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与我》大胖儿子

50、离（5）

　　后来许仙去求法海，说如果放了白娘子，他愿意当牛做马来报答。但是没用，法海说：符都是死符，七百年才能自行解除；金山寺是佛家重地，从来不养牛马，所以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法海说完补充了一句：假如想留在我这儿，你就安心修习，做一名真正的佛门子弟；假如不想，我劝你还是离开吧。这话说完又作一次补充：我们是佛，你娘子是妖，自古佛妖不两立，我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啊。

　　许仙好像听懂了法海的话，又好像没听懂，他点了几下头，又摇了几下头。但是他还是做出了抉择，正准备告知法海，法海却找来纸笔，道：有啥话想对你媳妇讲的，写下来，我可以帮你转交她；别怪自己多情，多情总被无情伤；也别怪我无情，无情总被雨打风吹去——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许仙道了声谢，接过纸笔，思索半天，居然不知要写什么，就问法海：我能写几句诗吗？法海笑笑：随便了，反正我又不看。

　　许仙笔走龙蛇，写下——

　　时光如水
　　默默无言
　　你若安好
　　便是晴天

　　法海：我再送你几句话吧，你听得就听得，听不得就算了。

　　许仙：洗耳恭听。

　　法海闭上眼睛：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阿弥陀佛！

　　许仙拜道：多谢大师，弟子有决定了。

　　现在我们知道，许仙在金山寺做了十年僧人。他把自己最好的年华留在了寺院里。虽然他不是一个相信奇迹的人，但他还是想尝试一下，于是他等——一场长达十年的漫长等待。

　　十年之前，你不认识我，我不属于你；十年之后，你还是不认识我，我也还是不属于你。这是指我跟许仙的关系。又岂止是十年，从当年的许仙到当下的我，历史的车轮不停滚动了八百多年。我们现在见到的雷峰塔是千禧年之后重建的，原来那座早在八十年前就倒塌了。只是不知道那时白娘子有没有重获自由呢？假如她还活着，那真成千年老妖了。

　　许仙的僧侣生涯旷日持久，而且乏善可陈。每天无非是诵经、打坐、吃饭、睡觉；偶尔也上山砍砍柴，下河捉捉鳖。他认法涧做了师父，他十分愿意这样做。

　　法涧问他：你真想留在这儿吗？

　　许仙说：真想。

　　法涧说：嗯，你的法号已经批下来了，叫“不得”，你有啥意见吗？

　　许仙想了想说：不得没意见，谢谢师父！

　　实际上，许仙对法涧又爱又恨。爱的是，法涧从大牢里救他出来并带到了金山寺，见着了法海，看到了希望；恨的是，希望很快变成绝望，除非神灵相帮、鬼怪相助，否则他有生之年再见不到娘子。之所以无法离开，是因为太过想念。

　　许仙愿意抛开杂念，虔诚信佛；愿意用虔诚感动法海，然后放娘子出来。以后每年的七夕，许仙都要来到雷峰塔，凝望，发呆。或者走一走，看一看，想一想，喊一喊。遗憾的是，无论他喊得多么情真意切，多么催人泪下，却是得不到任何回应。

　　娘子啊娘子，你为何不应一声？哪怕只有一句话也行啊，哪怕只有一个字也行啊。

　　***

　　十年以后，许仙离开金山寺，回了家乡。这个时候法海已经渡劫飞升了，法涧也圆寂已久。许仙患了抑郁症，因为常年不说话，几乎成了哑巴，开口异常困难。但是许仙从未想过轻生，因为除了白娘子，他另有牵挂。

　　他不是孙悟空，没法从石头里蹦出来，他有父有母，还有一个姐姐。

　　于是他还俗回家了。

　　他是一个游子，无论漂泊多久，总是要落叶归根。不幸的是，家乡还在，家已不在。那里发生了战乱，整个镇子消匿于无形。父亲不在了，母亲不在了，姐姐姐夫都不在了。众人皆睡我独醒，众人不在我还在。

　　许仙欲哭无泪，能做的只有烧几张纸钱，磕几个响头，诵几句经文。金山寺的十年，他没干别的事，净背经书了。再晦涩难读都背得滚瓜烂熟，即使倒背也能如流。

　　许仙默念：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祗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然后许仙就走了，浪迹天涯，云游四海，成了彻头彻尾的自由人。这也是他小时候的愿望吧，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再没什么人、没什么事来管他、烦他。

　　很多时候，我也对自由狂热不已。要知道，拥有绝对的Freedom，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但是现实往往不遂人意愿（不然也就不叫现实了），自由就像稀世珍宝，显得那么弥足珍贵。尽管如此，我还是在不遗余力地追求之。记得小学课本的一篇课文这样写道：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最后如你所知，乌鸦运用衔石子的方法，成功地如愿以偿。在我看来，水象征着自由，我则是那只虽然笨拙但很执著的乌鸦。

　　我的故事到这里就要结束了，一个朋友却告诉我，你的故事没有生活，而且满纸虚构。言外之意是故事不带这样写的。我听了他貌似中肯却略带嘲讽的评价，不但没有不高兴，反而请他吃了一顿火锅。但是这不能说明我喜欢他的评价，相反，我认为他是个写作方面的门外汉，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虚构也来源于生活。或许说，虚构也是一种生活。

　　所以，我的故事不仅有生活，而且全是生活；只不过是生活的另一面罢了。我的故事必须这样写，而且也只能这样写。当然，故事结束了，生活还要继续。故事总要结束，而生活永在继续。

　　据说许仙后来不堪忍受一个人的孤独，终于投湖自杀。湖是西湖，雷峰塔就在左近。他可真会选地方，大概是跑到湖底和白娘子相会去了吧。许仙临死之前做了很多事，比如偷走了衙门前的一头石狮子，拿到市场上去卖，但是没人肯出钱买，主要是没人能抬得动，最后又把它送回了衙门。

　　当时衙门的老大是一位姓姬的胖子。姬大人草莽出身，向来欣赏江湖奇人。许仙就被当作了江湖奇人，因为他是姬大人见过的力气最大的男人。姬大人不仅没有责怪许仙，而且提出特别嘉奖，赏了他一朵大红花，骑马游街三日，接受群众的膜拜观瞻。

　　按说许仙此时风光无限，应该感到无上荣光，但是游街的过程中，许大力士一直以手掩面，泪流不止。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为何流泪。

　　似乎一切都颠倒了，手无缚鸡之力却抬走几百斤重的石狮。鲜花掌声被看作讥讽和愚弄。光荣实是可耻。谦虚谨慎与装逼无异。巨大热闹带来沉重孤寂。一切是那么明明白白，一切又是那么不明不白。

　　这难道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吗？

　　许仙的内心突然出奇的平静，不久他就悠然投湖了。

　　许仙投湖不久，姬大人得知此事，马上派人打捞，但是结果并不理想。尸体没见着，只找到一件红色肚兜，有目击者称，许仙跳水前就穿了这件红肚兜。据说这件肚兜是许仙送给娘子的生日礼物。姬大人感伤不已，命人为壮士唯一的遗物做了副豪华棺材。

　　姬大人告诉手下：不求最好，但求最贵，我们不能对不起死去的英雄啊。后来那副棺材埋在了离雷峰塔最近的地方，姬大人亲自撰写了碑文：

　　有的人活着
　　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许壮士我们永远怀念你
　　绍兴十五年七月初七
　　姬从良敬书

　　***

　　另据“知情人士”暴料，许仙生前曾对一个在湖边钓虾的小朋友说过一句话：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小朋友不明所以，但是记忆力不错，把它背下来转告给父母了，后来那句话就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这些道听途说，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不管真假，孤独可以致死却是个不争的命题。

　　不瞒你说，我现在就很孤独，每天呆在租屋里，为很多事发愁。屋子不大，陈设简陋，生活在这样的空间里，像是鲁宾逊漂流到荒岛，举目无人，触手冰冷。我觉得我的人生糟糕透了。

　　我娶过一个老婆，但我从未爱过她；她对我也很厌烦。我迷恋上了一个叫小丁的姑娘，我对她是真心实意的，但是她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甚至没有几个真正的朋友，能聊得来的全在酒桌上。他们对我不曾真心，我对他们也设着防。我喜欢做梦，但梦想照不进现实。我常常弄不清世界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虚拟的梦境。

　　我还不如许仙，我谁都不如。许仙有过一个红颜知己，大家知道她就是白娘子。后来又遇到一个红颜不知己，大家知道她是如玉姑娘。前者仙女下凡，后者人间极品，许仙着实艳福非浅。但是无论知己不知己，许仙总有红颜相伴，尽管最后孤独而死，毕竟曾经拥有。我交往过几个女人，但是谁都没拿我当回事儿。我和老婆已经形同陌路，小丁姑娘也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我甚至不知道小丁现在去了哪儿，过得好不好。

　　面对一件美好的事物，我会感到莫名的自卑、嫉妒和恐慌。我向往美好，却又害怕美好。我原来不是这样，不知为何变成了这样。所以我越来越沉默了。但是我又听有人说，生活要像蒙莱托夫的诗歌一样浪漫而富有激情，不能如卡夫卡的小说那样荒诞得没有出路，因此到底应该怎样活着，我的确有些迷茫了。

　　许仙这辈子从事过很多职业，比方说商人、诗人、僧人，但是只做过两件大事，寻找和等待。并且针对的是同一人，或者说妖。我也做着同样的事，寻找自由，等待真爱。现在自由我不敢说完全拥有，真爱却也是等无可等。许仙穷尽一生都没能找回他的娘子，所以我也不大可能等到我的小丁。

　　当然我也明白，对于一些事情，等，就意味着坐以待毙。但是我除了等，好像再不会干点别的。何况尘世嚣嚣，人海茫茫，我们不论干什么，都容易迷失方向。所以我不打算往这方面想太多，我怕这辈子注定一事无成。

作者有话说

　　故事结束，生活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