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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神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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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星,跳下神祭台的时候,你害怕吗?”迟星问阿星。
身体睡着的时候,迟星一逮着机会就会拉着阿星问这问那。两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魂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百看不厌。
“害怕呀。”阿星眉眼弯弯,“我很怕疼的,你应该也是一样,身上一点点伤,都会疼很久的。”
迟星点头表示默认,等了一会他又问道:“那你还敢?”
“因为那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阿星就像是在跟年少时期的自己对话,“我也害怕即便我祭出一身血肉也阻止不了什么,我更害怕我所安排的一切,都无法实现。”
迟星讶异,原来阿星是害怕的。
“但是我必须去做。迟星,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可以少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你就做自己吧。”
“做自己?”很多时候,迟星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曾经日日受着煎熬,我有太多的身份,龙泉的小殿下、先生的徒儿、东宫的星公子、推翻方氏的主谋……每一个身份,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但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也曾想过,我是不是可以任性一点,抛下一切为自己而活,可是终究未能做到。”
迟星细细听着,想像那些难熬的岁月里阿星的孤立无援,如果换作是他,一定早就受不了。
“你做到了,我在这里就是证明。”迟星强调道。
“不,迟星,这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阿星说道,“我希望你可以自己选择做谁。”
迟星讶异不已,他为以阿星会告诉他,你就是我,你有天生的使命,这就是宿命。
“那……”迟星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问道,“阿星,你想做谁?”
阿星笑了。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你想做谁。
“自由人。”阿星答道。
“与心中所爱并肩同行的自由人。”
迟星品着阿星这句话的意思,他忽然有些难过,他想到了那把断了四弦的翛然琴。
上一世的阿星,最向往的是自由,偏偏一生戴着枷锁,在龙泉、在秋濛山、在琅城,他从未真正自由过,而后的巫灵阵,他一守就是千年。
阿星反而安慰迟星:“迟星,很抱歉让你经历这些。如果你不喜欢这些,我可以……”
“不,我觉得很幸运,”迟星说道,“我曾经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怪人,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现在我知道了,这么平凡的我,居然是这么好的你……的生命的延续,我觉得很幸运。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阿星笑了,被后一世的自己所喜欢,这种感觉很奇妙。
迟星觉得心中满满的,他空缺了十八年的心,现在终于……是完整的了。
每个人都有父母,肉.体.凡.胎由父母共同孕育,遗传基因里都带着父母给与的天性,甚至五感和记忆。
迟星没有父母,迟星由阿星的三魂孵化而生,他的身体、他的心脏、他的眼睛,甚至细到他的皮肤,全都来自阿星。
他这具身体,甚至保留着阿星的五感。
所以他看见龙泉会难过,看见孑岛会难过,听到方泽声音就会心跳加速,被方泽触碰会有本能的反应。
可是他从小就像一个情感缺乏者,对什么也不爱,对一切都淡淡的。他与爷爷远离人群,像这个世界上孤立的存在。
十八年来,迟星学着像学校里的那些孩子一样成长、生活。
要学习,那便学习。
要考试,那便考试。
要上大学,那便上大学。
可他知道,自己的心是空的。
虽然,他逐渐有了自我存在的意识,有了自己的三观与情感,有了属于自己的新的七魄。
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心是空的。
这种空虚的不真实感,直到见到阿星,才得以填补。
迟星看着阿星银白的长发与完美无瑕的眉眼,心生爱怜,他赞叹道:“阿星,你真好看。在秋濛山舍见到你的时候,我简直惊呆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阿星揉揉迟星松软的短发:“我们长得一样,你在夸你自己你知道吗?”
“不一样。你晶莹剔透,你整个人……从人到灵魂,你都是剔透的。我……我是个俗人,我就像一个稻草人,从前我是个没有感情的空壳,后来我见到了你,我终于感受到了生命的真实与灵魂的完整。”迟星眼睛亮亮的,“我终于有了……爱和信仰。”
阿星莞尔:“不是见到方泽吗?”
迟星瞬间脸红:“那、那不一样。”
阿星敛下目光,藏起神色,轻声问道:“迟星,如果没有我,没有这所有的一切,你像其它人一样,是个简单的普通少年,你会喜欢方泽吗?”
迟星咬咬唇:“会。”
阿星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许久后才说道:“那就好。”
“阿星,阿星?”迟星唤了几声,阿星才有所反应,他看起来很疲惫。
“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我太喜欢和你说话了,你累了吗?”迟星问道。
“有一点。”阿星答道。
“那你先休息吧。”迟星说道,“等你养好点了,我再找你说话,咱们来日方长。”
阿星垂眸看着自己几近透明的指尖,不再说话。
你喜欢方泽,我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我为什么会难过。
这世间上根本不可能会有和平相融的两个魂魄,那都是骗方泽的鬼话。
只是不想让他混乱,让他难过。
两个人的魄融合在一起,就必定会有一方会被另一方逐渐馋食,越来越弱,直至完全消失。
阿星眼睫颤了一颤,突然唤道:“迟星。”
“嗯?”迟星可喜欢阿星唤他的名字了,他的声音脆弱又柔软,如空谷回音,直叩人心。
“还记得我在秋濛山舍和你说的事情吗?”阿星问道。
迟星眨眨眼睛:“记得。”
“你一直都很棒,无论如何,请保护好你自己。”阿星说道。
迟星获得阿星的肯定,就像获得了无穷的力量。
那是与上一世的阿星惺惺相惜的默契,他从未如此充实,甚至所向披靡。
他也想勇敢地去守护一次,就像阿星曾经做过的一样。
则此刻,迟星看腹部流出的血,看着在那支阴弩的作用之下,自己正一点一点凝结成冰的身体。
迟星感觉到疼痛,但并不觉得害怕,这种痛一定没有被烈火焚烧那般难熬吧。
迟星用染血的指尖,触及神像,触及千年前的真相。
那是阿星为方泽安排的,跨越千年时间与空间的重逢。
一场以血祭方能破解的重逢。
阿星已经走完了前面所有的路,这最后一步,就让我来吧。
迟星的血从伤口汩汩流出,它们沾到玉簪上,沾到了白玉神像上。
鲜红欲滴的液体浸入温润玉质中,彼此渗入,彼此交融,将玉簪与神像以血连结起来。
就如他与方泽之间的渗入与交融。
冷冰冰的玉簪与神像,开始莹莹发亮。
迟星将染血的玉簪,簪入了神像的发冠中。
这几乎用尽了他的全部力量,冰化迅速蔓延到他的手臂,迟星只来得及最后抚了一下神像的眼睛。
“醒来啦,方泽。”
而后,他的手指也冻结成半透明冰块,指尖还保留着微曲着的手势。
如雪山坠落的冰块,迟星向后仰去,下坠。
变化发生在一瞬间。
熄灭的长明灯“砰”的一下齐声点亮。
明堂那些正在崩塌的墙体倏地静止了。
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银色鳞甲忽的停在空中。
迟星坠落的身体,悬停在半空中。
一道破天神光,从湖底明堂腾空而起,穿破湖面,穿破云层,如破天神龙一般直啸九天。
散落千年的滔天神力,穿过湖海山川,海啸一般向镜湖湖底奔涌而来。
与此同时,整个水下城、镜湖乃至孑岛……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定住了。
许一义瘫坐在地上,他高抬的手臂惊恐地指着神像,屈着腿一副想要逃跑的姿势。
他缩紧的瞳孔里,映着一道恍若神明的幻影。
那道幻影从神像身上飞离出来,光耀夺目,让人无法直视。
许一义的双眼被刺激得眼泪直流,可他却一动也不能动。
幻影落地的瞬间,变化成了当年太子方泽的模样。
明艳照人的脸,锋利的下额线,英气修长的眉眼,身长健硕,尊贵无匹,天生一段飒爽风骨,热烈而夺人。
金色流光在他身上奔涌,源源不断的神力仍在凝聚,方泽一袭艳艳红衣,衣袍翻飞,如水中盛放的彼岸花。
他闭着眼睛,光可鉴人,乌黑墨发编成细小发辫,以金冠束之,那金冠中却别着一支白玉簪。
正是阿星的玉簪。
“太太太太太太子殿下!!!”许一义吓得舌头打结,他想要往后爬,却被定在原地完全动不了。
“哥——救我!”许一义恐惧地大声呼救,“哥,求求你救救我!”
许一义吓得裤.裆濡湿。
太子方泽,当年琅城人人倾之慕之而又敬之惧之的存在。
十四岁随王出征,小小年纪便踏平无数战场,十九岁更是在龙泉一战成名,他短暂而耀眼的一生,有着琅城人数都数不过来的功勋。
方氏王朝尚武,若以武力排名,太子方泽当是琅城第一人。
许一义怕方泽,由来已久。
他们这一脉许氏,曾是叱咤西北的许氏悍将的一脉旁支,当年他的父辈为求生存,背弃许琮的父君,携大军归降方氏,直接导致许氏嫡系一脉,惨遭族灭。
许氏的背叛者,方氏的手下败将,这一脉许氏归顺后,日子过得并不光彩。
许一义怕方泽,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的原身,正是当年在清明雅集上,因为冒犯星公子而被方泽当众剁掉三根手指的“许二”。
许二吓得语无伦次:“太太太子殿下,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不要杀我……别……别杀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在琅城……哥……哥求你来救救我!”
方泽从沉睡中被强行唤醒。
他曾经在心中预演过很多次,要如何向迟星解释玉簪的意义,要如何在确保迟星不受伤害的前提下让玉簪归位。
因为这关系到他们两个人的未来。
可是他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此刻他感受到磅礴的神力正在向他身上凝聚,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力量。
可是他睁开眼的第一瞬,看到的却是迟星冰化的身体,像冰石一样坠落。
方泽接住下坠的他。
冰冷的,僵硬的,没有一丝活气。
迟星漂亮的脸,灿若星辰的眼,都已经成了半透明的冰。
方泽的脸色非常可怕。
方泽看向门口那个发抖的小子:“许二?”
许二吓到破音:“别杀我!太子殿下别杀我……”
方泽捂住已经冰化的迟星的,眼睛。
“别看。”他说道。
下一秒,许二的身体在门外悄无声息地炸成一团血雾,很快消失不见。
随之一起炸裂的,还有那一群被定在明堂之外的罗圣殿的傀儡。
一个接一个,像一个个被戳破的泡沫一样。
炸成血雾。
方泽抱着迟星从这片血雾中穿梭而过。
所到之处,一片殷红。
从明堂到东宫的一路,水下城被一片片诡谲的红色水雾染成了朱色。
这条路并不长,方泽曾经走过无数遍,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么孤独过。
方泽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最害怕的事,终究是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