来,他就趁机跑出来了。”依晴淡淡解释着,回头便跟主子针锋相对地掐架吵嘴。弦凝闻言方才悄悄松口气,比划着道谢,却见眼前两位正吵得不亦乐乎,只得苦笑着放下手。
      非尘每回逃家,身为护卫的依晴都得紧紧跟着。与他们认识之初便是如此,而非尘逃家的理由千奇百怪,这回应该是大师兄请他来帮忙的吧。
      自己被救回来,寒江的秘密也被发现了。现在他被她捅了一剑,师兄应该不会趁机杀他;只是师父和师娘……他们知晓了,现在还好么?
      细细思量间,那对主仆也吵够了。皇甫非尘往窗边椅子大大咧咧一坐,看不惯她蹙眉沉思,随手扯下袖口镶嵌的一颗碎玉扔到弦凝眼前,等她抬首看来,他才道:“放心啦,本侯都查清楚了。寒江客身份已经暴露,现在他动不了沧浪门。嗯……小寇子气得要杀人,要不是东方和粟掌门拦着,早去找那家伙拼命了。”
      他……寒江客怎样了?
      “很可惜,没死。”依晴坐在床边,平平淡淡的口气听不出是说笑还是认真,“粟掌门和夫人要救他,现在也该醒了。如何?要去补一剑么?”
      “本侯乐意代劳喔。”飒然风响,椅子上的皇甫非尘手一翻,锦衣背后抖出一杆玄铁银雪龙纹枪。
      弦凝摇首,一抹心伤流过眼底。抚着胸腹伤口,微微的刺痛提醒着她,她终于还是做了决断。
      为了那场决断,她偷偷练习了许久对应裂海沧浪的身法。那一剑的确几乎要了她的命,但他在那一瞬间停了剑,加上她之前裹在衣内的皮甲总算起了作用,让她留住了性命和最后的力气。现在看来,需要休养好长一段时日了。
      主仆两个面面相觑,皇甫非尘惋惜非常,耸耸肩手腕一抖,银枪收回背后。依晴仔细看着弦凝面色,许久才问出声:“为何?你不想报仇么?”
      弦凝苦笑。依晴纵使再老成持重,终究还是未识情滋味的少女,此中纠结,如何说得清楚?更何况……她定了目光,慢慢在依晴手心写着:仇,太伤人,够了。
      依晴一字字念出,主仆两个再一次面面相觑,眼中皆是不解。皇甫非尘斜斜倚了扶手撑着下颌,自言自语:“怎么跟粟夫人说的一样啊……”

      “大师兄!他杀了二师兄啊!不杀他,如何向嫂子交代?”
      “小寇,”东方按住气得几乎红了双眼的师弟,同时也用目光钉住周围其他师弟妹的动作,“师父已说过了,不许找他报仇!”
      “大师兄!”这一回,众人皆是咬了牙。
      “都给我站住!”东方猛一拍桌子,众人顿时一凛,眼看着那张木桌崩离四散。他大掌一扬,虎目生威,“现在要杀他还不容易?杀了以后呢?等云林派再来寻仇,然后跟他们杀个血流成河两败俱伤?!到了下头难道要跟老二说:我们全都是为你报仇,所以现在来找你了?!还是要去找武林公会说长道短,带着各大门派再去把云林派灭一次,让老二在下头帮咱们背这血账?!”
      他平日里拙于言辞,也绝难在师弟们面前这般勃然。这番话一出,顿时震得众人心神一凛。几个心思较细的师弟师妹低头思索片刻,剑拔弩张的杀气慢慢便失望地消散了去。
      从内堂缓缓步出的粟掌门淡淡一笑,轻咳一声,任众徒弟扶了他到一旁坐下。瞧瞧地上那堆四散木片,他摇摇头,抬眼时却笑了:“可惜了桌子……不过东方啊,你这回,可把师父要说的都给说了。”
      “师父……”弟子们跪了下去,几个女弟子低低抽泣起来。
      “难过什么呢?”粟掌门抽出烟杆儿意思意思地敲敲眼前几个弟子,“弦凝好容易才救回来,你们得多帮帮她,让她好好休养才是正理。”
      “可是师父,您和师娘的武功……”小寇忿忿的颜色未完全消,只是眼里的伤心更多了,终是年少,一语未毕,泪水便滚了下来。用力一擦,眼圈便是红通通。
      “唉唉,要哭就哭吧。都不用在师父面前逞啥英雄汉。”粟掌门还是笑着,慢慢点上了烟,“为师不是早跟你们说过吗?没了武功,我总算可以真正退隐江湖,不再管那些个闲事风波,又有甚不好?还是……你们见我没了武功,就不认师父,打算另寻高人啦?”说到最后,笑意竟是多了。
      “徒儿不会!”
      “呵呵,东方啊,带师弟师妹去做该做的事儿吧。”
      “是。”

      “醒了?”
      睁开眼,看见的是粟夫人。
      “你若是有心想躲,不会伤成这样。”粟夫人轻轻一笑,“就冲这,老头子也就不怪你伤弦凝那一剑了。”
      “为何救我?”他没有去下决战的命令,派中现在该是在到处寻他的消息。本以为会被东方丢在竹林慢慢死去的……
      “嗯,因为我家东方和弦凝都是好孩子啊。”粟夫人笑着拔去他手腕上最后一枚银针,朝他扬扬手中一封信笺:“弦凝留书说了你的事。你若是死了,我们怎么向她交代呢?”
      “她……要你们救我?”
      “呵,那倒没有。”粟夫人放下信笺徐徐道:“你还不清楚那孩子?她只写了你的事,就是抱着拼死阻止你的心思。若是我没想错,她是打算……”
      “让我离开。”他低低地接了未尽的话语,停顿片刻,忽然一笑,隐在阴影里的半边面容看不出是喜是悲,慢慢说出后面的话,“永远不见。”
      那个女子没有想过生死一线,她布下的局简单直接。为了沧浪门的安全孤身阻止他的行动;保住两人性命的代价,却是一剑断情。
      “那么……”粟夫人微微敛了眉目,缓缓问:“你后悔吗?”
      他默然片刻,回答的声音沉如磐岩:“从未。”

      寒江客被东方亲自带到镇外的树林里丢掉了。
      是的,丢掉。
      东方把伤养好了一半的他扎扎实实捆成一颗粽子,趁夜提麻袋般拎出镇直接丢在树林里,头也不回地离去。
      没多久,探子便找到了他。被带回派中后,师尊听闻他被那般赶出沧浪门,连声吼着“奇耻大辱”,大大发了一场脾气,他自是少不了挨一顿刑罚。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加之心绪郁结,竟是昏迷了整整三日方能清醒走动。
      默默承下师尊的脾气,他心中雪亮。粟掌门执意让东方亲手丢掉他,明着是让东方了结自个儿识人不清引狼入室的错误,其实是知晓其他徒弟会忍不住中途就送他下了黄泉。而东方,也的确没再给他下什么手脚……换成是他,就一定会先把手中大敌废了武功再说罢……
      哼。暗自冷笑一声,似讽似嘲。到了这个时候也没忘记谋策对敌,寒江客啊寒江客,你果然已成了无间鬼类。
      疲倦忽然如潮席卷,他慢慢坐到身旁椅上。梨花木椅早已被影卫铺就了靠垫软被,一丝丝硌骨也感觉不到;头顶树梢间稀稀落落洒下斑驳细碎的日光,一点光斑轻轻贴在指尖,不多时便让肌肤温暖起来。他忍不住扬首,让面颊迎接更多的温暖日光,过一会儿又微微眯起眼,看日光在树影间辗转来去。另一只空着的手不觉抚上膝头,掌心一空,乍然一怔。
      是了,这里是云林派,猫儿……不在。
      在沧浪门中时,那只缠人的猫儿总会在他练完了剑坐下休息时跳上他的膝头臂弯,黏黏腻腻地撒着娇,或是缩成一团念着猫佛经晒太阳。初时他心底只觉厌烦,却在众人笑嘻嘻的目光下装作耐心宠着它,后来,却是逐渐习惯。
      习惯了猫儿的缠,也习惯了小寇在一旁看得羡慕连连叹气,粟掌门和夫人坐在屋檐下笑呵呵地看戏聊天,东方替端了点心茶水来的三娘擦汗搬椅子,还有……弦凝。
      他习惯了在那时,让目光随着她的身影而动。看她缓缓收招,调息静气,然后敛去了练武场上的肃然严谨,快快乐乐地接了茶水饮下,渐渐露出让他总也看不够的温暖笑靥;还有无意间与他目光相对时,面上瞬间燃起的红霞和眼中徐徐荡开的羞涩娇柔。
      那些过往的敲棋论酒品茗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而如今,已然恍若隔世。
      手边茶碗渐凉,一直隐藏在角落的影卫立刻上前换了一盏。寒江客忽然出言:“影卫,为何不出来?”日光晴好难得,他也并未要求影卫必须呆在看不见的地方。
      “……责之所在。”放下茶碗正欲退的影卫只得暂停脚步。
      “影之责么?”寒江客头也未回,缓缓续道,“成影卫,便不可出于明处?”
      “是。”
      “你憎厌日光吗?”
      这一回,影卫沉默了许久,方才沉声道:“不。”
      “那,喜爱日光吗?”
      “……不。”影卫的声音近似于叹息。
      “哦?是责,还是本心?”
      “少主……”影卫几乎忍不住要退回自己的阴影中,终于还是忍住脚步,一字字道,“自成影卫,便不再想日光此物。”
      为何?
      影卫本以为会被问这一句,却见寒江客闭了双眸,微笑。只是那笑,苦涩如药。半晌,才听见寒江客哑着嗓子道:“因为想了,便忍不住要碰触靠近,要贪那点温暖。贪了日光,便失了职责……”
      最后几个字越发暗哑,尾音渐渐低落下去,竟是教人听得心底阵阵泛苦。
      “少主……”影卫张了张口,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退回了阴影之处。
      过去那意兴风发,挥斥方遒的少主,何曾有过这样的……心灰之状?过去的少主,虽是善待门人,却也不会这样与他说话,更不会任自己落魄心伤的模样展露人前——即便受刑,也从未流露过这样……近乎“脆弱”的声音。
      他和门人们一直敬若神明,也一直安心倚靠,从不需要担忧的少主,其实也是会疲累痛苦的凡人。只是在云林派,到底还有多少人能记得这一点?连他,不也是现在才记起的吗?
      寒江客握了握指尖,被日光晒得泛起热意的指尖碰到掌心冰冷,便忍不住又握紧了些。
      呵,真是可笑。明明是冰冷无间的恶鬼,却贪求起日光的温暖来……明明是沉沦血海不得善终的命运,却还是像傻傻的飞蛾一般,拼命去寻找火焰的光芒。明明沧浪门未灭,血仇还算不得彻底报完,他却已觉得……累了,倦了,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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