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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宿罪 ...

  •   东宫外的场景惨不忍睹。
      犹如一部S级电影播到最血腥的片段时,突然被按下暂停键。
      满屏都是残肢、碎肉及黑色的血在飙。

      秦启与桑青已经杀得不见人色,数不清的傀儡残肢在他们周围堆成了小山包,新一轮袭击正在酝酿,银甲骑兵在杀傀儡与杀迟星之间逐渐割裂。
      永川秀则像一个看客,悠闲地倚在宫门边,掐着手指看热闹。
      然而此刻,一切都被定住了。

      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从水下城黑暗深处涌来,带起的水下风暴将断壁残垣冲成了碎片,这力量所到之处,傀儡一个一个炸成血雾。
      赤色光晕中,方泽抱着迟星穿破肃杀,踏水而来。

      第一个被唤醒的是永川秀,他看见太子模样的方泽时,几乎瘫软了下去。
      “太、太子殿下……”永川秀以为自己在做梦。
      永川秀连滚带摔从东宫的阶梯上滚下来,跪着向方泽爬去,他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他守着太子殿下的日子终究走到了尽头。
      “殿下,你回来了,太好了,殿下你终于回来了。”永川秀爬向方泽,却在离他十步之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了下来。

      方泽漠然地看了永川秀一眼,表情里写着嫌恶。
      永川秀当即心凉半截,瘫在地上,喃喃念道:“殿下……”

      “为什么帮许琮?”方泽审视着永川秀,像神明审视着他的信徒。

      在这目光之下,永川秀失去了所有的防御:“殿下,我只是想、只是想让许琮带走星公子,没想到许琮居然、居然丧心病狂要将星公子关进罗圣盘……”
      “将谁关进罗圣盘?!”方泽大惊。
      “将星公子……关进……”永川秀看着方泽逐渐僵化的脸,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星公子用自己换得了迟星的自由,许琮为他们施了分魄术,现在殿下手里抱着的这个是迟星,星公子……星公子已经被关进了罗圣盘……”

      方泽如五雷轰顶,他转头看向那梵文流动的金色字网。

      永川秀连滚带爬滚到方泽面前,他拦开双臂说道:“殿下不要去!殿下去不得,罗圣盘就要关闭了,一旦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许琮想要的只是星公子而已,殿下就随他们去吧……”

      “而已?”方泽的眼神很可怕。

      “殿下还有迟星啊!”永川秀又咽了口口水,硬着脖子说道,“我是为了殿下好!星公子与那个许琮说不定早就不清白了!”
      “星公子五岁入师门,与他这个师傅朝夕相处了十二年,他们的事早在师门时就已传得沸沸扬扬。还有,还有星公子带回来的那个夏夕,她根本就是许琮变幻的,星公子当年话都不愿同殿下讲一句,却能与夏夕彻夜长谈,殿下出门远征的时候,夏夕几乎整天与星公子呆在一起,夜晚甚至、甚至会宿在星公子……”

      “你给我闭嘴!”
      “轰”的一声巨响,永川秀像一团被扔出去的海藻,撞在东宫的石柱上,几乎折断了腰。
      碎石吧嗒吧嗒掉。
      “殿下……”永川秀摔在地上,他依然不肯放弃,连嘴唇都在颤抖,“神巫本就是同一类人,他们能联手杀殿下一次,就能有第二次……这是许琮设下的局,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殿下放下对星公子的执念,殿下那么聪明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不明白。

      金色梵文流光闪耀,将这黑暗映得诡异而迷乱。
      方泽沉默得可怕。
      他早已听不进去任何一个字,他看着那些流动的梵文,想到此刻阿星被许琮关在里头,就恨不得将这天地都掀了去。
      舍下阿星?除非方泽死。

      方泽伸手触摸那些梵文,却被一股巨大的排斥力推了回来,肉身无法穿过这层梵文字网,除了魂魄。

      “秦启!桑青!”

      秦免与桑青终于清醒过来。
      “主人!”桑青扑通跪在方泽面前,一双杀得腥红的凤目看着方泽怀中冰冻的迟星。
      秦启也差点跟着滑跪下去:“少、少爷!”
      “秦启!”方泽将一块铜牌扔给秦启,铜牌有一定年代了,牌面纹路繁复,篆刻着两个字:迟修。
      “拿着这块铜牌,去石南村将那个叫迟修的浑蛋从坟里挖出来。”
      “从坟里……”秦启怔了几秒,“挖出来?!”
      “让他好好想想,究竟谁才是他的主人。”
      秦启想起迟星那个已经“逝去”的爷爷,答道:“是。”

      “桑青。”
      “奴婢在。”
      “你们回秋濛山,去守着那把翛然琴,不管用什么办法,不能让剩下的三根弦断掉,能做到吗?”
      桑青额间还滴着血,磕头道:“奴婢誓死守护翛然琴。”

      方泽交待完,捏出一道神咒将自己与迟星罩在其中,而后缓缓闭上眼睛。
      下一秒,浩瀚而磅礴的神魂从肉身冲破而出,一道强大而刺眼的光冲进了金色字网中。

      霎那间,天旋地转,方泽抱着迟星,落入一段幽长而安静的通道。
      静。

      迟星在晃晃荡荡中逐渐清醒,他原本以为自己死了,这会却又感觉到被人抱着,这怀抱平稳而又带着疏离,就像第一次上孑岛那晚梦中被人抱回房间时的感觉一样。
      迟星知道是方泽,但是他不敢睁开眼,他默默数着步子,不吭声。
      直到数到一百七十九步,忽觉前方天光大亮,灌进来的风带着雨后青草的泥土香。

      方泽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醒了吗?”
      迟星慌忙睁开眼,自动滑到地上,落脚之处是一片松软的、开满小花的草坡。
      河水清浅,流水淙淙,水中散落着彩色鹅卵石,小鱼和螃蟹从石头间穿行。
      抬眸望去,河水奔去的前方,是一大片气势恢宏的宫殿,临水而居,依山而建,连绵不绝,楼殿巍峨,风流雅致。
      城楼前方,立着一个巨大的凶猛龙头,一股清泉从龙嘴中涌出,腾着热气。
      城楼上刻着两个大字:龙泉。

      “龙泉城?”迟星惊讶不已。
      “被烧毁前的龙泉城,”方泽答道,“这是许琮的幻境。”

      许琮居然造了个龙泉城的幻境将阿星关在里面?
      这是阿星与方泽之间爱恨缘起的地方,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许琮想做什么?
      迟星心中隐隐不安。

      方泽亦在出神,直到听到鹰唳声划破天际,这才垂眸问迟星:“能走吗?”
      “能。”迟星答道。
      两人之间的氛围莫明生疏了些,这份生疏来自方泽,也来自迟星。
      不知是因为来到了千年前阿星被方泽掳走的地方,还是因为现在的迟星与阿星成了两个不同的个体。
      “你走前面,我跟着。”迟星说道。
      方泽点头,踱步往前。

      “许琮在龙泉城,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吗?”方泽问道。
      “据我所知,许琮只来过龙泉城两次,一次是中秋节,秋濛山全体受祖母召令入宫觐见,一次就是……龙泉城遇袭时,许琮率秋濛山弟子入龙泉为阿星守城。”
      彼时,许琮在城内用尽平生所学为阿星守城,而城外发起疯狂进攻的,正是面前这位太子方泽。
      千年后的此时,阿星被许琮囚于这龙泉幻境中,方泽却成了来救阿星的人。
      真是造物弄人。

      方泽默然点头,而后问道:“守城期间,阿星与许琮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么?”
      “殿下什么意思?”迟星抬眸问道。
      方泽解释道:“承诺,约定,交易,或者别的?有吗?”
      这段记忆混乱而痛苦,阿星藏得很深,迟星理不出头绪。
      “慢慢想。”方泽说道。
      “好。”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城门。
      入城后,穿过正街,是一条酒巷,只见青石光滑,车痕凿凿,两侧店铺鳞次栉比,旌旗飘扬,迟星莫明觉得很眼熟。
      直到看到街头牌坊上题着的“长乐”两个字,迟星才知道这熟悉感来自哪里。
      “长乐街?”迟星不可思议地看着方泽,“孑岛的长乐街……竟是仿照龙泉城建的?”
      方泽淡淡说道:“阿星不爱出门,我听说龙泉城的长乐街很有名,就找来龙泉老匠人在孑山上建了条长乐街,可惜……阿星从未去过。”

      “殿下对阿星,可真用心。”迟星说道。说完才发现,他已经完全将自己与阿星的剥离,一副旁观者的语气。
      而这一次,方泽没再说“你在吃自己的醋么”这样的话。
      迟星甩了甩手,发现手指被茅草刮了下,这幻境构筑得如此真实,就连指尖的疼都如此真实。

      方泽继续往前走:“你觉得许琮会将阿星藏在哪里?”
      迟星想了想:“中秋节那次,阿星住的是自己的景星殿,许琮因为是阿星的师长,也被请进了宫内,在景星殿的偏殿住了半月余,有可能在那里。”
      “还有吗?”方泽问道。
      “守城那段日子,阿星几乎一直住在龙吟塔,”迟星环顾一圈,找到了那座高耸入云的全城最高建筑,“许琮为了与阿星讨论事情偶尔也会去那里……”
      “分头去找么?”迟星快速瞄了一眼方泽,“我去龙吟塔吧。”

      “行,注意安全。”
      “好。”

      龙吟塔很高,但以迟星不死人的速度,上去并不费劲。
      只是那一层又一层的旋转楼梯让人有点头晕。
      龙吟塔共十八层,最顶上的三层是当年龙泉小殿下活动的地盘,从上往下,依次是卧室、洗漱室、藏书室。
      第十六层藏书室是阿星的工作间,也是外人止步的一层。
      迟星放轻脚步,踏入。
      空的。
      这一层甚至有些粗糙,许琮并不看重这一层,甚至懒得浪费精力在幻境中将它完全复原。

      迟星开始变得紧张,继续往上。
      第十七层是洗漱室,室内水汽氤氲,像是有人刚使用过一样。
      这一层,也是空的。

      再往上一层,就是卧室了。那是阿星的绝对私人空间,从不允许其它人踏入。
      许琮该不会……
      迟星蹑手蹑脚往上走,忽然心里一咯噔,塔顶隐隐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迟星心跳加速,屏住呼吸猫在窗外。

      “星儿,不要犟了好吗,让我为你养魄,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正是许琮的声音!

      迟星按住狂跳的心口,趴在窗角往里头瞧。
      只见许琮一身黑衣坐在床边,正对着斜靠于床头的人说话,那人一身白衣,扭头看着另一侧,银色长发散落着,衬得他更是如雪似玉。
      一缕银发从床边垂落,在风中打着卷儿。

      “先生言而无信,约定作废了。”是阿星的声音,冷冷的,却如清泉叩心,异常好听,“先生答应放了迟星,却又派人杀他,出尔反尔,之前的约定作废。”

      “星儿如此聪明,就应该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约定。迟星是生是死,方泽是生是死,与我又有何关系。”
      “星儿!”许琮抓住阿星的手,那洁白如玉的手腕纤弱无力,仿佛轻轻一握就会碎掉。此时的阿星毫无抵抗力,只能任由他抓着。
      许琮声音略哑:“这里只有我们,以后也只有我们,星儿,你看看我,我才是要与你共度余生的人,你已经虚弱成这样了,听话,让我为你养魄好吗?”

      “我没有余生了,”阿星的声音很轻,像个生无可恋的久病之人,虚弱到不想说话,“先生走吧,趁罗圣盘还没有闭合。”

      “你还在等方泽吗?他不会来了,他已经有了迟星,为什么还要冒险进罗圣盘?星儿,是你一手安排了迟星与方泽的相遇,你得接受这个现实。”

      “我知道你曾经有多煎熬,你想为自己寻求解脱。你抱着必死之心,想要重塑一段理想而完美的开始。你将迟星送给方泽,想给他们一段没有血腥与杀戮的新人生,你过去没有得到过的,你希望他们可以拥有。我将你一手带大,你以为我不懂你这种毁灭自我却要去成全他人的心思吗?”
      “唯一的变数是,你没料到自己会有要面对他俩在一起的一天,对吗?你看到方泽对迟星的珍惜,想起当初方泽将你掳回琅城时那种毫无顾忌的掠夺,你很难过,对吗?”

      阿星的脸色逐渐苍白。

      “你怕方泽混淆,就骗他说两个魄可以融合,你总是这么为他考虑,星儿,当他与迟星亲近时,当迟星的魄占主导时,你是何感受?曾经的爱人与现在另一个你颠鸾倒凤,你偏偏还得切身体会,这滋味好受吗?”

      “行了!”阿星的声音开始颤抖。

      迟星僵在外边。
      他已知的一切开始崩塌。
      那些美好的、幻想的,陈旧的、腐朽的,记得的、忘记的,都在垮塌。
      他觉得自己是个无知的侵占者,鸠占鹊巢,罪无可恕,比任何人都可恶。

      “先生这么了解我,就应当知道我借你之手分魄,已毫无生念,先生走吧,不必再费口舌了。”

      “星儿,你又是这样,你都虚弱成这样了,你还想犟到何时?就像你说的,我可以替你养魄,我完全有信心将你的魄养得比任何时候都好。就算你骂我,恨我,甚至想杀我,我也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你送死。”
      “星儿,”许琮眼中藏着痴狂,他挨近了些,去抚阿星的唇,“听话,让我替你养魄。”
      阿星躲开:“别碰我。”

      许琮擒住阿星的手腕:“星儿,是不是要我像方泽一样用强,将你剥光了压在身下,你才会肯。你就是喜欢那样的,对吗?”

      空气里是可怕的沉默。
      阿星说道:“滚。”

      “星儿,你生气了,你很在意的对吗?你那么金贵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忍受被人欺辱。星儿,你想想第一次他是怎么对你的……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方泽或许根本就不是爱,你只是在一次又一次被迫与他做.爱后,误以为自己喜欢上了他……”

      “我说了让你滚!”阿星终于崩溃了。
      这件事是阿星的逆鳞,触不得,摸不得,提不得。
      偏偏许琮要将它无情揭破,反复蹂.躏。

      “对不起,星儿,不哭了……都是我的错,星儿,以后不会再有方泽了,不会再做噩梦了……没事了,都忘记了吧,就当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还会一起生活很久很久,星儿,随他们去吧,你还有我……”

      阿星哭得没了力气,他放下了所有盔甲,像小时候做错事向先生忏悔一样。
      “可我还是喜欢他。”阿星哭得很绝望,“在秋濛山舍那晚,我不应该去见方泽,我不应该从巫灵阵出来,我应该与巫灵阵一同消亡,那才是我的结局。”

      远在千里之外的秋濛山,“嘣”的一声响,翛然琴又断了一根弦。
      堪堪赶到的桑青,脸色苍白跪在地上。

      “不,星儿的结局不应该是那样,星儿可以有更好的未来。星儿,你还记得……还记得城破前一晚,你在这里同我说过的话吗”

      “那一天,你预料到守不住了,备了酒肉犒劳兄弟们,你端着酒,一个一个敬过去……你喝醉了,爬到城楼上抚琴唱歌,城楼下是方氏三十万大军,你简直不要命了……”
      “我将你拉了下来,你倚在血迹斑斑的城墙边,醉眼朦胧地问我,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死那么多人。”
      “你那个模样好看极了,那一刻,我很想带你走,丢下注定落败的龙泉城,这座城与我何关,满城百姓又与我何关,我想要的只是你一人而已。”
      “我背起你,你却在我肩头唱起了歌。你唱着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你唱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①……龙泉城破败不堪、满目疮痍,你却是这世间最美的人、最珍贵的宝物,我不想你被方氏的人看见,我想将你藏起来。”
      “我将你背回龙吟塔,为你换了衣裳,为你戴上面具,你就坐在现在的位置,你醉着酒,笑着对我说:许琮,若有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那一天,你我泛舟饮酒、翛然一生如何?”
      “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那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星儿,我很想吻你,就像现在一样。”

      许琮一点一点靠近,他捧起阿星的脸,像捧着一件易醉的瓷器,他细细打量着阿星的情绪:“星儿,如果没有那场战争,你会接受我的吧……”

      塔外。
      迟星抱膝坐在窗外,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却见方泽站在塔楼的另一端,风吹着他的衣裳,像天边的红霞,不知他在那站了多久,屋内的对话他又听到了多少。
      迟星泪眼婆娑,看不清方泽的表情。

      下一秒,方泽已经从那里消失。

      轰的一声,地动山摇。
      龙吟塔的塔顶被掀掉,一道黑色身影被掀出塔外。

      一切禁忌都在毁灭面前变得毫无价值。
      方泽将崩溃的阿星拥进怀里,满身戾气与神力皆凝聚成一道磅礴剑气,剑指许琮。
      爱,或者罪,都该清算了,管它天翻地覆。
      “我的宿罪,当由我来赎。”方泽的声音非常可怕,“他说,让你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宿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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