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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婚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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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一
“有人规定你想娶我我就要嫁你了么?”
第一次上门提亲,她如此回应,全然不顾身边羞怒的父母和一干惊骇的仆从。
我想我大概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人了。
那个骄傲的女子给我的羞辱。
我的表妹,林意。
第一次初见,是到钱塘姑父家,准备成亲。
“听说二表妹病有所好转了?”这么说着的,是比我小两个月的堂弟——楚天麒。
我瞪了他一眼。三年前表妹大病一场,高烧三个月。好不容易烧退了人又半疯半傻,虽说经各方名医诊治已有所好转,但是听说还是笨手笨脚的。不会写字,不知礼仪进退,不习厨事,甚至不会刺绣,这样的女子如何嫁的出去?林家二小姐,已是整个钱塘的笑谈。但是,临别时父亲说得清楚,乘人之危的事,非楚家子弟所为。
陪着尴尬的姑父说了几句闲话,我和天麒告退出来。
“大丈夫一诺千金。我自然会娶她,既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未来的嫂子,无论她神智如何,是疯是傻,日后你都不得无理。”
天麒只是唯唯应承。我知这堂弟自幼被二叔宠坏,一味喜欢魏晋风度,行事放达跳脱。但是,这毕竟关乎一个女子的清誉。何况,这门婚事,于我未尝不算有利。
我已有知己红颜。倘若林二小姐真如传言一般,我大可理直气壮的把软红娶入家门。若真是那么呆笨的人,应该也不会嫉妒吧?
这么想着,猛然间抬头四顾,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顺着小路进了内宅。正要退出,箫声忽起。
清越坦荡,偏又缠着一缕离思——不俗。
顺着声音走去,见小楼窗口坐着一个女子。虽然看不清那女子的眉目,但是,身材清瘦,甚为纤弱。应该是个丫鬟吧,但凡女子家世,有心人不必细观眉目,只要瞄一眼身材就可看出,这女子纵有几分姿色,也不过是小家碧玉,全无大家的雍容风韵。
不过,幸好她穿的是白衣。此时夕阳如火,映在白衣上,再庸俗的人也有了几分仙气。
我微笑着走上前去:“此情此景,幸得如此箫声,如此落日!”
箫声一顿,那女子缓缓回头,淡淡扫了我一眼,“岂不闻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我愕然,然后大笑。好个丫头,模样长得清秀,文才也如此——只凭此句,便是不俗。
似乎是有人叫她,那女子回头应了一句什么,从窗边缩了回去。又一个丫鬟利落的关窗。——白白搅了我的谈兴。
一路踱回房去,我不住思量。十五岁出门游历,到如今见识的女子自也不少,一般女子,见到陌生男子不是含羞带怯,便是故作大方,而这女子,对我仅仅是冷淡的一眼,仿佛与世间疏离一般的毫不在意。
着实轻狂!不过她眉间缥缈的轻愁,没来由的使人怜惜。
若是要了她来作陪嫁,姑父应该也会应承吧?
这么想着踱回房去,直等到掌上灯来,天麒才一脸汗的跑回来。
之后几天,我一边叫小厮偷偷打听着有哪个丫鬟擅长吹萧,一边忙碌着自己的婚事。或许是心中有愧,姑父百般照应,我比预料中清闲很多。
只是几天的打听下来,那个吹萧的女子踪影全无,林家小姐的事倒是听得不少。
三年前,林二小姐突然大病不起,三个月间姑苏所有的名医都束手无策。在只剩用参汤吊命的当口,有一个游方道士以引魂之术救了她一命。可这小姐醒来却是疯疯傻傻,连自己的爹娘也不认得。许是喝了孟婆汤的缘故吧,竟如一个婴儿一般百事不懂,连家里粗手粗脚的挑水丫头,论起女红,也比她高明的多。
顾不得身边苦着脸的楚平,我大笑。这样的话,岂不是正可借机还了软红多年的愿?
那日,我被急急的叫到正房。
一眼望去,是念念未忘的纤细身影还有——天麒。
姑父铁青着脸,大声喝问。
“有人规定你想娶我我就要嫁你了么?”
平淡的口气,一如她望向我的眼。
“我喜欢天麒。”
我大惊,又不觉大怒。
好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子!
正言厉色的看向天麒,天麒长跪于地,眼神却毫不退让。
我知道为什么。
表妹投向天麒的眼神羞涩而灼热,一如当年常欢阁的软红斜倚扶栏,看向我的那一眼。
在这样的眼波下,百炼钢也会变成绕指柔吧?
一瞬间心思百转。
彼之熊掌,我之毒药。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既然心不在我,何不这么放弃?
祖父素来不喜父亲软弱,听他口气,每每欲二叔取而代之。天麒武艺虽然不精,但是文才出众,想来日后必定可以一举成名。但是,若是出了这样弟夺兄妻的事,那么,他的前途也堪忧吧?未来的楚家家主,自然会由我承当。
更何况他二人又是两情相悦——君子成人之美,我若肯退让,世情上说起来也必定众口称赞。
“既然如此,那么天一甘愿成全。”
我微微一笑,对着姑父一揖,转身离去。
表妹仍旧长跪,只是,我看到她脸上的一丝笑意中的坚定。
儿女情长。姑父想是最后也会妥协吧?
只是天麒,毕竟年少,可惜。
回房磨墨,细细构思。这样一封信写下去,父母必然会同意,但二叔从此大概会烦恼无限吧。
只是这样的女子,可惜。
天麒,实在太过年少。
之后自然是水到渠成。
天麒婚后并未归家,而是去了扬州。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他此生功名蹉跎。二叔也意气消沉。
倒是我因祸得福。父母对我的婚事不再催逼,我也借机将软红娶入家门。
只是偶尔在看到落日之时,也会想起来,那一次的箫声。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三月十六,天麒与扬州卢氏文定。当日,林氏失踪。”
我把书信抛在水里,对着渐沉的夕阳细细吹奏一曲。
是那日听到的曲子——有所思。
林意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使无情被弃——不能羞!”
阳春三月,江南应是草长莺飞。
手里抱着琵琶的卖唱女子,眼波流转,妩媚动人,直把那满怀爱意的女子学了个十足十。
一生休?是不是所有的人在初尝情爱滋味时都是如飞蛾投火一般,古今皆然?
那样羞涩却灼热的眼神,让我想起七年前的我。
我喜欢天麒。
有生以来第一次喜欢上一样东西。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拥有那样的灼热,那样的渴望。向来可以好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的我,从此万劫不复。
那天和往常一样一梦醒来,却已面目全非。
在面前的,不是熟悉的书桌,电脑,而是式样古老的床铺,和口音古怪打扮奇特的人群。身边的人,也都穿着奇怪的衣服,用奇怪的语调讲着我半懂不懂的话。
见我醒来,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拦住了想要扑过来的一个妇人,对我奇异的一笑:“既然魂魄已然归位,那么就不碍事了。在阴间走了一遭,保不得有什么损害。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懂么?”
应该也算是幸运的吧?毕竟没有变成冻饿街头的乞儿,也没有在战火中颠沛流离,这样的我,应该是幸福的吧?
但是我必须要隐瞒。对自己的亲骨肉疼爱,不见得对占着自己亲骨肉身体的幽魂也会爱屋及乌。
这么想定主意的时候,也终于弄明白这里是唐时——开元四年。林家是钱塘的富户,而我的前身,正是林老爷的第二个千金。
我渴望回家。——虽然衣食无忧,但是这生活于我而言,却还不如街头的乞儿。我不会弹琴,不懂书画,不知礼仪进退,尤其不可饶恕的是,我不懂女红。
虽然个个来诊脉的大夫都把我的笨拙归功于几个月前的高烧,但是这并不能免去我重新学习的义务。我很努力,但是进步缓慢。每天机械式的不停刺绣,只觉那一针一线的消磨下去,人已麻木,即使每每见人嘲笑之色,也己经可以忍耐。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么反复告诫着自己,看着楼前的柳枝三绿三黄,脑中的家里景象已经黯淡,只觉此生此世,不过如这线一般来来往往之时,林家的生活却突然热闹起来。
连着三天,下人们忙着打扫闲房,置办酒菜。待到客人来时,更是来往殷勤。
如此兴师动众,必是来客紧要。一时兴起,我向母亲房里的侍女云娘打听,才知道,那人姓楚,竟是我的未婚夫。
我连忙细细询问,才知道楚家祖居太原,也算是官宦世家。来人是姑母的独子,与我从小定亲,长我五岁,因为五行缺水,所以取名天一,取五行中“天一生水”之意。十五岁便出门游历,六年后名成归家,不久便来提亲完婚。
云娘一边说着,一边看我几眼,那意思我早已明白,不过是我配不得这样的人罢了。
回到楼上,凭窗而坐。想到此时日后的凄凉,没来由的一阵悲伤,取出箫来试了试音,决定好好的吹奏一曲。这箫是从云娘手上学的,只是只有她心情好,我刺绣的结果又使她满意的时候,她才教我一点。学了半年,能够吹全的,不过仅仅一首有所思而已。
也罢!西边日落,残阳如火。
杖藜初雨后,试步夕阳时。寂寞无人问,平居有所思。
有所思,思我母。有所思,思我亲。有所思,思上苍。呜呼!东流大海亦有日,我见我母复何时!
胸中满是怨气,这一首原是委婉的情曲,却被我吹得杀机四起。
正感伤的当口,猛然听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此情此景,幸得如此箫声,如此落日!”
我先是一惊,继而微怒——这里是女眷的住处,有哪个登徒子敢随便乱闯?
回头望去,,一个裹着璞头的男子立在窗下几十步外,衣衫虽已穿的半旧,却是时尚的新样,一派从容的打量我。
大概是哪家来作客的子弟误闯后宅吧?只是听那人口气,却好像把我当作了梅香一流。
“岂不闻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没好气。
那人先是一怔,然后大笑起来,形象张狂之极。
我正要开口,听到云娘的声音,叫了我下楼试衣裳。
照例是穿了脱,脱了穿的一套下来,再回楼上的时候,已是接近掌灯了。
该不是那个轻薄男子,就是我未来的夫君罢?那样无状的人——
心中有事,手下的活计也就更加歪七扭八,不成模样。焦躁之下,我信手把面前的绣布什么的一股脑扔了下去。就算是拼得挨云娘一次责备,也好过如此闷煞!
突然听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轻轻一顿,“就是这里了!”
我大怒。上次的狂徒也就罢了,怎么就有人接二连三的往这里闯?林家的家丁,竟都睁着眼睛一个两个的放进来?!
开窗下望,正要开口,却一下子顿住了。
那人手里拿着一块布正在端详。
那是我的手帕。上面的刺绣虽未完工,但云娘只给了一个字的评价——“差”。
这样的东西岂不会被他笑掉大牙?
那人拿着手帕,仔细端详了几下那上面歪七扭八的竹叶,突然开朗的笑了起来。
“倒似是雪后的残竹。”见我有些尴尬,他又说道,“天道自然,既是心中的竹子是这样,又何必再去修饰,为它平白填几分匠气?”
我先是一惊,然后一股酸热之气从胸口慢慢的涌上来。
那人对我的活计,仅仅是付之一笑,完全没有鄙视,鄙视妇容功德一无是处的我。
只有这一点是我的救赎。饮鸩止渴也好,我想抓住——哪怕那只是一根稻草。
之后,那个人常常偷偷的溜进来,陪我聊天。每次我拿出惨不忍睹的绣工给他看,他都是摇头晃脑的胡扯一通,定要扯的我和他一样笑起来才罢休。
如果这个人是我未来的夫君,我的日子应该也会好过很多罢?
心中这个念头一起,立刻像野火一样燎原而起不可收拾了。
那日我被母亲教训的时间稍长些,见他等在树下,柳叶已是落了满身,却依然双目定定看着我跑来的方向,禁不住满心欢喜,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他脸色一红,退了半步,却突然握住了我的手,再也不肯分开。
这就是一生一世么?
他是天麒,我未婚夫的堂弟。他也自幼在此长到三岁,在这里和在太原的家里一样熟惯。
天麒的语气里还带着未知世事似的天真,但我只要一见到他,就会不自觉的欢喜。
我的未婚夫可否会任我胡闹?可否会让我尽情畅所欲言?可否不挑剔我的绣工,不挑剔我的礼仪,甚至不在意我的不守妇道?
如果是天麒的话,一定可以让我一生平安喜乐吧?
许是这些念头让我欢喜过了头,我和天麒的事情被人发现了。
大逆不道。这是我的父亲为我的行为下的定论。我应该怕得发抖吧?
但是,很奇妙的,看着和我跪在一起的天麒,心中却反而慢慢安定了。
在父亲责骂母亲哭泣的闹剧演完之后,我的未婚夫——天一匆匆的赶了过来。
果然是那个轻薄子弟。
我不要嫁给他。
“有人规定你想娶我我就要嫁你了么?”对着父亲的喝问,我不顾一切的顶了回去。
那一刻,我看到天一先是震惊,然后一丝怒气在眼中闪了一下,继而就变得波澜不惊了。
“既然如此,那么天一甘愿成全。”
他长揖而去,头也不回。而我和天麒在堂上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在那之后我被丫鬟扶回房,勒令不准出门一步。
又过了十几天,我才从丫鬟口中得知楚家应了婚事——我和天麒。
之后就是一系列的忙乱。
按照唐律,近亲中的叔嫂本是不准通婚的,但是,一则我与天一尚未成婚,二则楚家和林家在官府里花了不少力气上下打点。只是,天麒这一生的前程怕是要有所挫跌了。
丫鬟一五一十对我说时,我一面心里觉得对天麒不住,一面又暗暗为他的“不爱江山爱美人”之举而开心。
在甜蜜夹着迷茫的心情里,我,林家的二小姐出阁了。
不是很铺张的婚礼,倒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半夜醒来,身边天麒在睡梦中轻轻的微笑,让人极是安心。
之后,我们搬去扬州。每日读书,品酒,赏花,煮茶。
而我竟然可以在这重复的日子里踏踏实实的学习作菜,弹琴和刺绣。既然如此可以让天麒开心,我不在乎自己的改变。
只是偶尔,他的眼中会飘过一抹令我心惊的哀愁。
有一天他大醉之后,抱着以前做过的应试文章读到深夜。
那一夜我陪着他,吹箫到深夜。
那一夜月凉如水,我心忧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