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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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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安到洛阳八百里,对于皇室来说,不过是从一处宏伟的宫殿群迁去另一处宏伟的宫殿群而已,可对于跟随着前往洛阳逐食的百姓来说,却是同时混有希望与绝望的漫漫长路。坐在辇舆里被幔帐包围的尊贵的人们看不见这长安大概有百年未见的惨象,天后特意嘱咐了羽林将军桓彦范亲自带着重兵将百姓隔绝开来。
李治的身体越发欠安了,从坐上辇舆就是昏昏沉沉的,八百里对于他来说不是个小数,虽说龙辇宽敞又平稳,可终究也是车马劳顿,迷迷糊糊地倚在辇内,只听得外面有时人声嘈杂,有时又安安静静,头风影响了他的听力,他也不想去认真听。
可这些声音在天后那里却是十分明白,那是走投无路的百姓,甚至有一些食朝廷禄米的小吏挣扎着呼号。天后脸色是超乎寻常的凝重,婉儿已经蹙眉很久了,想要掀开帘子去看。
“婉儿!”只是厉声喝止,天后并不打算说太多话来解释。
“天后……”婉儿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她想说不如就先放粮了吧,蜀中的粮食不过三五天就到了,这短短的时间内突厥和吐蕃应该兴不起什么风浪。
婉儿久不出宫,出了宫才能感到天后那坚不可摧的决心。这些舍弃什么坚守什么的决策在宫里说说,只要有道理婉儿都能理解,可真正到了百姓中间,她却免不了迷茫无措。
天后仍是不说话,她的唇紧抿着,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楚。都说天后是最冷面无情的人,可婉儿能明显感觉到被她强压下的那股翻腾着的感情。没错,天后杀了不少人,也几乎从未因此心痛过,可当百年不遇的灾难降临到她的人民头上时,那种除了等一筹莫展的失落与自责,震撼着婉儿。毕竟在天后心中,排第一的永远是天下,这还不算是她的天下。
往常这样的时节,洛阳的牡丹应是正盛,可今年东都也多少受到关中的影响,牡丹花萎靡不振。天后说久坐无益,想要走走,于是婉儿在定鼎门前扶着她下来,沿着天街一路无言,气氛沉重。
这是婉儿第一次来洛阳,这被天后所特殊宠爱着的东都。多少次她在梦里到了这温柔富贵乡,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以这样的姿态第一次踏上这土地。据说东都虽然比关中好一些,可仍是久旱少雨,洛水几乎要干涸。婉儿第一次走这样远的路,看到的却是满目疮痍的江山。
凝重的气氛一直蔓延到第二日的乾元殿,与前几日的大臣互争截然相反,到洛阳后大臣们都不说话了,连裴炎也沉默下来,裴炎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请愿,天后也是不会同意放粮的。而从长安到洛阳的路上,灾民是怎样的惨状,相信天后也感知到了,她仍执着于自己的决策,这就表明谁说也改变不了。婉儿想起昨晚看的邸报与留守长安的太子显被要求每两个时辰发来的消息,关中的灾情已不仅仅限于大旱无粮,而是随着蝗虫一同卷来的疫病,百姓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都不说话了?”终于天后说话了,不过她也只是站起来,声音里似乎有点疲惫,“不说话,那就散了吧。”
这次下朝,天后走得格外快,婉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武成殿,只看见天后匆匆忙忙进去,还没来得及坐下就拿起案上新放的奏报来,婉儿立在殿门口远远地看着,竟觉得她的手从未有过地在颤抖。
终于,阴沉了好一阵子的天后再次挑起了嘴角,婉儿愣愣地看着,她……笑了?
“好!好!”天后连道几个好,这才坐下,挽笔抬头,看婉儿站在殿门口,“婉儿,怎么不进来?”
婉儿眨眨眼,这才走了进来,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那是天后特意命人为她设置的案与位,因此这里的布置像极了长安的紫宸殿。
“婉儿,代我拟诏,开仓放粮吧。”
一时没有回过神来,饱蘸了墨水的笔就这么悬在半空,一滴一滴地将那带着些馨香的黑色液体滴落砚台:“天后?”
“不仅要开仓放粮,还要派一支精良的医队去,再让显儿亲自主持救灾。”
“啊?”婉儿不知如何落笔,今日的朝堂上天后还沉默地坚持不放粮,怎么一回来就……
天后从一看到奏报笑容就没消失过,耐心地解释:“李孝逸把粮食顺利运过来了。”
这种救万民于水火的喜悦才是真正的喜悦,婉儿由衷地高兴,眼里甚至闪着泪光:“婉儿,婉儿马上就写!”
落笔即是文章,文字从头脑中通过毛笔直接落上绢帛,婉儿写诏书从未像这样着急过,仿佛自己再写快一点就能让关中百姓早一点得到活下去的机会。于是洋洋洒洒一篇诏书,文不加点,须臾而成。
一切大概都熬过去了吧?婉儿看着门下省的官员来把诏书带走,松了一口气。
天后刚缓和下来的神情却在看到另一封奏报时又凝重了几分。除了关中,难道还有哪里闹灾荒么?婉儿疑惑地看着天后。
“钦天监报,东都近来恐有霖雨。”
听到这里,婉儿也是吓了一跳,道:“东都久无雨,土地干裂,田土几乎成渣,若雨势突然迅猛,只恐……”
婉儿不敢想,今年的大唐多难,像是冥冥之中的某种预兆。
“钦天监尚不能判断雨势究竟能有多大,不过依婉儿看,若是大雨,最易受灾的是哪里?”
婉儿努力回忆自己曾在贤的藏书楼里看过的那些“杂书”,突然脑子里像闪过了什么似的,笃定开口:“洛水!水往低处流,雨势一大,最早被填满的一定是干枯的河道,洛水边本多良田,大雨将会挟裹着成渣的田土倾泻而下,若是久有大雨,洛水边农户必然被淹!”
天后缓缓点了头:“看来必须迁走农户,不过洛水边居民逾万户,决策太大,需与众臣商议后决定。”
天后做事一向果断,之前连不开仓都坚持下来了,这次怎么又想到要跟大臣商量?婉儿心生疑惑,但从不开仓的事中她也更加肯定了天后做事的谨慎与顾全大局,便也不再多问,更没有注意到天后眼中闪过的一丝狠戾。
钦天监没有看错,东都的霖雨果然如期而至,天后早已知道后果,却浪费了这宝贵的准备时间,没有把洛水边的农户迁走。灾难就像是跟着皇室从长安到了洛阳,不肯给天后一天松懈的日子过。
这一天一直到未时都还是晴朗无云,却在申时二刻突然打了个惊雷,太阳不到落山的时候,便被不知哪里突然聚集起来的重重乌云压住,霎时天昏地暗,从那重重黑云中间倾泻下瓢泼大雨来。见天后毫无反应,婉儿起身去关窗,却已发现窗框瞬间积了水。紫微宫地势虽高,却也一时来不及排水,庭中积水空明,宫人们却浑然不知,甚至能在飒飒雨声中隐约听见庆贺下雨的嬉笑声。婉儿开始担忧了,转身唤:“天后?”
“雨势尚好,一时无碍。”天后十分冷静,依然在伏案疾书。
婉儿到嘴边的话被堵了回去,想起自己在来东都的路上也想劝说天后放粮,总是过于热心,或者说是操之过急,险些坏事,便也不再多说,只是仍有着隐隐的担心。
雨越来越大了,到亥时已成倾盆之势。天后去了贞观殿看天皇,让婉儿自己去歇着。婉儿进了凝华殿,那是天后特意拨给她和她母亲住的一座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寝殿,这里跟长安殿一样,紧邻的是皇家花园,这里的九洲池像极了大明宫的太液池,凝华殿却比长安殿还要别致,它坐落在池中西洲上,与岸边有石拱桥相连。水中小榭的精致,对诗人来说是极富吸引力的,住在凝华殿里,几乎有枕水而眠的情致。可在这里住下的第一晚婉儿就怎么也睡不着,辗转间只听到外面的大雨落在池子里的声音,越听越是绝望。
婉儿睡得浅,生怕在轰轰的雨声中错过了更鼓。好不容易捱到五更,婉儿立刻就起来,出殿外只见九洲池波浪滔天,惊涛拍岸甚至渐湿了婉儿的裙裾。婉儿心下暗叫不好,立刻撑了伞往武成殿奔去,这样大的雨里,伞也基本没什么用,一路狼狈终于到了武成殿。卯初时刻的殿内烛火幽微,明显天后不在,婉儿奔向殿内,刚想问问,就有一个穿盔甲的人突然进来,径直向婉儿走来,雨幕中看人模糊,婉儿好一会儿才费劲地确认来者是桓彦范。
“上官才人,天后说才人夜里一定没有休息好,吩咐才人不用去上朝了,就在殿内休息待命。”
待命?对了,一定是天后为了旨意能快些下达,特意吩咐她先候着的。婉儿强压下自己的心急如焚,走到几案旁默默为自己研起墨来。桓彦范也没有走,按剑站在殿门口,随时等待着从乾元殿那边传过来的旨意。
奏报不停地传来,婉儿一封一封地翻看着,从“洛水上溢”到“与地平齐”,从“有户被淹”到“没入百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桌上铺着的空白诏书被理了一遍又一遍,纸和笔都在这里,可她没有权力下这封救命诏。
“洛水泛滥,水旁已淹没逾千家,死伤难计。”
婉儿紧握着笔,几乎要把笔杆折断,听到这里痛苦地投笔,胡乱抱好那堆奏报,站起来就要冲出去。
“才人去哪里?”桓彦范果然拦住了她。
“天后在朝上不知情形,我要去送奏报!”婉儿试图避开桓彦范。
可桓彦范拦得更紧了:“天后旨意,要才人在此候命,才人要抗旨么?”
看来天后让桓彦范守在这里是有目的的,虽然婉儿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干瞪了桓彦范许久,也只好回到殿内,闭起眼睛,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冷静,却因此耳畔的雨声越发清晰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终于有差役一边尽力奔跑一边大喊着:“上官婉儿听旨!桓彦范听旨!”婉儿猛地睁眼,还未站定就跌跌撞撞往外跑,在殿门口接到了旨意。
“天后有令,命上官婉儿即刻拟旨,差桓彦范率东都戍卫营往洛水救灾!”
“婉儿遵旨!”甚至连跪都没跪好,婉儿就扑向案边奋笔疾书起来,写好诏书交给钦差,桓彦范一拱手便转身走入雨幕中。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婉儿几乎是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第一次经历这样直观的大事,眼前是成千上万条性命,而她以笔救人。连婉儿都快忘记自己也只有十八岁,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她只觉得自己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轮回。
只是,天后的决策让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许久,婉儿才隐隐约约看见雨幕里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大伞下熟悉的身影。
天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