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中 ...

  •   在森林里漫游时,我迷失在暴风雪中。一个猎人捡到了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我,并把我带回了他在林中的小屋。这个北欧人救了我的命,身体恢复后我留了下来,起先是因为暴风雪,等风雪停了,那曾驱策着我走遍了广袤的北国的冲动却不知在何时消失了。北欧人叫威达尔,有一双森林般美丽深邃的眼睛,沉默寡言。他平静的接受了我的存在,仿佛一切就像季节变更一样自然。他教我如何像猎人一样生活,教我冰雪之国中的生存法则,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觉得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真真切切的活着,自食其力,而不是靠割断别人的脖子过活的死亡使者。只是午夜梦回,我还是会想起往事,不由自主的一遍遍回想与他相关的种种……

      自我有记忆起,我就已经在土耳其苏丹的王庭了,作为苏丹的奴隶。苏丹喜欢收集珍稀的事物,身为异族人的我其实也算是苏丹拥有的珍禽异兽之一。我不信□□教,身为女子却不戴面纱,可以在王庭自由走动,行事嚣张,即使苏丹的大臣也常在我手下吃亏。苏丹有温顺的波斯猫,却也圈养着无人可驯服的食人猛虎,我敢如此自然是因为知道在苏丹眼中我的价值便是桀骜不驯,那个人喜欢看手下的大臣在我面前栽个无伤大雅的跟头,并以此为乐,我也知道轻重,从不挑战饲主的界限。

      我初次见到维拉德也是在苏丹的王庭,那时的他在我眼中只是眼神倔强的异国少年,穿着奇特的服饰,戒备的望着身边的一切,还有一个男孩怯怯的抓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身旁。我知道他们是特拉瓦尼亚亲王的儿子,被父亲当作同苏丹和谈的人质送到土耳其,我还知道亲王几乎立刻就撕毁了合约,继续与苏丹为敌,这两个男孩其实已被父亲遗弃,只是因为敌人觉得他们还有用处,才得以活命。那时的我只想在处处危机的王庭活下去,并不知道他们将会在我的生命中扮演怎样的重要角色。

      我再次看到他们已是冬天,记得那一年的雪下的特别早,天气也格外的冷。我偶然路过中庭的时候,看到那个特兰瓦尼亚少年正衣衫单薄的立在雪地里,脸色青白,摇摇欲坠,已然快冻昏过去了,据说是因为杵逆了苏丹而在受罚。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总之有违理智,我脱下皮裘裹在他身上,把他拖回了房间。一旁的下人知道苏丹素来纵容我,也不敢上来阻拦。他几乎立即昏倒在我怀中,任由我处置。他在床上安睡,我在一旁拨着炉火的时候,门口传来希希梭梭的响动,拉开门,就见他的弟弟站在门前,眼神如同掉落巢外的幼鸟,用不熟练的土耳其语喃喃的说着:“哥哥”。我放他进门,却不知道,自那一刻我们三人的命运便已纠结在一起,剪不断,理不清……

      他发着高烧昏睡了一天一夜,我守着房门,不放任何人进来。清晨的时候我昏昏沉沉的趴在矮几上打瞌睡,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问:“你是谁?”回过头,便对上了少年亮晶晶的眼睛。他说他叫维拉德,蜷在床脚睡觉的孩子是他弟弟拉都。小孩子们有种野兽般的本能,我们立即认出了彼此是同类。

      苏丹没有怪罪我那日的鲁莽。维拉德和拉都也与我越来越亲密。平日里,他们被苏丹命令学习□□教义和军事知识,我则跟着相熟的马穆留克(注)学习暗杀。正午当众人都在午睡的时候,我们便在无人的庭院见面。浓绿的葡萄架下,维拉德滔滔不绝的给我讲述着家乡特拉瓦尼亚的种种,拉都则枕着我的腿熟睡,安祥的睡脸像小天使。

      维拉德性情倔强而高傲,几乎处处都在顶撞苏丹,我了解苏丹的脾性,常常为他捏着一把冷汗,他却满不在乎。大约念在他还有用处,苏丹倒也没把他怎么样,大多有惊无险。拉都比较乖巧,加上是次子,不如维拉德地位重要,苏丹不放在心上,反倒无事。期间只有一次是真的凶险,事情的起因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宴席上苏丹突然要求维拉德放弃基督教,向众人宣布皈依□□。相处的时间久了,我知道他对作为敌人的土耳其的宗教有多反感,明白他断不会答应。果然他的沉默激怒了苏丹,只等着他说出一个“不”字就要处死他。我心中大急,猛的站起来指着一个近臣,向苏丹说我想要那位大臣佩戴的一对短剑。我的胡闹成功的搅乱了苏丹与维拉德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苏丹看着我,不怒反笑,说我只要在决斗中赢了那位大臣,就可以把短剑给我,不然的话,我自己明白冒犯贵族的惯例。所谓的惯例就是处死,我自然是知道的。匆忙间只来得及朝维拉德的方向瞥上一眼,只见他双唇抿的死紧,脸色死白。那个大臣年纪比我大,加上又是男子,力气比我大,我费了很大功夫才险险的赢了。维拉德和我都算是勉强逃过一死。自那之后,维拉德终于学会了隐忍,冷眼看着王庭中的种种,把心事深深藏起。我也始终佩戴着那对短剑。

      岁月流逝,维拉德脸上少年的稚嫩渐渐的被青年的沉毅所取代,拉都也不再是当年怯生生的孩子。我们虽然亲密如故,三人的关系却也在悄悄改变。如果说维拉德在世界中看到的是愤怒,我看到的则是绝望,我们拥抱了彼此的黑暗,依赖着对方的体温在夹缝中艰难的挣扎。然而在我们专注于彼此的时候,不约而同的忽视了拉都,天性轻信的拉都渐渐的落入了苏丹的掌握。维拉德虽然从穿着到言谈举止都像土耳其人,但内心深处仍是那个倔强的特拉瓦尼亚少年;拉都却是彻彻底底的接受了苏丹灌输给他的观念。记得拉都最喜欢的故事是所罗门和示巴女王的故事。在土耳其流传的版本是:示巴女王因为不信真主而受魔鬼诅咒有着羊的蹄子,由所罗门王引导接受了真主的信仰,最终破除了诅咒,并和所罗门王相爱产下一子。那时,拉都老是说不信□□的我是示巴女王,他要做我的所罗门王;我哭笑不得,维拉德总是火冒三丈的呵斥弟弟胡说八道。年幼无知的我们都没意识到,苏丹已悄悄的在我们之间埋下不和的种子。

      再后来,特拉瓦尼亚的亲王遇刺身亡。维拉德和我都大为兴奋,因为那意味着维拉德将回到特拉瓦尼亚继承亲王之位,脱离苏丹的掌控。临行前,苏丹允诺维拉德可以让他自己挑一份礼物带回家乡。维拉德说要苏丹解除我的奴隶身份,把我嫁给他做妻子。苏丹的回答像是晴天霹雳,说已经答应将我送给拉都,不能食言。我茫然的望着拉都热切的眼睛,突然明白以前拉都的话不是戏言。维拉德已经怒到不能言语。最后交涉的结果是我虽然跟着维拉德离开了王庭,却依然是奴隶。维拉德固然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耿耿于怀,但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满足了,那时的我总天真的相信,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万事皆有可能。

      维拉德的故乡在我们到来的时候一派颓败的乱象。我看着维拉德使用在苏丹的王庭学会的血腥手段,利用恐惧迅速的巩固自己的地位,傲慢的老臣们被他处死,以更为忠实恭顺的新贵取而代之。穿刺之刑,是他最喜爱的惩罚手段,因为这种痛苦而屈辱的死法可以最大限度的震慑人心。真正可以信任的人只有彼此,刺客的侵袭无孔不入,我常彻夜不眠,握紧短剑为他守夜,他若有什么闪失,我不知自己如何能继续活下去。我也常在借着夜色的掩护为他扫除异己。

      有一次,我在刺杀目标时受了伤,没有村庄愿意收留深夜上门的陌生人,我只能强忍着伤痛在暴风雪里跋涉,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就算是要死,也要在见维拉德一面再死。一回到德考拉城堡我就昏迷了,恍惚中只记得全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烈火焚身,隐隐约约中一直有人在身旁,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唱着缠绵的歌……我昏睡了三天才醒过来,刚睁开眼睛就看见维拉德靠在床边,眼中满是血丝,一脸憔悴。据仆人说,我昏迷的时候维拉德不眠不休的守在我身边照料,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医生说我大量失血后还在风雪中奔波,能活下来是奇迹,我事后想想也是心有余悸。在我伤好前,维拉德晚上总是抱着我不肯松开,仿佛一放手我就会像水汽一样消失在空气中。“不要离开我”,他反复的吻着我,在我耳边低语。我伏在他耳旁,说,“我们永远在一起。”我将耳朵贴在他胸前,倾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的体温,被他的气息环绕着,世间的喧嚣仿佛离我们远了,我暗暗祈祷,只愿这一刻能成为永恒。

      维拉德让人踏平了拒绝收留我的那个村庄,所有的村民都用穿刺之刑处死,还吩咐行刑官特意避开了重要的器官,也就是说痛苦的死亡将持续一到两天。“比起你受的苦,我对他们的处罚已经算是仁慈的了。”他脸色铁青,大约也是想到那一晚我们差点便生死两隔了。

      纷乱的特拉瓦尼亚终于在他手中浴火重生,经过积极备战和兴修要塞后终于有了对抗土耳其的本钱。随着他向苏丹宣战,我们正式摆脱了土耳其的控制。

      连风中都弥漫着自由甜美的气息,我们都迫不及待的把苏丹的王庭抛到脑后,就像终于从噩梦中挣脱。但仔细想来土耳其王庭的回忆也并不都是讨厌的,至少我从来没有忘记那午□□院中茂密翠绿的葡萄架,就在葡萄藤的浓荫下,维拉德第一次对我表白心意,我害羞的低下头去,他捧住我的脸不让我躲闪……他的嘴唇很柔软,那触觉好的不可思议。我们的第一个吻,羞涩而笨拙,却是我最甜蜜的记忆。

      可惜对我们而言,平静的日子永远短暂。苏丹不会容忍派往特拉瓦尼亚的傀儡自行其事,很快纠集起大军讨伐我们。巴尔喀阡山脉的冬天很冷,但战事从来不挑时间,冬天我陪他出征时,晚上即使帐篷里生着火,刀子一样的寒风还是能找到缝隙钻进来。我怕冷,维拉德就用兽皮把我们俩裹在一起,把我的手包在手心,小心的为我保暖。我靠在他的肩头,看着他坚毅的侧脸被炉火染上温暖的金黄,心里便莫名的安宁。

      苦战之后,我们终于还是不敌,防线被逼到了大本营德考拉城堡门前。维拉德下令处死所有关押的囚犯,把尸体挂在树上,在城堡周围制造出一片尸体的森林。这绝望的招数居然真的震住了苏丹的大军,将领们都不愿领军攻城。苏丹无奈,留下一句“倘若给他一个广阔的王国,他定是位伟人”后,讪讪撤兵离去。我们为绝处逢生而欣慰的时候,却都忘记了被我们留在土耳其的拉都。拉都那时已经成年,却彻底依附了苏丹。苏丹离去后,拉都带领人马强行突破了重重阻碍,攻破了我们的防线。虽然苏丹带走了大多数人马,拉都的部队仍比我们人多势众。城堡被攻破,我们被迫分头突围。没多久,维拉德被匈牙利国王软禁的消息传来。我和维拉德的残党只能退进荒野躲避。

      拉都借着土耳其苏丹的力量当上了特拉瓦尼亚的亲王,曾经属于维拉德的位置。我则借着特拉瓦尼亚广阔的原野掩护,悄悄的组织着反对力量。拉都到底没有维拉德的手段,特拉瓦尼亚渐渐回复到以前的颓败局面,人民的怨声渐起,作为维拉德残党的我反而声名越来越响。拉都还未成婚,甚至还通过中间人建议我们通过婚姻联合。部下有人劝我答应,然后趁机夺权,自己做特拉瓦尼亚的主人,对于现今一切皆凭实力的世道,我已有足够的力量和人望统治巴尔喀阡山脉。但对我来说,唯有维拉德才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主宰,所以我拒绝了部下的提议。

      就这样一直过了七年,匈牙利国王终于受不了土耳其的侵袭,释放了维拉德,并与他结为同盟。我为维拉德的回归等候已久,他的人马和我的人马会合,借着旧部的里应外合,没费多少力气就收复了特拉瓦尼亚。拉都在最后一战中受伤,逃往土耳其。我们终于一同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德考拉城堡。望着他染上沧桑的容颜,千言万语都消融在泪眼中的拥吻间。他重新登上王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我们订婚的消息,今日的我终于有足够的资本与他并肩,我抚着手上他离开土耳其时给我的戒指,不由感慨。

      就在婚礼准备中,拉都的死讯突然传来。我听到消息就愣了,一时间竟有些接受不了,虽然多年前就已反目,小时候朝夕相伴却也是抹不去的回忆。我告诉了维拉德,他只是耸耸肩,“那个傻瓜终于把命送掉了。”

      我望着他,突然觉得陌生,幼时拉都枕着我的膝酣睡的情形浮上眼前,怔怔的便落下泪来,“那终归是拉都啊……”

      维拉德恼怒的打断我,“拉都是个叛徒,背叛了上帝,背叛了你,背叛了我,背叛了一切”,然后看着我的泪水,叹了口气,吻了吻我的眼睛,“别哭了,高兴起来吧,就算是为我。”他的声音比初夏的微风还要柔和。

      从匈牙利归来后,维拉德的性情愈发的乖戾,虽然暴力是统治所必需的,我仍忍不住感到他有时是在滥用,常有罪不致死的人被他酷刑处死。一次来做客的波兰贵族因为在席间抱怨城堡中的尸臭,便被他钉上木桩,“他在上面就闻不到怪味了”,他淡淡的评价道。他对我还是一贯的温柔,“我有的只有你”,他在无人的夜里反复的对我说着。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心中却越发酸楚。

      终于,跟随我多年的侍卫长也被他处罚了,因为他不喜欢侍卫长看着我的眼神,我没有想到那人会在审判中坦承对我的倾慕。我不敢求情,因为我知道那只会让维拉德更加愤怒,从而加重他所受刑罚的酷烈程度。侍卫长被斩首的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对着远山枯坐到天明。突然间觉得我以灵魂和生命深爱着的男人,现在与我的距离仿佛比他仍在匈牙利被软禁时更遥远,那一夜,我决定离开。

      注:
      马穆留克:马木留克骑兵都是不到六岁时,就从他们的故乡被购买或者拐骗而来,这些男孩基本都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和身世。经过筛选的男孩一律被阉割,然后就投入冷酷无情的军事训练,他们主要学习的课程就是马术和格斗。一般都有三分之一的男孩死在成人的过程中,幸存者自然而然地被训练为没有家庭,没有亲情,甚至没有□□的战争机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