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千里 ...

  •   林意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使无情被弃——不能羞!

      天麒又要娶亲了。对方是卢家的小姐,名门望族。
      从来不曾这么责怪过一个人,也从来不曾这么想宽恕一个人。
      人生际遇,如是而已。
      一哭二闹三上吊,怨妇自可纠缠,但是那不是我林意所为。
      三月十六,正是江南春色好。
      穿戴齐整,出门登车而去。
      一路上还是愁思满面,到了江边,看着那汀上沙鸥起落,江面小舟来往,听着渔人信口编的竹枝小调,拉纤的劳力喊着号子,心情不觉好了起来。
      那些裸背赤足忙碌生计的人们,哪一个烦恼会比我少?又有哪一个不是咬牙辛苦操持?而在他们看来,在江边悠闲却愁眉苦脸的我,是不是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转念之间,不自觉笑起来。
      人生不过一瞬,背负自己衣食已是不易,又如何有闲心闲力给自己平添那么多的闲愁?

      红袖添香,青梅调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曾经梦想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
      从今天起,我便要与另一个女子共同拥有我的丈夫。
      我难道不可以尽力把天麒的心争取过来,让他视她为无物么?
      但是,那却有损我的尊严。
      或者,我可以干脆的效法前人,寄情在这片山水中,就此了却一生?

      如此矛盾的思前想后,渐渐困意上来,我唤丫鬟设了小帐,一觉睡去。
      我醒来时夕阳西斜,却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身旁都是不知名的树木,我躺在一块稍平的草地上。坐起来唤了几声丫鬟,一个人影也没有。爬起来四处打量,除了树木还是树木,似乎都有些年头了,远处树荫蔽日,黑森森的煞是怕人。
      我所在的,大概是这片林子唯一开阔一点的地方,还有些光线投下来。只是日已西斜,远远的隐约有狼嗥之声,我该如何从此处脱身?就算脱身,又可有安身之处?
      天麒天麒,我还不曾怪你,你却已经如此绝情了。
      奋力折下一支粗一点的树枝做武器,我在地上堆了些石子做记号,然后选定一个方向,走了下去。

      连着绕了几个圈子,鬼使神差的,竟然都回到了这片空地。
      天色渐渐黑下去,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仗着还是满月,夜晚并不是太暗。我又一次开始了尝试。
      小心的走在树林中,突然两点绿光从远处一丛灌木处升了起来,那是——狼!
      我停住了脚步,但是,那绿光却渐渐的向我而来。
      我紧紧的握住了手中的树枝。这简单的武器,和野狼对上,一定是不堪一击。
      当真要丧命于此了么?
      突然远处一声呼喝,仿佛喝令一般,那狼竟然停住了。又一声呼喝,那狼竟转头逃了开去。我一惊,手中树枝握得更紧。夜半行人,非奸即盗。家中丫鬟闲时的议论浮上心头。而且,这人竟可以支使野狼,必然是一个厉害角色。
      远处的树叶被来人踩得沙沙作响,在这寂静的树林里听得更是清楚。那人走得不快不慢,仿佛这荒山就是他自家的宅院,正在闲游,时不时还随着性子发出一声长啸。虽然长啸的声音传得很远,但却与其他声音并行不悖,仿佛那声音本就存在我心底,只是这个时候突然从尘封中苏醒一般。
      脚步声愈来愈近。我躲在一棵树后,尽力借着朦胧的月光,想要辨清一点。
      一个黑影在离我十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我尽力分辨,也只能大略的分辨出他的轮廓,似乎是一个年轻男子。

      那人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把背后的褡裢取下打开,取出一个发着暗红色的光的东西,颇为诡异。他把那物事托在手中看了看道:“还躲什么?莫不是怕我吃了你?”
      男子的口音很纯正,语气却极强硬。我更是不安,平生不信鬼神,这个时候却莫名的有一种遇到鬼怪的恐惧感。
      那人又说了一遍,然后似乎低低的笑了一下,又道:“横竖我是人,总比那些不懂人话的牲畜好说话是不是?”
      我还不曾明白那话的意思,只听他又呼喝一声,远处竟传来长长的狼嗥,令人更加毛骨悚然。不多时,那己经四散的狼群竟向此处聚拢过来,看着幽暗中的点点绿光,一时之间,我竟不知如何是好。
      罢了!横竖不过一死,只是正如那人所说,或者可以和他作个商量,对着这些狼,哪里有我讲理的余地?
      心一横,我从树后走了出来。
      “接着!”见我出来,那人把手中那暗红的物事扔了过来。我下意识的伸手一接,只觉一股冷森森的感觉从手心传递直到头顶,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说来也奇怪,东西入手的一瞬,暗红色的光一闪而灭,而那冷意也突然消散的无影无踪。待我定下神来仔细看时,才发现手中拿着的,竟是一个银灰色的盒子。
      那人坐在月光下,看着我。“这东西你可认识?”
      走近了才发现,这神秘的人物原来是一个年轻男子,二十出头年纪,书生打扮,模样十分俊俏。只是眉宇之间带着狂放之气,虽然正对着我露出笑意,却给人一种他不曾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傲慢感觉。
      我细细端详,那小盒长宽各八寸,高三寸,上有两个细细的篆字,古意盎然,此刻端在手里,着手冰凉,质地非金非石,分量极轻。但这盒子触手光滑,仿佛被人抚摸了多次一般,显然已经有些年代。
      “这盒子——是什么材料?”心中存不住疑问,我竟不知不觉的问了出来。
      那人微笑。“材料?此物名为浮生录,参透了可以长生不老直登仙录,其中奥妙无穷,你这肉眼凡胎岂能猜得透?”
      浮生录?仗着从前与天麒一同读书的底子,我借着光线仔细辨认,才勉强辨认出那盒上原是“浮生”二字。
      “不错——浮生厌危促,名岳共招携。”
      这是前朝文帝的《神仙歌》,那人席地而坐,在月下徐徐而吟,相貌清辉夺目,一时间我竟觉得这荒山野岭竟然也多了几分神仙意味。
      “咕噜,咕噜——”
      正在这当口,我的肚子竟然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请问郎君尊姓大名?”坐下来毫不客气的把他包袱里的胡饼一扫而光,我一边喝水,一边问。
      倘若这水中有什么手脚——即使有什么手脚,又饥又渴的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即使最终是个死字,作个饱死鬼也是好的。两手空空全无打算,心情反而定了下来。
      许是刚刚太过狼狈的吃相吓到了他,那人皱着眉毛,半天才勉强道:“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何足挂齿——倒是你,堂堂楚家娘子,如何到了这里?”
      “你——认识我?”莫不成,这人是楚家的故交?
      “三月三清明,你我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之后在下还曾送了一张帖子到贵府上,难道你忘了么?”
      虽然那人说得如此详细,但我却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那人盯了我半晌,突然释然一笑:“也罢!萍水相逢,你自然不会记得——只是我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我呼吸一滞。是杀,是剐?是求财,是劫色?
      正在紧张的时候,那人重新把那名为浮生录的盒子拿了起来。
      “虽然你似乎已经是既来之,则安之了,但是林二小姐可还记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么?”
      我一惊,手中的葫芦落在地上,湿湿凉凉的感觉从足边传来,是鞋袜湿了么?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林二小姐,我的名字便在这歌中。”

      凤兮凤兮,姓凤名兮。我第一次遇到这么古怪的姓名,也第一次遇到这么古怪的人。
      每日早起,日出的时候,凤兮定要对着朝阳舒袖而舞,仿佛一套固定的功法一般。虽然他身姿颇美,舒展大方,但是看了还是说不出的诡异。每天日落的时候,也是如此。在这荒郊野外,如果不知情的人看到,必定以为是山野精鬼幻化人形了。
      而他和山野精鬼最相象的一点,便是——他竟然不饮不食。
      相遇到如今,已经三天了。他虽偶尔会喝一点水,但是,也并不是如常人一般用于解渴,他喝的极少,按我的推算,不过是润润嘴唇而已。
      莫非,我遇到的人,如他自己所说,当真是一个辟谷的神仙?

      我如此怀疑着,在去溪边打水的时候,竟意外的发现一座荒墓。墓门虽因年久为野草所遮,但因其高大,铭文还历历可见。
      “青青松柏,落落涧石。蓬蒿里中,长敛魂魄。一闭泉门,千秋永隔。”
      蓬蒿里中,长敛魂魄。一闭泉门,千秋永隔。
      反复念了几遍,禁不住落下泪来。转眼在这里己经度过了三个春秋,我那千秋永隔的父母如今在哪里呢?为什么明明我人在阳世,却和亲人也是千秋永隔了?
      我想回家。我想念那在没有烟火气的灯下温习功课,在大街上和朋友自由的说笑打闹,对着父母毫无遮掩毫无礼法的撒娇偷懒的日子。
      但是,家在何处?即使是我踏上那明明应该是我家的土地,现在也只是一蓬荒草而已吧——
      难道,真的只有我这一世寿命耗尽,做一个游荡千年的鬼魂,才能与他们再见面吗?
      我,不甘心。
      “那道士所用不过微末小计,和浮生录岂能相比?”
      “林二小姐和这浮生录有缘,也算是你我的缘分。”
      虽然凤兮行为诡秘难测,但从只言片语之中我觉得,他似乎有求于我。只是每次出言试探,他都百般遮掩。
      虽隐约觉得前路凶险,但是,为了那据说是妙用无穷的浮生录,也就只好赌上一赌了!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一死而已。——倘若一场死亡可以使我结束这场无法摆脱的噩梦的话,那不正是我所企求的么?
      打定了主意,无论身边这个人有多么古怪,我也一定要跟到底了。
      因为这是我回家的唯一希望。

      从扬州经运河北上,楚州,泗州,海州,圻州,衮州——过了十几日,终于到了冀州,弃船上岸。
      一路行来,自觉风尘满面,憔悴许多。才上岸时,在一个临河小镇,凤兮帮我买了几件衣服替换。只是,虽然身材合适,却一色都是男装。
      待得我换好出来,他打量我几眼道:“果然还是男装方便——而且现在女子不多有穿男装的么?”
      这是京师长安附近兴起的时尚,未嫁时就听姐妹们说了的,长安贪玩的年轻少女,只带着帷帽,穿着男装或胡装,在街上骑着马来往。一路行来,偶尔上岸买些食物时,我也发现有穿着男装的少女在街道上行走。
      这便是唐时的风尚么?
      在岸上又走了几日,便是黄河渡。只是,由于凤兮那诡异的练功方法的耽搁,我们到黄河渡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了。
      渡口一片寂静,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正想找个地方投宿,却听见远处笛声忽起。

      是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笛声幽咽飘忽,仿佛旅客夜半推枕惊起,想起远方家人,独对孤灯,暗起的愁思;又仿佛闺中少妇,对月捣衣,遥思自家良人时隐怀的幽怨;那一丝丝笛音直缠入肺腑,我竟想起夜半时天麒天真的睡态,临嫁时母亲的有喜有忧的泪水,云娘熬夜帮我修改的绣样,和上轿时听到的父亲再三吩咐轿夫“安稳些”时的少有的温和。
      他们的模样,我是什么时候记在心里的?为什么又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些本来应该抛在脑后的东西,竟一股脑的翻腾起来?
      笛声一顿,我缓过神来,才发现已是满天星斗,月上中天。觉得脸上湿漉漉的,用手一摸,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我已是泪流满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