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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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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公子来了。”茗风款款的站起身来,“请这边坐吧。”
“我怎么能不来?江南有千艘画舫,艳名数第一的茗公子下的帖子,在下就算是被人打断腿,爬也要爬来的。”苏言笑着坐下,他的衣服很旧了,他满身风尘,但他落落大方的坐下,丝毫不觉得自己同这华彩辉煌的画舫有任何不搭配。
“苏公子说笑了,”茗风抿嘴笑道,“这世上也许有人能杀了苏公子,却绝对没有人能打断苏公子的腿。茗儿说的对吗?”
“茗公子真是妙人儿,这样抬举,在下简直要忘乎所以了。所以还请茗公子有话直说,不然袍下又要多出一个死缠烂打的登徒子了呢。”
茗风又是浅浅一笑:“苏公子名满天下,茗儿是流离风尘中人,怎么敢妄想?怕是只有人称艳绝天下的洛阳白家的五小姐,才配得上公子这样的人物呢。”
洛阳很大,姓白的也不少,但说到洛阳白家,指的一定是那一家。
洛阳有三绝,酒中女儿红,花中姚黄魏紫,白家芝兰五六。
白家是当年开国功臣之后,为免君威叵测,祖宗遗训,子弟不得出仕。白家专心在江湖上经营,渐渐形成了一股连朝廷也要忌惮三分的势力。到了这一辈,白家出了一位五公子,一位六小姐。五公子白枫不但武功深不可测,更是琴箫诗酒,样样风流,不知夺了洛阳多少待嫁女儿的芳心。六小姐白绛深藏闺中,唯有一次外出踏青,面纱吹落被人瞧见,从此艳名在江湖上越传越远。每当白老爷子大寿时,总有少年豪杰们纷至沓来,想得机会一窥六小姐的倩影,甚至展露身手博得六小姐的青睐。但是总免不了失望而归,就算是五公子的至交好友苏言,也不曾得到小姐的芳心。但苏言还是一次一次的,乐此不疲的往洛阳跑。
“说起来,白五公子的风采,茗儿也有幸见过,上次四大公子齐聚,在水上开了诗会,惹得船上的哥儿姐儿们都凑过来瞧。苏公子却是不曾来过的,茗儿眼巴巴盼着见苏公子一面,却不得苏公子垂怜,只得厚着脸儿请苏公子了。”
苏言懒懒的笑道:“茗公子这话真是折杀在下。我一个粗人,既做不得诗,又不通音律,即便恬着脸来听茗公子天下闻名的五明琴,只怕也是牛嚼牡丹,唐突了佳人。”
茗儿幽幽的叹道:“苏公子有长夜剑,天下知名;还有这样一张俊俏的脸,只怕多少姑娘情愿倒贴的。苏公子,您这宝剑能否借给茗儿看看?来日也好对人吹嘘,茗儿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呢。”
“剑无非是杀人的东西罢了,倒没什么好看。我这把剑,并不是什么名剑,只是我出师的时候在镇上的铁匠铺打的。也没什么名字,江湖上朋友们玩笑,起了个名字叫长夜。只是这名字却不好,见过这剑的人,死的七七八八,所以我不常拔剑,怕得罪人。茗公子要是没什么忌讳,尽管拿去看。”
茗风打了个寒战。这剑之所以名为长夜,是因为与这把剑交过手的人,都再也不用看到朝阳了,他们有的是永恒的长夜——很长很长。
“还是不看了,茗儿胆子很小呢。”茗风勉强笑道。
“所以茗公子,剑在这里,你还是有话直说。在下是个粗人,弯子绕多了,只怕会撞到头。”
茗风娇笑着凑到苏言身边,道:“茗儿是想帮公子做个媒。”
“哦?”苏言挑起眉毛,实在有趣,如今青楼的倌儿也好帮人做媒了。他叹了口气,“可惜,只恐要辜负茗公子的美意,在下已经心有所属了。”
“茗儿想帮公子做的媒,正是洛阳白家的六小姐。”
见苏言吃惊的瞪大了眼睛,茗儿笑得越发妩媚,轻轻抽出几张纸:“这是茗儿帮公子下的聘礼。”
一张是洛阳东巷一座府邸的房契,一张洛阳郊外百亩良田的地契,还有一张十万两的银票。
苏言是一个剑客。
他有名声,有卓绝的剑术,却没有背景和家世。他没有钱到画舫上喝花酒,也不能开口向白家提亲。
他缺的就是这几张纸。加上这几张纸,他刚好够娶白小姐的本钱。
“哦,在下的眼睛要闪花了呢。茗公子这样慷慨,是否允许在下为公子效劳?”
苏言的反应不如想象的热烈,茗儿只好说下去:“茗儿流落风尘,别无所求,只求公子杀一个人。”
苏言挑眉:“为什么选中我?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剑客,并不懂得刺杀。”
“我们并不需要一个刺客。我们只需要一把杀人的剑。”
“不知道茗公子想杀的人是谁?”
“韩翊。”
苏言又吃了一惊:“韩将军?”
“是,虽然他现在已经被免职回家,可是只要他登高一呼,他还是韩将军。就算不是韩将军,他依然是寒铁枪的传人。普通的刺客,根本近不了他。”
苏言苦笑:“就算我想帮公子,这个忙我也实在是帮不了。”
“你能,”茗风看着他的剑,“长夜剑苏公子名满天下,三年间纵横江湖,未尝一败。”
“那是前辈们承让抬爱。”苏言摆摆手,“不要说寒铁枪,就算是白五,我也未必打得赢。只不过世家公子,总要留一手,才让我枉担了虚名。”
“苏公子太自谦了,或者是嫌茗儿的诚意不够?”茗风轻轻招招手,小小的花船上忽然出现了几十个黑衣人,沉默的围成一圈。
“茗公子想用这些人让我答应?”苏言扫视一周,冷笑道。
“不敢。他们怎么敢在苏公子面前拔剑?只是这些人都是不怕死的,又很听话,我准备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去拜会白家六小姐,向她表达一下苏公子的心意。”
“想必都是杀人放火这些温柔的表白了,”苏言笑着,不慌不忙的说,“不过白五虽然是个我看不惯的温吞性子,但对付这些人,应该还不在话下。”
“看来苏公子是不想答应了。那么这些人,还是要到洛阳去的,去表达一下端王世子对白小姐的心意。”
苏言笑不出来了。人人都知道,权倾天下的端王,唯一的宝贝儿子,却是个傻子。
“现在看来,我好像必须得答应了。”
茗风甜甜一笑:“苏公子真是爽快。”
“既然这样,我总要先见见真正的委托人吧。”
茗风道:“见了他,你好像就真的只能答应了。”
“你认识我?”中年人端着茶杯,徐徐用被盖撇着茶沫,问道。
“在下一届草莽,怎么会认识德高功勋的端王爷。”苏言苦笑道,“今天在下实在荣幸,不但见到了千金难求一面的茗公子,还能见到王爷这样的大人物,惶恐得很。”
“既然没有见过,你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
“王爷换了身衣服来花船上与民同乐,却忘了换掉您的鞋子。而且,能把普通的茶喝得像贡茶龙井般气派,除了王爷还能有谁呢?更重要的是,王爷要杀的是韩翊。”
“不错,长夜剑苏言,我听过你的名字,”端王爷慢条斯理的放下杯子,“今日一见,武功姑且不论,是个有头脑的人。我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人。”
“王爷抬爱了,我苏言是个粗人,能为王爷效力本该荣幸,但只怕能力不足,耽误了王爷的大事。”
“苏言,你的话我姑且听之,只当你是谦虚,”端王爷依然波澜不惊,“方才茗儿也提醒你了,如今你只有一条路可走。扫清了本王的绊脚石,大事一成,你当占头功,那点钱算什么?刚才那些,只当定金。别说区区一个白小姐,就算你想要武林盟主之位,又有何难?年轻人的目光要放得长远,才不枉此生。”
“王爷说的是,那多余的话在下也不多说了。只是韩翊的枪,我没有见过,听江湖上的传说,实在没有胜他的把握。”
端王爷这才露出一点笑容:“我门下食客三千,论武功,都不如你,但也并非无能之辈。三天前,韩翊在郊外射猎,不慎拉断弓弦,反伤了自己右肩。虽然只是小伤,但寒铁枪重达十八斤,他又是宝刀已老,久战之下,必然会露出破绽。”
苏言沉默着,端王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韩翊老了,但是他在战场上过了半生,一切刺客的偷袭对他都几乎无效。但是他毕竟老了,而苏言很年轻,充满力量,而且非常需要钱。
对双方来说,这都是一笔好买卖。
“小白,你为什么不结婚?”苏言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白枫愣了一下,看着他抱着酒坛子醉醺醺的样子,笑着反问道:“为什么要结婚?”
“结婚……很好,”苏言用筷子去夹那花生,却怎么也夹不起来,只好放弃,抬起筷子点着白枫的鼻尖,认真地说,“结了婚,可以和喜欢的人一直在一块儿。”
“那小苏为什么不结婚?”白枫笑着,往他碗里夹菜,“别光顾着喝酒,吃点东西,不然醉得快。”
“小白,你快结婚吧,”苏言趴在桌子上,抱着酒坛子不撒手,“我,我是这一辈子都不要结婚了。”
“小苏,少喝点,这酒很烈啊,”白枫拍拍他,“只此一次,你以后自己在外面,不要喝这么多酒了。”
酒当然是好东西。喝了酒,少侠显得更加风流潇洒,更能吸引姑娘们的目光。但是一个喝得烂醉的少侠,不但姑娘们不愿意看见,还会招来一些不该招惹的人。
败在他手下的人可以趁机找回,没有过节的人也会想占占便宜。如果能打败未曾败过的长夜剑,谁会在乎你打败的只是一个醉鬼?
白枫不禁叹了口气,唤小二过来:“给这桌结账,再给这位公子准备一间上房。”
“不要你结账,”本来已经醉倒在桌上的苏言迷迷糊糊的爬起来,从他的旧衣服里掏出银锭子,甩给小二,“我说了我请你客的,你不许瞧不起我。”
白枫吃了一惊。
白五公子英俊潇洒,温文尔雅,但在青楼的姑娘们眼里,他掏钱打赏的那一刻才是最帅的。
苏言也很英俊,但是在很多人眼里,他不如白枫多矣,因为他缺少这闪光的一瞬。
两人在一起,一贯是白枫结账的,苏言也从来没什么异议。这次苏言说请他喝酒,他习惯性的付账,反倒惹他不高兴了。
见苏言扔了钱,又趴到了桌上,他只好半哄半劝的,把他拖起来:“好好好,苏少爷,我不敢瞧不起你。去房里睡,嗯?再走两步,马上就到了……唉,你可真沉……”
“昨晚你和白枫在一起?”
茗风换了装束,不再是百媚千娇的画舫花魁,换了身贵公子装扮,竟颇有几分英气。人也像变了个人一样,说话时的青楼习气一扫而空,很有些盛气凌人的味道。
“怎么,你也没说不准我出去啊。”苏言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摸着因为宿醉还泛红的脸颊,“到了洛阳之后,茗公子你对我实在冷淡,在下即使想一亲芳泽,也找不到机会。得不到美人的青睐,只好出去买醉,有什么办法呢?”
茗风板着脸,道:“马上就要做大事,你总该小心些。万一你喝醉了,不小心对白枫说了些不该说的,岂不是害了他?”
“茗公子说的是。”苏言依旧懒懒的仰头望着窗外,“酒喝得多了,剑就拿不稳,舌头也会打结。不过茗公子想必也派人旁听了我们的谈话,我们说了什么,自然逃不过茗公子的耳朵。”
“你知道就好。”茗风出了门,又回身恶狠狠的补上一句,“把你那些轻薄话都给我收起来。我再听到你说一句废话,就割了你的舌头。”
“这世上也许有人能杀了苏言,但绝对没有人能打断苏言的腿,当然也就没有人能割了我的舌头,对吗,茗公子?这话可是你说的。”苏言特地向他吐了吐舌头,舒舒服服的躺在椅子上,“端王爷一定不会在乎我的废话多了些,因为我不但能说,而且能干。”
“这样最好,不然明天纵然我不割你的舌头,韩翊也会让你再也开不了口。”茗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冷冷的说,“今天晚上,会有人给你讲明天的行动计划。”
晚上果然有人来,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进了屋子,并没有多说什么,即在桌子上展开了一张地图,上面将整个韩府的地形标的一清二楚。
“明天晚上,韩翊照例会在他的书房里读书,直到更夫敲二更的时候。但是那时候,其实已经快三更了,所有的仆人都已经睡下,没有人会干涉你的行动。”
“那么晚才敲二更,韩翊就不会发觉?”
“从两年前开始,更夫每天都会走慢一步,就算韩翊对时间的感觉异常敏锐,如此细微的变化他也察觉不到。到现在,他的时间已经慢了一个多时辰,他自己却毫无感觉。”
中年人的声音平平板板没有丝毫起伏,苏言却打了个寒战。
区区一个时间就已经准备了两年,那么这个刺杀的计划又筹划了多久?
“两年前,我还没有成名,那时候你们挑选的刺客,并不是我。”苏言说。
“没错,也许你听说过,有一个杀手,叫做帝都一点红。”中年人依旧不紧不慢的说,“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要价极高,但是从未失手。”
“但是两年前,他忽然失踪了。”
“没错,江湖上传言,一点红本是一位有名的高手,隐姓埋名的赚够了钱,就悄无声息的做回他的大侠。但是只有几个人知道,一点红就躺在韩府后园的大树底下,也许从他身上长出来的草都发芽了。”
“一点红都不能成功,你们就这么相信我?”苏言叹了口气,“不知道他身边还能不能多躺下一个,我虽然不在乎和一个男人睡在一起,但不喜欢睡的很挤。”
“你和一点红不一样。他学的是刺杀之术,他可以易容,伪装,下毒,借由各种因素各种手段,并不需要多么高强的武功。然而如果不能一击毙命,他连韩翊的十招也挡不住。但是你不一样。任何伪装对韩翊来说都是无效的,你也不需要任何伪装。”
苏言不觉握紧了剑柄。
中年人平静的指住地图上的一点:“今夜二更三刻,韩翊的书房,长夜剑苏言,带上你的剑,去杀了他。”
“我一个人?”
“茗风会和你一起去。”
苏言吃惊的瞪大眼睛。
“茗风不是画舫的花魁的时候,叫做唐茗,是蜀中唐门的暗器高手。明晚他为你守望,或者帮你收尸。”
“所以我是逃不掉了。”苏言悻悻的抽抽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