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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喜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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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水蓝天小轩窗,粉纸笔砚浓墨香。
慕容冲除了放马牧羊,做悠哉闲官以外,就是练他的字。
案牍前白纸黑字,写不尽曲折意,于是揉了又写,写了又揉。
一个慕容两字被他写了百十来遍,尽管这两个字已经被他练得行云流水了,却闲来总忍不住练一练。
一笔一画之间,常要停顿片刻,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隔着冷淡的玄色轩窗,天地仿佛被割裂成了无数个碎片,一块朱砂色的,一块藤黄色的,一块花青色,一块胭脂色,有几个色块拼凑在一起,成了一个站在案牍前的青年——鲜衣怒马、神态肃静。
他的表情,仿佛昭示着正在做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然而不过是寻常的练字而已。
全太守府里的人都知道不要招惹这时候的慕容冲,要不然他可是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前几日因为后院杂役小楚在慕容冲练字的时候打翻了水桶,水流到了书房外,便被慕容冲毫不留情地打了三十大板。
小楚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三十大板打完以后,便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全身骨头都给打软了,没有一年半载怕是好不了了。
谁也不知慕容冲为何动这么大怒,但谁也没敢问——慕容冲阴晴不定,不敢找死。
由这件事又惹出来一桩大事。
也许人言就是这样,阳面上越是掩盖了的东西,阴地里便越是肆意疯涨。
书房的拐角连着一处巷子,这巷子的门不时常打开,所以边边角角生了些腻绿色的青苔,青苔一直蔓延到另一头的拐角,厨房。
灶台上煮着燕窝粥,两个人下人窃窃私语着。
“咱们这大人的性子,就跟天上的月亮似的,初一十五不一样,伺候不周就是一顿打,难难难。”其中一下人偷偷背着人嚼舌头。
另一个下人接过话茬:“我听说这里面是有个缘故的。”
这人问:“什么缘故?”
“大人自从……以后,便碰不了女人了。上次有个好事的下人,引了一个没眼力见的媒婆进来,嚷嚷着要把哪家姑娘寻给大人,大人连面都没肯见就把媒婆轰出去了。”另一个人窃语道。
这人又问:“这能说明什么?”
“哎……这事不好直说,你自己会意去呗。”那男人饶是不好意思了,见着四下无人又对着另一个男子的耳朵根子说了些什么,两个人方痴痴笑了起来。
慕容冲这辈子好像都跟流言躲不开关系,很快这些闲言碎语又不胫而走,囫囵乱传就传到了他耳朵里。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他又免不得对下人一顿打。
只是他这次长大了,变聪明了许多,知道了一个道理。
那便是:流言就像洪水,堵不如疏。
与其打,不如直接用行动来遮住悠悠众口。
他不知是怎么想的,抑或是想给谁看吧,竟把自己要成婚的帖子送到了长安。还专下了一帖,请苻坚和昔日落井下石过慕容家的朝臣都来喝他的喜酒。
任谁也想不到,慕容冲与苻坚阔别三年,再见面却是在自己的喜宴之上。
这一别又匆匆又忙忙,但该办的顺序一点没落下,从紫宫正门出去到平阳太守府的竣工,前后花费不到三个月。苻坚给他的物质条件一点也不比他的其他女人少,甚至还给了女人拥有不了的权力——平阳太守。
但唯独缺点什么,是令慕容冲感到抱憾的。
这次见到苻坚的一刹那,他才把那种被时间冲淡了的抱憾给回想了起来。
他们从离别之时就再没说过话。
王猛病重的那段时间,苻坚整日整夜合不上眼,求神问卜,使出了浑身解数。即便把慕容冲送出了后宫,也没能挽救王景略的性命,他死的那一年,长安下了一个月的雨,淅淅沥沥,好像断了线的泪珠,永远也停不下来似的。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一代谋士,就此陨落,连天也为此垂泪。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苻室为此垂泪,慕容氏则额手称庆。
再见到苻坚是在蓝天碧水的后院里,他此刻居然没了以往的神采气派,像是一个灰败的丧家犬。手里提着一坛酒,脸颊上喝出了陀红,宛若黑白山水画中多了一抹胭脂红的斜阳。
周身被酒气熏得厉害,但这酒气并不浓烈,反倒像是一种特殊的花蜜,透着诱人的芳香。
浓烈热情的酒席散去后,留下新郎一个人的落寞,在这深夜的月色下悄然弥漫。
“漫看月色……似旧年……再看来人……已非昨……”他吟着一首即兴的打油诗,与另一个盈满酒气的人撞了个正着。
其实慕容冲不相信苻坚会来,天底下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一个皇帝会出席一个太守的婚宴。
月色下的苻坚,带着一股独有的傲气,与那清冷之色相辉映,成为一幅耐人寻味的画卷。
像是被月亮镀了银边似的,两个人就这么默默无语地站在长廊两头,那铺着银边的走廊宛若一座奈何桥,酒就是最好的孟婆汤。
不知道站了多久,慕容冲只是看着他在石凳上喝酒,任酒洒满衣袍也满不在乎。
那清冷的月光仿佛洒进了慕容冲的心里,凉凉的,胆颤的,如幽泉一般。苻坚的背影在那幽泉之中,若影若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这一瞬,他想起来了许多往事——他第一次进长安的时候。
那一天残阳如血,邺城来的残部浩浩荡荡的,像是日暮归去的羊群。身后跟着氐人的铁骑,宛若牧羊犬。在这群丧气的人中,唯独有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仍鲜衣怒马,玩世不恭,走在所有人的前面,他仿佛还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城中迎出来一支军队,为首的那个人多么意气风发。
他向他伸出手:“你叫什么名字?下马。”
下马,短短两个字,就浇筑了慕容冲往后如铁桶般的人生。
“慕容冲。”身后一只手拦住了他,一脸肃穆:“我知道你这么做就是想气他,但你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见他。”
慕容冲淡然一笑:“我没想见他。只是看他,在远处这么看一会。”
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和忽远忽近的小轩窗,一如站在窗前写字的慕容冲,站的那么笔直,只不过今晚他是在看人。
而洞房那儿已然乱成了一片,谁都不知道新郎官在哪儿。
囍字的红是漫天遍野的红,染红了月亮和天空,染红了双颊和眼眸。
第一次见到慕容冲的时候,他的脸颊也是那么红。那雌雄莫辩的容貌和染红的双颊,让苻坚一度以为他是个姑娘。他还以为他是哪个王爷家的郡主,生的这样天香国色,俊美无俦。
直到他把他带回了后宫,才发现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儿身。
可惜覆水难收,有些东西泼出去就回不来了。
他知道这于情于理,于国于法,天地不容。
问君天下和美人谁更重要,他踯躅过,痛恨过,却还是选择了江山。他亲手把他带进宫,又亲手把他送出宫。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可为何胸口还是那样不由自主的痛呢。
他知道这于情于理,于国于法,天地不容,可就是回不了头。
再回首,六年就过去了。
人生没有多少个六年,对慕容冲来说这占据他整个少年的时光。
有些人,尽管不承认,但俨然成了生命里抹不掉的烙印。
酒饮毕,苻坚站起身来,刚才站立的人早已消失不见,小轩窗里只剩下空荡荡的树影在惨白的墙壁上跳舞。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姜黄的宣纸上写了三个姣好的字,一看就不知练了多少遍的,行云流水的三个字,墨迹新鲜未干,纸上还残留手掌的余温。
——苻文玉。
手里的空坛‘哐啷’一声在月光下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