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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夜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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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善所说这家酒肆是由一户普通民居改造,原先在管理不甚严格的时候,这户人家就用推车贩卖一些夜宵给坊内在闭门之前未来得及出去的官员和商人,后来城内管辖日渐松懈,便干脆开了一家酒肆,专在闭坊门之后营业,至翌日开门后歇业。
这家酒肆规模相当大,为一座三合院,主楼有两层,为卖酒菜之用,左右厢房为住宿用,而后门有一角房是伙房。如今别处都黯淡,此处却灯火辉煌,里面人来来往,除却个别客人是官员,余者是来进奏院办理事务的商贩旅人。
张善和牧纪龄在一楼一处矮桌旁坐定,张善要了两份酒菜,跑堂离去之后,张善注意到牧纪龄的姿势非常拘谨,是笔直的跪坐,不由得笑出来。
“和我在一起不必讲什么礼数。”张善一边说,一边布碗箸,牧纪龄低头看着那只有花纹的陶碗。“你是害怕我吗?”
牧纪龄摇了摇头。牧纪龄的个性与张善想象得有很大不同,张善的印象里武人多半粗俗豪放,牧纪龄不知为何非常沉默内敛,他在不说话的时候,总像有很大的心事。此刻他虽然很拘束,可是看起来心情很好,他看了一会碗,就抬头到处张望酒肆内的情况。
此刻肆内人还很多,跑堂只有一人,兼顾请菜和算账,忙得不可开交。这里还没有引入胡床方凳等新式玩意,桌榻都是传统的,一桌上点着一盏灯,酒客们东倒西歪地斜在草席上,一边喝酒一边吹牛,摇曳的火光下,每一张醉意的红脸上,眼睛都闪闪发亮。相比之下,端坐的牧纪龄像个乖巧的书生一样,倒是张善这个真书生已经把脚拿到前面来了。
张善在牧纪龄好奇观望的时候,用绝对不敢让本人看见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牧纪龄:牧纪龄的侧脸真是绝美,五官如刀刻一般深邃有棱角,完美的弧线顺着饱满的额头至深凹下去的眼窝,到挺直的鼻梁向外划起,聚拢在小巧的鼻头上,又流向性感的唇峰。张善注意到牧纪龄的唇形非常好看,娇艳得像一颗饱满的果子,咬上去会爆开、汁水四溢,他盯着这双唇瓣看了一会,又看向他筋骨分明的脖颈,突出的喉结,最后眼光收束在锁骨和颈窝之间。其实张善还想看一看下面的——似乎都能感觉到锁骨下方结实的胸部,但是牧纪龄裹得太严实了,难为他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还这么保守。在摇曳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面庞轮廓叠影憧憧,张善看着,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跑堂的将酒瓶送上来,牧纪龄把头转了回来,张善也收回目光赶快看着酒,眼底掠过一丝阴谋的暗影。其实他此时请客是别有目的,想试试牧纪龄酒量好不好,如果不好就随了他的意:他要先将生米煮成熟饭。从前日牧纪龄生猛的表现来看,如果不灌醉,自己可能是永远没有机会。毕竟都是男人,他应该不会像女子那样哭哭啼啼吧,感情可以慢慢发展,现在身体等不及了。说起喝酒,张善还是很有自信的。
牧纪龄亲自为张善先倒了一碗,然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碗。新酿造的米酒里面还有残存的米粒,散发出香甜的酒味,是欢愉与幸福的气味。
张善看到牧纪龄一直在打量着这间酒肆,便问道:“你以前没有来过类似的地方吗?”
牧纪龄微笑着摇摇头,他端起酒碗闻了一下香甜的酒气,说道:“我从记事起就在军营里,之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在都领身边做了八年的杂兵,一直也没有离开过驻地,都领有时候会去城里快活,但是我从来没有跟去过。”他看着碗里沉淀的米粒很感动地说道,“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来市井吃饭,但是这种气氛还是第一次。”他又四处看着说道,“感觉这里的人都很快乐。”
张善看出来牧纪龄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牧纪龄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的皮肤明明因为常年的日晒是一种深色,眼角眉梢都棱角毕现,呈现出一种冷峻的感觉,但是眼神却有着不同于这个年龄的清澈和纯真,他看着那些人的目光,就像孩子看着别的小孩的玩具一样简单,而正是这种气质让张善深深着迷。
“你也很快会快乐了,”张善举起碗轻轻碰了一下牧纪龄手里的碗。“这里的酒都是每日现酿,有时候我在白天也会想起这里的好酒而流口水。”
两人刚喝了半碗,菜品就送了上来,除了一些常见的果子点心,还有一盘饆饠,张善用箸捡起一个咬开,里面露出鲜艳的果馅。
牧纪龄瞪圆了眼睛盯着,张善吃掉一个又拾起一个,牧纪龄看他吃这个的目光既惊讶又好奇。
“这个居然包的是果子。”牧纪龄说。“我以前吃过都是荤馅的。”
“那是自然,这是改良过的,比荤馅的清爽。”张善看牧纪龄有些想尝试又有些拘束的样子,觉得非常好玩,于是突然将手里的饆饠塞进他嘴里。牧纪龄嚼着,里面的馅料汁水爆开,濡湿了他的唇峰。
张善来了兴致,将桌子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喂给他,一边喂还一边介绍:这家卖的这个是招牌……这个是新造的花样……这个你一定没吃过……
邻桌的人很快发现这边的两人有些与众不同了,一个居然在喂另一个有手有脚的人吃东西,而且不知为何,两个人似乎还觉得很好玩,乐在其中,不由得议论纷纷。
“你看那两个人好奇怪啊。”
“现在的年轻人玩的花样真多……”
张善当然还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用各种花言巧语劝酒,只是两瓶酒下去,牧纪龄居然就像喝了两杯水一样,脸都没有红。张善意识到自己酒点少了,干脆叫了一坛子上来,半坛子下去,牧纪龄还是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中间去了个茅厕。
张善觉得自己是遇到对手了,但是没有关系,他此行的目的一定要达到。
至三更,酒客减少,逐渐走光了,卖酒菜的主楼也准备收摊,跑堂的过来问要不要住宿。牧纪龄脸色有些发红,表示要住宿,桌边放着两个空坛子和两个空酒瓶,这酒水大半是被牧纪龄喝掉的,而张善只喝了几杯就醉倒了,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跑堂的表示今晚客人很多,只剩下一个小隔间,牧纪龄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于是跑堂拿来钥匙,要领他们去住宿。牧纪龄拍了拍张善的肩膀,张善醉得迷迷糊糊,嘴里不知道在嘟哝着什么,身子就是不肯离开桌子。牧纪龄没有办法,胡乱地把脱下来的鞋子按在张善的脚上,将张善扶起来,让他的一条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架着自己,半抱半夹着将张善拖走。
跑堂将他们带到东厢,这间厢房用纸扇隔成七八间小隔间,每一间里都就地铺着精致的竹席,放着寝具和小茶案,空间不大但是还算舒适。跑堂将他们领到尽头的一间小隔间,这就是他们休息的地方了。将人带到之后,跑堂的也离开下班休息去了。
此时已经很晚,其余的隔间有的已经熄灯休息,有的还传来不尽兴的酒客们的夸夸其谈。牧纪龄在外面将鞋子脱了,张善还歪在他身上。牧纪龄便让张善靠着纸扇门坐着,自己也坐在门槛上,手绕过他的膝盖给他脱鞋。他刚把鞋子脱下来,觉得张善好像动了一下,还没等他回过神,脸颊被什么柔软的地方轻轻碰了一下。
牧纪龄愣住,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头皮酥麻,头发都要树立起来,从脸到脖子都红透了。
他回过头一看,发现张善醒了,眼睛通红地看着自己,自己要熟成秋枣了,但是这个家伙除了眼睛面不改色。
牧纪龄紧张地四处看了看,幸好左右过道里都没有人。大家都在各自的隔间里休息。
张善委屈巴巴地嘟哝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能喝啊。我居然喝不过你。”
牧纪龄觉得有点好笑,他这点酒量是个人都能喝过吧。话说如此,在牧纪龄的记忆里,自己还没有醉倒过,也不知道醉了是什么感觉。
“睡觉吧。”牧纪龄说,他推了一下张善,但是张善纹丝不动,他看着牧纪龄,突然说道:“后天是我大哥的忌日。”
牧纪龄愣了一下,不明白张善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十五岁的时候大哥死了。”张善念叨着,“此后我母亲遁入空门,带发修行。她疯了,已经不记得我了。而我父亲,从小就对我很冷漠,母亲修行之后,我们之间交流更少。”
牧纪龄关心地、默默地看着他。
“我知道,我从小就不是这家的人。”张善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好像是一个被寄养的人。”
“也许是你多心了。”牧纪龄说,他确定张善是喝醉了在说胡话。
张善噗嗤笑了一下。
“可是我好喜欢你啊。”他已经醉得口齿不清了,“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在哪里见过。我在父母身边像一个陌生人,可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像在家人身边。”
牧纪龄觉得浑身都在燃烧,他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你喝多了,别说胡话了。”
“你紧张了,我说中了。”张善哈哈哈地干笑了两声,还拍了一下手,这厮醉了还能发现这种细节,他观察人事已经形成本能了。“文清道人和我说,我有一位故人来见我,与我羁绊很深,他来见我是要消债。他没有告诉我是谁,但是我觉得我知道他说的是谁。”张善深情地看着牧纪龄,“我觉得我活到现在可能是为了见你。”
牧纪龄则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善。
“文清道人是谁?”
“从小为我治病的一位老道士。”张善奇怪地看着牧纪龄,“你怎么了?”
牧纪龄猛然站起来,直接将张善刮倒了,张善向后一仰,纸扇门滑开,他正好仰头倒在地上,发出很响的一声,辛亏脑袋直接磕在竹席和褥子上面,才没有被磕坏。
“你干嘛呀。”张善摸着脑袋有些撒娇地说。
牧纪龄的脸也不红了,正好相反,他脸色发白,甚至头发下面有些渗出汗水。
张善茫然地看着他。
牧纪龄好像在做什么很激烈地思想斗争。
“你喝多了。”他最后说道。
牧纪龄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眼神有一点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