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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   基尔的天气不大好,空白的雾濛濛升上来,盘旋在码头上。鳞鳞的建筑在雾气中淡了,白了,变成模糊不清的影子。勒温菲尔德脸上的笑容却是明晰的,真心实意的。他一进办公楼,先不急着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来到了雷德尔那里。

      “多谢您为我的前途奔忙,否则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升任少将。我本以为自己在墓碑上实现自己的野心,想不到现在还能有这般境遇。”

      勒温菲尔德的感谢无疑是让雷德尔受用的,但他明白,此刻把勒温菲尔德和自己捆绑在一起的绝非这一点小甜头。一个少将军衔充其量不过是割开蜂巢时流出的一滴蜜糖,更多更饱满的利益还隐藏在更危险的地方。要小心不要被蜂群盯上。

      “莫非你还要像演滑稽戏似的向我表达忠诚?别逗我们两个人笑了,威廉。忠诚是可贵的品质,却不总是可信。麦克白当年没有向国王表达过他的忠心耿耿吗?我相信他的忠诚是发自内心的,我也相信他的野望是发自内心的。我从不惧怕一个雄心勃勃的野心家,我甚至欣赏他……”

      雷德尔过去是鲜少做这样的长篇大论的,更遑论配合着手势。他的语调如同牧师在朗诵献给上帝的赞美诗。勒温菲尔德恍惚觉得,他是在练习,为日后成为海军总指挥后,四下的演讲在练习。

      “野心从破败中催生出泱泱帝国,野心从平庸中遴选出煌煌伟人,野心从表面的辉煌下诱发石破天惊的革命。忠诚是不可靠的,野心才是坚定的。当然,比它们二者都值得信赖的是另一种东西……”

      那当然是利益。勒温菲尔德浅浅一笑,和雷德尔对视一眼。很多时候话不需要说得露骨,这就是聪明人更乐于寻找同类的缘由。他不再提起自己的晋升,转而将另一件事的进展汇报给雷德尔:

      “卡纳里斯业已到斯维内明德报到,都安排妥当了,不会让媒体把视线转到他那里。”

      斯维内明德港位置偏狭,一贯是安排闲置或是行将退休的军官的去处。听闻安置妥帖,雷德尔总算松泛了一口气:

      “岑克尔当我这里是垃圾场,什么棘手货色都一股脑扔过来。”

      这话叫勒温菲尔德纳罕,他绝少见到雷德尔如此直白地表现出对某人的不满。即使岑克尔半个屁股已经不坐在宝座上,他表面上还虚浮着些许口头的敬意。对于卡纳里斯,雷德尔却好像平空多了许多不耐烦。

      雷德尔自不会解释什么给勒温菲尔德听,他自己也很难解释得清楚。有些原因不能宣之于口,有些原因放不到台面上。前者是因着卡纳里斯同样参与过卡普政变,还因此被捕入狱。人在低谷时结识的可不都属患难之交,被目睹过当初匍匐的模样反倒叫人格外难为情。

      后者则是因为卡纳里斯过于长袖善舞。这一类的舞蹈雷德尔也是熟悉的,否则不大可能东山再起。但卡纳里斯的舞蹈远较他的复杂。踮起脚尖,张开双臂,原地旋转,一圈接一圈,旁人看着头晕目眩,几欲呕吐,他自己却乐在其中。能跳出这种舞蹈的是聪明人,雷德尔不反感聪明人,但他深为反感难以为自己所用的聪明。

      去了斯维内明德的人多半前途晦暗,被雷德尔衔恨厌恶的人也一样。勒温菲尔德犯不着在卡纳里斯身上多费心思,他更关注的是雷德尔对待岑克尔的态度:

      “岑克尔马上要从那位置上下来了。每一个失败的人无不是被三刀六洞,鲜血淋漓地赶下台的。犯不着与他置气。”

      “岑克尔固然要遭受一番凌迟之苦,但那是以后的事。只要他坐在那位置上一天,他就依然有能力给我一刀。”

      雷德尔咬着一点牙,森森然一笑,仿佛泠泠的风从齿间掠过,冻着了牙根,顺着神经一路疼得心脏一缩:

      “譬如现在,他推荐的候选人里,决不会有我的名字。”

      “这么多年来,我有一点始终不甚明了,”长久盘旋在勒温菲尔德头上的疑问,他想借机一举弄清楚,“您和岑克尔当年都是希佩尔将军的下属,同僚之谊理当比旁人来得更加深厚,怎么反倒……关系如此糟糕?”

      雷德尔好像忽然对桌上那支钢笔发生了兴趣,黑色的笔身,泛着金属光泽的银色笔帽,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货色,平常到绝对不引人注目。他把它攥在手里,两根手指扣在上面,食指和小拇指顶在下面。如果是个年轻军官,大概会顺势一拨,让笔在指间滴溜溜地旋转。但雷德尔不会允许自己做出如此轻率不成体统的动作,所以最后他还是把笔放下了:

      “不过是一点常见的小误会,经久年深,成了难以释怀的矛盾。”

      勒温菲尔德洗耳恭听,雷德尔不得不清一清嗓子,继续说下去:

      “当年我在希佩尔将军手下担任参谋长,承蒙他青眼,很受信任。众所周知,希佩尔将军对文牍作业厌恶非常,所以便把它们一股脑移交到我手上。虽然这样说不甚谦虚,但当时的确,我的权力要超过普通的参谋长。正因如此,希佩尔将军的一些下属对此颇为不满,认为我有弄权的嫌疑。岑克尔不幸是其中一员。昔日的误会延续到今天,大约很难捐弃前嫌。”

      雷德尔姑妄说之,勒温菲尔德姑妄听之,原本礼貌的笑容渐渐调整成意味深长的弧度。他在心中大约整合出了个中缘由,把它藏在温和的微笑后面,装作一副接受了雷德尔解释的模样:

      “关于岑克尔可能推荐的人选,我倒有个猜想。”

      “哦?”

      “多半是鲍尔中将或是奥尔德科普中将。”

      这和雷德尔自己的推测如出一辙。他微微颔首,请勒温菲尔德继续说下去。

      “他们两人也可以算是同出一门。鲍尔在潜艇上颇有建树,当年正是罗伊特将军的手下。奥尔德科普则是罗伊特的参谋长。他们之间不可能全无矛盾,或许我们只需要找到那点火星,洒上一滴汽油,然后——‘轰’!”

      勒温菲尔德的手举重若轻地稍稍向下一摆,无形的火苗似乎在他的指尖下轰然腾起。雷德尔笑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开了口:

      “暂且静观其变。这种事出手冒失了,倒还不如不出手的好。”

      初春时节,细雨总是一阵又一阵,还有点热意的空气被这么一洗,渐渐又凉了起来。树梢的一点嫩芽尖儿颤颤地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红如朱唇的杜鹃,浅白黛紫的藤花,还有远处那一点粉色淡淡的山桃。今日薄云笼罩,阳光柔和,树影斑驳,一切都是雾蒙蒙素淡淡的,人影树影花影都是朦胧不清的,像极了怀春少女玫瑰色的心思。

      赫尔加端坐在玻璃花房里,日光温柔地披散在她的秀发和脊背上。她执着一支笔,捕捉着那一缕最柔和美妙的光线,在画布上点染着。少顷,她小心翼翼地把笔搁下,轻轻活动几下脖子,起身后退几步,定定打量了画布许久,方才满意地吁了一口气:这幅画总算画完了。

      她的目光终于平和地,不带任何目的地落在外面那花朦胧树朦胧鸟朦胧的春景中,忽然一只知更鸟跳入她的眼帘。知更鸟的鲜红胸脯不管何时都是鲜明亮眼的。赫尔加的目光追随着它,从花间树梢掠过,最后远远停在那一抹淡粉后,接着便响起了轻美的,让人心神俱静的天籁歌喉。

      柔情似水的歌声若有似无地撩拨着赫尔加的心弦。她忽然心念一动,回身取过自己的速写本。铅笔一落在纸上,仿佛自有生命一般,一弯一弯地移动着,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一个人的脸。

      那是个侧影,线条流畅,纯熟得好像闭着眼也能再画个一模一样的。赫尔加微笑着,眉目柔和地弯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笔一笔,补上清冷的眼,狷狂的唇,碎碎的头发,一根一根的小毛刺,噗绒噗绒,全都落在她的心头,痒痒的。

      猛然,她的手抖了抖,意识到了什么。笔下的男人的面部一个弯折,凸凹的角度大了,显得瘦伶伶孤介起来。赫尔加画出的人她自己再熟悉不过了,尘封在心里某个角落多少年。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使君有妇了。但这不妨碍她依旧带着爱怜的微笑,往男人的眼睛上又添了几笔,让他的眼睛变成了森冷的,凉如水的青色……

      啪嗒!一滴圆圆的水渍落在石子青的眼睛上,晕开了小小一片模糊的灰。赫尔加手中的笔终究是顿了下去,长久的。半晌,她几乎是毅然决然地站起身,用尽了毕生的勇气。那副速写被她撕了下来,虔诚地捧在手心。她把它捂在心口,一步一步走进那溶溶的春光中,渐渐和它融为一体。

      当赫尔加再次回到画布前时,她的手中已经空了。她茫茫然坐回原处,似乎已经忘了那幅画已然完成了的事实,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拿起了笔。可是它久久不曾落下。反倒是一张被放在喷泉池里的速写,渐渐被水濡湿,铅笔痕迹模糊成一片,终于慢慢沉了下去。

      在来到岑克尔的办公室后,弗雷克的心也逐渐沉了下去。被人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谁的心情都会沉重起来。岑克尔发怒表面的原因是,弗雷克竟不为海军在格罗纳面前美言掩饰,而内中缘由则是不能摆上台面的:

      “你怎可进一步败坏海军在他心中的印象?格罗纳本就对海军不抱好感!现在可好,他要如何看待海军?”

      “格罗纳将军本就对罗曼上校亏空了巨额资金深感厌恶,如果我们再为他多方遮掩,砌词狡辩,只会进一步败坏他对海军的观感。坦言相告反而能让他认为海军中存在问题的只是个人,而非整个军种。”

      弗雷克并没有被岑克尔的怒火吓住。一只行将就木的狮子,即使獠牙看起来再锋利,也没有力气扑出去噬人了。他只是在用虚张声势和一点尚未到期的权力来掩盖自己的虚弱和不安。因此弗雷克并不感到害怕,只是感到恼火:如果岑克尔还有一点理智,自己想通这些关节,自己就不必挨一顿莫名的训斥了。

      岑克尔知道自己迁怒了,但他无意对弗雷克致以歉意。他认为自己有资格发火,毕竟人人都明了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坐不长了。即使自己怒气勃发,大家也会用怜悯的目光看过来,同情地摇一摇头。岑克尔深恨着这个,却又控制不住地藉此发作。

      他在劫难逃了。提尔皮茨已经吹响了放弃的号角,盖斯勒已经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现在轮到自己倒下了。那些虎视眈眈在一旁逡巡的人,每一个都会把手伸进自己的血泊中。海军将要面临的是混乱与骚动。但或许自己还能阻止这一切,只要自己能推出一个合适的,有威望的,人人敬服的继承人。

      “海军中现在哪几位将领的声望不错?”

      听到这句询问,弗雷克明白,岑克尔已然接受了他的命运。现在他要从宝座上站起身,迎接下一个君王的到来了。而他就是那历史书上回答了君主有心或是无心的一问,自己的名字却被简化为某某的侍从或是小卒。

      “那自然是康拉德·蒙森中将。只可惜他去年12月31日退休了,很多人为此扼腕叹息。”

      岑克尔也为此惋惜:当年接替他指挥战列舰冯·德·坦恩号的正是蒙森。他们两人年纪相当,资历相当,相处融洽。从私心来说,他自然希望接替自己的是友非敌。然而年富力强的蒙森居然在去年莫名退了休。当时自己尚且无知无觉,现在陡然发现,一张阴谋的大网早已将自己笼罩其中。

      蒙森的出局只能证明一点——在有些人看来,海军不需要经验过于丰富,资历过于深厚,过于独立,难于控制的总指挥。

      “可惜了。但他既然退休,就不必再提起。还有谁?”

      “鲍尔中将、奥尔德科普中将,还有雷德尔中将。”

      把雷德尔的名字放在最后,弗雷克是有一些私心的。这三名中将里,他只和雷德尔有一点私人交情——他曾做过雷德尔的私人副官。人们往往对第一句话和最后一句话印象深刻,尤其是最后一句。

      然而岑克尔在听前两个名字时态度平和,雷德尔的名字却叫他撇了撇嘴:

      “还有其他人吗?”

      弗雷克心里一动,飞速盘绕的思绪隐藏在公事公办的笑容之后:

      “那就是魏格纳少将了。虽然军衔较之其他人低一级,但他的理论在军官中,尤其是年轻军官中,拥趸甚多。”

      “魏格纳决不予以考虑。”

      岑克尔断然否决了这一建议。如果这是在非正式场合,弗雷克很想耸耸肩。现在他却要压抑住这种本能,继续作洗耳恭听状。然而岑克尔接下来也没有什么话了,这位总指挥从不是个多话之人。不知是他深谙言语可以泄密的道理,还是单纯的不善言谈。他挥手打发走了弗雷克,后者并无太多不满,反正他也分析出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五个候选人,蒙森提前出局。魏格纳被彻底否定。雷德尔……弗雷克咬着腮边一侧的肉,用牙齿慢慢研磨着。真是可惜,看岑克尔的状态,他大约不会获得提名。即使是穷途末路的海军总指挥,也还是有一定影响力,有几个追随者,有一些私人朋友的。他写下的提名不一定能获得百分百的支持,但一定可以给被提名者重重一记砝码。现在雷德尔的天平上天然少了一筹。

      那就是鲍尔或者奥尔德科普了,这人选确凿无疑。唯一的麻烦在于,这两个人和自己素无交情。要怎么才能获得更明确的信息,献上自己的诚意呢?弗雷克感觉一切棘手极了。

      幕天席地,密密笼罩的黑色阴谋下,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谋算,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烦恼。

  • 作者有话要说:  莫名觉得蒙森的退休很阴谋论啊~~其实算得上年富力强,威望资历都很好,挺突然的就在最后关头退休了,真是很难不让人多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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