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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   天是黑的,夜是凉的。苍白的月亮升到中天,厌倦地把浅蓝色的暗雾撒在街道建筑那漆黑模糊的轮廓上。沉沉的睡意温柔地伸出手,覆住大地的眼睛。就连树叶都停止了细碎切切的微语,乌鸦也倦怠于鸣叫,沉眠于窝巢。

      拉得密密实实的厚重窗帘后面,雷德尔安然地端坐在床上,海军蓝的柔软棉质睡衣几乎不见一丝褶皱,硬生生让他穿出了制服的板正。丈夫如此端严可敬,艾丽卡自然不能歪着斜着躺在床上。她坐在他对面,平板的身材绷得愈发笔直,似乎碰一下骨节都会喀嚓喀嚓作响。如同他的下属,他的同僚,唯独不像他的妻子。

      “鲍尔的履历是最完美不过的,整个海军中也再难找出这么一个清清白白,一帆风顺的人物。现成的,光鲜体面的将军。奥尔德科普也不遑多让。当年因为下达了‘彩虹’自沉的命令,他和罗伊特将军一起在英国人手下坐了牢。归国以后,罗伊特被目为国家英雄,他自然跟着鸡犬升天。由此可见,坐牢也需分清在谁手下坐,有人因着坐牢平步青云,卡纳里斯那样的人却要因为坐牢而污点缠身。”

      听到这里,艾丽卡的嘴巴翕动了几下。她很想说,雷德尔这最后一句话拐着弯把他自己也骂了进去。卡纳里斯坐牢的原因和他还不是一样?只不过前者倒霉一些,进了监狱。后者幸运一些,逃过一劫。但做一个海军将军的妻子,第一条守则就是要管住自己的嘴。因而她只是恬静地笑着,微微颔首以示赞同。

      “和他们相比,我的政治履历……”雷德尔比了个意味不明的手势,搭配富含嘲讽味道的微笑,“的确如岑克尔所一直攻击的那样,不清白极了。甚至可以说,与他们两人相比,我毫无胜算。”

      “亲爱的,所以我们才要有耐心,”女性的温柔正等着此类时刻发挥作用。艾丽卡温声细语,善解人意的柔软嗓音足以叫大多数男人松弛戒备,主动躺进她的臂弯里。不过雷德尔从不属于此列人物,“上帝是不会辜负一个耐心的好人的,他终将得到主的眷顾。”

      上帝之名在耳,雷德尔的笑容扩大了一些,相应的,嘲讽的意味也更浓郁了几分。艾丽卡恰好一垂眸,并不曾看见。

      “说的有道理。我自然要做最有耐心的那一个,由着他们自己厮杀。做一个后来居上的,妥协出来的人选,一个人人都不讨厌的角色。”

      雷德尔已经定下了未来的基调,艾丽卡自然要步步依从。但她依旧具备提出某些异议的权利:

      “他们厮杀得起来吗?两败俱伤才是值得人高兴的,如果变成单方面的屠杀,那对我们恰恰不利。”

      “他们都有各自的基本牌面。奥尔德科普,不必说了,他的叔叔依然健在,自然有自己的圈子。鲍尔在潜艇中颇有威望,实力不小。就连魏格纳……”雷德尔含着一点笑意,轻轻摇了摇头,“听说也接手了霍尔岑多夫的势力。海军的基本势力三分天下,大约只有我是个孤家寡人。”

      “或许这并非一件坏事。”

      艾丽卡这话说得不很笃定,因为她并没有能力能在如此短促的时间里分析出真正的结论,全靠对雷德尔的察言观色,猜测而出。不过这对雷德尔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对聪明人向来有几分宽容。而且他需要艾丽卡的意见,一个人若是不再满足于平等的交流,而去依赖谄媚与奉承,那他迟早要陷入危险之中。因此他执起妻子的手,示意她靠进自己的怀里:

      “这当然不是什么噩耗,甚至是个喜讯。他们的目光放错了地方,把自己圈禁于海军的一隅之地中,却忘记了圈外的风景。真正的权力不在这里,而在此之外。艾丽卡,让他们陷于圈内的肥皂泡中吧,我们要把眼光放到更广阔的外围,去寻找真正有力的支持。”

      “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做的?”

      这一席话艾丽卡尚不能完全琢磨透彻,但她知道自己的任务和使命。她是雷德尔的辅助,雷德尔的影子,是他公众眼里温柔的集中体现。

      “办好你的夫人协会,多参加慈善。基尔的社会名流,以及大学教授的夫人们,想来会对你的活动饶有兴趣。你会在她们中找到许多好朋友的,是不是?”

      雷德尔把一个吻落在艾丽卡的鬓角,后者回以轻松的嫣然一笑,真心实意的,通过考试般快乐:

      “是的。”

      军官俱乐部里摆放着的总是一色绿呢子沙发,因为今日下过些细雨,上面铺了绒绒的暗红毛毯。弗雷克缩在一张单人沙发里,面前既没有放酒,旁边也没有朋友。为免自己显得过于格格不入,反招人瞩目,他装模作样地捧了本杂志在膝头,摊开有填字游戏的那一页,把里襟口袋里的一支钢笔取出来,假作沉迷其中。

      他的笔在纸上点点戳戳,想要勾画出自己的前途来,只是涂来抹去,反倒墨水渲染,更加黑漆漆一团。弗雷克不由得停住笔,一时间茫然四顾起来。今天其实气温起伏,入了夜愈发冷起来,弗雷克却觉得自己仿佛坐在一间极燥热极狭小的屋子里,一切颠颠倒倒,不知出路,徒然一身臭汗。

      如果自己投错了人,那后果……这个念头一起,他忽然又哆嗦了一下,身子凉了半截,手中的笔也要握不住了。或许他应该放下杂志,去喝上一杯,这样至少能凝神静气。打定了主意,弗雷克便把杂志往旁边一推,略有几步踉跄地起身往吧台走去。

      远远的,他似乎看见了两张熟面孔。身为国防部长的海军副官只有这点额外的好处——海军高官,退职的或是现役的,往来络绎不绝,至少自己都混了个脸熟。那两个人,都是退了休的海军将领——马格努斯·冯·勒维措夫中将,和阿道夫·冯·特罗塔中将。

      既然看见了,出于礼貌也不好不去打个招呼。何况这两人,当年都是海军中鼎鼎大名的显赫人物。勒维措夫做过临时国家海军参谋长,波罗的海基地的司令,是提尔皮茨最狂热忠实的追随者,驳斥魏格纳理论的急先锋。如果不是参与了卡普政变,他大约现在还在海军中身居高位。特罗塔曾是舍尔的参谋长,陪同皇帝在荷兰流过亡,出任过临时国家海军司令,同样是因为公开支持卡普政变下了台。

      “两位将军,在这里见到您二位,真叫人高兴。”

      端着一杯酒,弗雷克微笑着走过去,毕恭毕敬地和两人问好。

      “弗雷克呀,好小伙子,竟然在这里遇见你。快坐下,正巧我们有事还想问个知情人呢。”

      勒维措夫热情地拍拍旁边的椅子,示意弗雷克坐下。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既不肥胖也不老迈,一双蓝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头部端正,牙齿洁白,笑容可掬,面相神态上都带着急性子特有的一种爽朗。

      弗雷克当真感到受宠若惊。他客套地略加推辞几句,便熟练换上有几分不可置信,几分歉意难表的笑容,半个屁股挨着椅子坐了下去。

      “罗曼的事情彻底了结了?”

      先开口提问的人却是特罗塔。他年纪大些,皮肤已经开始呈现病态的灰色,面庞也开始松弛浮肿。但当他开口谈及海军的问题时,他的神情陡然锐利起来,一双眼光芒四射。

      “岑克尔还没下台,肯定不算彻底了结。”

      不等弗雷克回答,勒维措夫首先嗤嗤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幸灾乐祸的讥讽。

      “格罗纳将军很不满意……”

      弗雷克压低声音,把格罗纳的不满之处复述了一遍。勒维措夫浑不当做一回事:

      “这才是正常反应。他要是还能满意海军,那才叫另有图谋哪。”

      “政府在这其中也不能算是没有责任,至少是个姑息纵容,”特罗塔发出长长一声叹息,真心实意地感叹着,“现在执政的威廉·马克斯内阁还是不够强力,DNVP(德国国家人民党)的政治主张理当更激进一些。倘若执政的党派是NSDAP(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这种事情并不会发生了。”

      弗雷克陪着笑脸聆听着。身为国防部长的海军副官,对于政治党派不可能全无半点了解。在他看来,DNVP已经足够右翼,NSDAP与之相较,还要更加偏激。但他听说,特罗塔和勒维措夫近些年来,与这个党派的领导人阿道夫·希特勒走得相当之近。甚至特罗塔还担任了NSDAP青年团的荣誉领袖。能吸引两位颇有分量的海军退休将领,想必NSDAP必有其过人之处。

      他们又继续说了一阵有关海军未来发展的闲话,特罗塔便有些坐不住了。他把剩余的威士忌一饮而尽,酒杯往前一推:

      “不早了,该回去了。”

      弗雷克极迅速地弹了起来,这就是落座只坐半张椅子的好处。勒维措夫和特罗塔过于熟稔了,因而只把身背后的椅子推开一些,人跟着往后让了让:

      “不再坐一会儿?”

      “坐在这儿空谈高论,对海军也没有半分裨益。不如回家睡觉,对我自己倒大有好处。”

      特罗塔大笑起来,转转手中的帽子,捏着帽檐,两只手将它扶正,觉得戴得合适了,才迈开步子。踏出一步后,他忽又想起了什么,从大衣深长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卷小册子,递到了弗雷克手中:

      “年轻军官理当多接触些新思想,看看吧,没什么坏处。”

      弗雷克恭恭敬敬地接过来,谢过特罗塔的馈赠。待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后才低下头一看,果不其然,宣传NSDAP思想的小册子。他对这些素无兴趣,思想不过是控制人的手段,服从思想只是展现顺服的态度。NSDAP在竞选中的表现的确日益亮眼,但这不足以让围观过许多风浪的弗雷克对它另眼相看。

      “弗雷克,你坐,我还有话问你。”

      勒维措夫的话提醒弗雷克,这里还有一个难以应付的人。他忙把小册子顺手塞进口袋,继续坐回原地:

      “我还有什么可以为您解惑的地方?我知无不言。”

      “这件事在我心头盘绕很久了,我知道你这里肯定有第一手的消息,”勒维措夫低低地笑出了声,笑声像瓜子壳一般,毕毕驳驳地落在桌上,轻微地弹动着,“就看你要不要告诉我了。”

      “我可从不敢在您面前隐瞒半分。”

      弗雷克半真半假地跟着微笑起来,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的。

      “那我可直接问了。格罗纳有意让岑克尔辞职吗?”

      勒维措夫的酒杯举到了眼前,琥珀色的酒液遮挡住了他眼中的精芒。弗雷克斟酌着,考虑着这个问题是否重要,是否机密,自己是否有胆量把它透露出去:

      “他有这个意思。”

      “很好。那么他现在按兵不动是因为,在找合适的候选人?”

      “确有此事。一旦他有了内定人选,岑克尔大概会被毫不犹豫地替换掉。”

      “妙极了,”勒维措夫又喝了一大口酒,酒杯里的液体见了底,露出了他灼灼明亮的眼睛,“作为海军总指挥,岑克尔还有最后一点可怜的权力——提出自己的继承人。告诉我,他选择了谁?”

      这个问题可就是机密了。弗雷克只觉得温暖的军官俱乐部瞬间变成了潮汐涌动的码头,一缕寒风从海洋的某个未知深处起航,穿过河口,绕过街道,缠绕上自己的脚踝,盘旋着贴上自己的脊背。他的舌头跟着僵硬起来,硬邦邦地磕在冰冷的牙齿上。唯有思绪在飞速转动着:职业道德告诫他要守口如瓶,个人私利劝说他以此交换些利益。

      道德和利益的永恒交锋中,终究是后者占据上风的时刻更多。何况勒维措夫人脉广泛,即使自己不告诉他,他也有其他办法获知端倪,倒不如自己说出来的好,正可以请勒维措夫提点自己几分。

      打定了主意,弗雷克便将名单和盘托出:

      “多半是鲍尔中将或者奥尔德科普中将。”

      “哦?没有雷德尔?”

      勒维措夫口中问着话,脸上却不见丝毫的意外。既然已经开了口,半吐半露就没了意义。弗雷克索性把他和岑克尔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目光期待地注视着勒维措夫。

      “原来如此……”勒维措夫一只手托在下巴上,弹钢琴一般,几个指头轮流轻敲着脸颊和嘴唇。他沉思着,忽然瞥到弗雷克渴望的眼眸,不由得笑开了,“哦,我明白了,在这里等着我呢。”

      弗雷克略带赧然地一笑,微微颔首,静候勒维措夫的指点。这世上从来都遵循着利益交换的法则。

      “让我试着猜一猜,你在犹豫是选择鲍尔还是奥尔德科普,我想你和他们两个都没什么交情。”

      勒维措夫的猜测准确得可怕,弗雷克只好腆着脸,继续点一点头。勒维措夫的笑容便意味深长起来:

      “像你这样聪明的年轻人,我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显得我在干涉什么,操纵什么。不过两句忠告倒可以送给你。第一,做生不如做熟;第二,锦上添花怎比得雪中送炭?”

      弗雷克尚不及仔细琢磨这其中的含义。勒维措夫已经先一步站起了身,弗雷克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站起来。前者甩开大衣,往身上一披,大笑着朝他摆摆手:

      “你继续喝酒吧。”

      酒是喝不下去了。弗雷克攥着酒杯,让它在手指间一下一下地旋转,里面的酒水荡漾起来,变成小小的漩涡,翻起浓郁的泡沫。忽然,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手一松,泡沫撞上玻璃杯壁,头破血流地顺着它滑下来。

      从外面端详军官俱乐部,它诚然是灯火辉煌的,但又有谁知道,这其中正酝酿着一场足以翻覆海军天地的阴谋?想到此处,弗雷克也微微笑起来,笑容和勒维措夫的颇有几分肖似之处。他一步一步退到阴影里,蜷在大衣口袋的手指触到了特罗塔给他的小册子。他依旧不感兴趣,于是把它掏了出来,搁在了花坛的水泥外沿上,返身走入了更黑暗的街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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