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约》廿四味

1、初遇之一 桂花田

　　唐代开元年间。

　　七夕之期已届，苏州城内的大街小巷处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寺庙内更加是人山人海、接踵摸肩，城内首富的莫家五小姐莫绮媚自然不会错过这个“乞巧”的好机会，由侍女陪伴着的她缓缓走在通往城东的街道上。

　　莫绮媚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肩背后，头上梳着松松的堕马髻，髻上的珍珠发簪随着云步轻摇。一副姣好的面容，黛眉明目、小鼻朱唇，身材盈润丰满而又玲珑有致，在夜色的掩映下更是令人着迷。

　　莫绮妮手上提着一大堆与她的身型极不相称的祭祀品跟在莫绮媚和她的丫鬟身后。辉煌的灯火中隐约可见她的吃力，但是在她的脸上竟带着一丝让人意想不到的喜悦。与姐姐相比，莫绮妮长得有点略嫌瘦削，但是五官倒是一样的精致，细看之下绝不比姐姐逊色。

　　一行三人来到城东的七巧寺，寺内挤满了前来祭祀的信女们。她们大多是待嫁的黄花闺女，也有为人之母的领着自己的女儿,都是要向七姐“乞巧”一番的。

　　十又有七的年纪该是为人媳妇的时候了，今年莫绮媚终于等到属于她的姻缘了。姻亲已定下来了，明年立春过后她就要嫁到城西的官宦之家万家去了。莫绮妮心想大概如果姐姐还不借这最后一次机会向七姐乞讨灵巧的手艺，恐怕她这一辈子都是学不会女红的了。自幼享福惯了的绮妮怎么会愿意被婆家欺负呢！

　　胡思乱想间，莫绮妮替莫绮媚张罗好一切东西以后乖巧地站在一旁看着侍女替姐姐燃起香烛。

　　莫绮媚侧着头对莫绮妮说：“这里没你的事了。”得意地笑笑，“你出去吧。如果你有事，可以先走，不用等我。”说完，便极其“神心”地拜起七姐来了。

　　“姐姐，你慢慢。”莫绮妮听到姐姐的话后便提着自己带来的祭祀品径自往寺外走出去。自她懂事以来，每年的七夕，她都会随亲娘到七巧寺进行祭祀。当娘亲离世以后，每年的祭祀对她的意义自母亲辞世的那一年开始就不再一样了。

　　出了拥挤的七巧寺，沿着寺庙边上的小道，莫绮妮走到寺后面的一片桂花林中。

　　桂花生长在小溪边，细细的溪水滋润着这一片被遗忘了的桂花林。七月初，树上还只是挂着叶子，但是桂花的清香仍旧淡淡地从叶子里渗出来了。

　　七巧寺坐落于苏州城的最东边，城东一个重要商贸出口就在这里，很多商旅都由此到其他城去，城门外建有不少的驿站，商旅们每经苏州都喜欢在此停留，稍作休息。郑州柳家的驿队今天也在此停留。

　　柳言与其父柳成雁吃过晚饭后便自个儿溜进了苏州城。人们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难得南行至苏州，柳言自然想要见识一下苏州的美人儿，但是入城以后他却莫名其妙地眷恋着寺庙旁的这一片还没有盛开的桂花田。如今柳言自己也意外自己竟躺在树干上仰望星际，遥看牛郎与织女在鹊桥相聚。

　　从扬州戴府到杭州齐家，如今再来到苏州，柳言真的不知道他的那位好爹爹是不是要踏遍所有与他有过生意接触的朋友家门才死心。唉，他带点自嘲地叹了口气。这也难怪，在老爹的眼里自己在家排行老么，正室所出的两位哥哥成熟懂事且又聪敏过人，早早便为柳家出力，年纪轻轻就已经充分显示出他们过人的体魄和营生能力，偏偏二房所出的柳言，自小只爱吃喝玩乐，毫不长进。老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为他找一个好媳妇吧！

　　自然，老爹怎么想有他的自由，他倒不会让老爹的如意算盘打得那么响。

　　作为小妾的儿子，两位哥哥都不曾待薄小柳言，自小他便跟着两个大哥游走大江南北，也跟着他们学习经营之道。可是柳言从来不曾与老爹出门，这趟老爹千叮万嘱要他伴着出行，他已明白这个媳妇他是非娶不可的了。

　　柳言摇头，甩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正在好好欣赏夜色之际，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打扰了柳言的雅兴。他屏息以待所来何人。只觉脚步轻柔还夹带着丝丝桂花的幽香。是女的？七夕之期，女人不是都该去朝拜七姐了吗？星光下，只看见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烁着纯真的光芒。大眼睛在柳言下方不远处停了下来，并拿出祭祀品出来拜祭。微弱的香火光下根本无法看清玉人的容貌，只闻：

　　“娘，女儿来看你了。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你看，这是我做的平安香囊，本来是想送给爹爹、哥哥和姐姐们的，但是他们以不同的理由退回来了，是我的手工太差了吗？可是，我可跟你学了十年有多的呢！琴、棋、刺绣、纺织……所有你精通的手艺我无一不晓。我记得爹爹说过我早已青出于蓝了，怎么还是这样呢？唉，娘，如果你在，就可以送给你啦！现在我把它们做成了更可爱的五色香囊。你看！”姑娘手举一串香囊，模样煞是可人。

　　“绮媚姐姐明年年初终于都要出嫁了，她等了好久，我也等了太久了。到那时候，姐姐就是姐姐，我就是我。到时候我就跟爹爹说，我要来七巧寺。你看女儿我多有孝心！这样就免了爹爹刚头痛完姐姐的婚事，就来烦我的事。娘你也知道女儿是怎样的啦。而且我来七巧寺的话，就算大家吃不饱，也一定穿得暖——就凭我这一双手，一定可以做到！更何况，我还可以再做其他东西，拿出去卖，自然就不愁吃了。你担心爹爹会不允许？不怕，女儿我自有办法的。嘻嘻！娘你是最知道的了。”只见姑娘轻轻地笑着，头上的珠饰闪动着欢快的光芒。

　　“爹爹过得很好，家业几乎完全交给哥哥们了。我呢？偶尔帮个小忙。娘你放心，我不会帮倒忙，更不会败家，也没那个本事去败……”

　　柳言正听得津津有味之际，忽然他感觉到有不寻常的气流正向这边袭来——柳言侧耳细心辨析。

　　只过了一瞬，他便一跃而下，将距自己不到五步之遥的人儿一抱入怀，并迅速地一蹬，退到寺庙的围墙边的暗处。

　　莫绮妮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已被一个陌生人死死的抱着。她想挣扎，但却教人制着全身动弹不得；想呼喊，竟发现自己惊恐得吐不出一个字来！

　　柳言自然感觉到怀中人儿的异样，他轻声安慰：“姑娘莫要

　　惊慌，在下并非想要伤害姑娘。小心，有人！”

　　柳言举起黑色外袍，让两人淹没在一片沉寂的漆黑中。

　　莫绮妮渐渐的定下了神，感到自己在一个温暖厚实的怀中。这个人虽然把她环得很紧，但是并没有压迫到她，这个怀抱虽陌生却让她升起一股安全感。惊恐渐退，她留意到有人正一步一步地接近这里。

　　“他奶奶的，你带我走的是什么路啊！想耍人也要挑对象！”粗哑的声音外地口音。

　　“哼！你不喜欢就往回走，我可不会留你。等一下我自个儿风流快活更好！”也是外地口音。

　　“这是什么鬼地方？有女儿香？”

　　柳言不禁绷紧了全身肌肉，左手准备好暗器。黑夜的确给了他们很好的掩护，但是怀中人儿的香气可不能因黑暗而沉下来——她的身体总是一直散发着香气。

　　“你定是想女人想得快发疯了吧，这里是桂花林，有香味也不奇怪。女人吗？旁边是尼姑庵，女人多的是！”

　　“去！那种干扁女人也叫女人？不过我可不介意路遇女人。最好来他一双，省得我上万花楼。”

　　莫绮妮不禁打了个寒战，一双颤抖的小手紧握着陌生人的衣襟。原来这人那么唐突地将她带到一边是为了避免她被人发现。如果没有人来救她，自己可能早已小命不保了。她不怕死，但是怕那些恶形恶相且满眼都是想吃掉你的目光的人。

　　“都说苏杭美女如云，到了万花楼就可知是否名副其实了……”声音渐行渐远。

　　直到那两个粗声粗气的人走远了，柳言才稍微放松一点。直觉告诉柳言这两人并不单纯是寻花问柳那么简单，但管他呢，他向来不是多事之人。将环在人儿身周的双手收回，让她在自己身前站定。这大眼五色香囊好小，但身体却出奇的柔软，而且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由她身上所穿衣料来判断，她该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可是却独自一人拿着祭品在这偏僻之地祭母，不妥啊！

　　“谢谢公子相救之恩。小女子在此谢过！” 说着，莫绮妮恭谨地行了个礼。完全没有了刚才小女儿家的娇嗔之姿。

　　“不客气，姑娘多礼了。适才多有得罪。” 好一个大眼五色香囊脸变得真快！不会因为对方救了自己就放松警戒。“姑娘，请恕在下多言。如此荒僻的地方姑娘只身一人，还是速速回府为妙。”虽说自己不多事，但是却忍不住要关心眼前的人儿。柳言啊，想必是被桂花香蛊惑了。

　　“谢公子提醒。小女子也不打算久留。今晚真的很感谢公子相救之恩。”眼前这个人似乎真是正人君子，莫绮妮的警戒松了少许，但是并不打算与他再有更深的交集，转身便走。

　　“桂儿，在看你娘？” 桂花地里走来了一位尼姑，看来似是七巧寺内的人。

　　“是的，师太，您什么时候来的？”语气仍旧是那样有礼得宜。

　　“刚来。不知是哪位少侠，既然有缘，何不出来一聚？”

　　柳言正欲离开，不料却被叫住了。自然，他很识相地转过身，重新走向大眼五色香囊：“师太果然是名不虚传，小的又怎能不赏面呢？”事实上柳言压根就不知道跟前这所谓的师太是何方神圣。也无妨，恭维的说话大概尼姑也会受用的吧！

　　“在下清音，公子的台举清音恐怕受不起了。不知公子高姓大名，公子风度翩翩，寺庙荒僻之地，可失礼公子了。”清音将莫绮妮护在自己身后，不让眼前的小子有可乘之机。

　　“师太言重了。在下柳言，柳树的柳，言语的言。柳树优雅，桂花清幽，本来就是相配的事物。在下只是觉得今夜夜色迷人桂花田又如此清幽可人，便在此稍作留连。望晚生没有打扰师太雅兴。”柳言本想借此机会近距离看清玉人的容貌，不过这位师太话说得那么重。保护姿态明显非常。这样倒不如尽显登徒子的本色，以满足师太的鄙视！登徒子，我柳言可是一直都在当呢！

　　“恕在下冒昧，告辞了。后会有期，姑娘。”说是后会有期，但是不是真的有机会再见呢？柳言心底竟有种说不出的期待与无奈。

　　莫绮妮向他行了道别礼，目送着这个奇怪的公子离开。还只是几句话前，他是那么镇定、守礼且关心人的正人君子；但是师太一出言，他就变成一另一个人一般，十足的登徒子。怪啊！柳言，流言！莫绮妮暗自在心里笑了起来。

　　“桂儿，那人没对你无礼吧？”清音师太有点担心地问。桂儿是莫绮妮的小名，因为她生于八月，在她五岁之前她和娘亲一直都是住在七巧寺的后院，而她偏又特别喜欢桂花，于是她娘便为其取名桂儿。

　　“没。”莫绮妮答得理直气壮，娘亲离她而去后，她就视清音师太为自己的一个至亲。不过她还是很自觉地把刚才的事情偷偷藏起。那是她的秘密。十六年来唯一让她打从心底高兴起来的秘密。

　　“桂儿，你长大了，以后若要再来拜祭你娘的时候应该多找个人陪，知道了吗？”现在会如此唤她的只剩下清音师太一人了。

　　“桂儿谨记于心。”

　　“时候不早了，你快点回府吧。”

　　“师太，桂儿告辞了。我十五再来。”

　　“嗯，惠缘会送你回去的。”

　　清音师太看着莫绮妮远去的背影，不禁暗自叹了口气。这个桂儿长大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黄毛丫头了，虽然还差一个月才十七岁而且又略嫌瘦削，但是却不失为一位小美人。如果无端被那些登徒子玷污就不好了。

　　清音决心好好保护桂儿，直到她出嫁。至于入佛门？还是免了吧，桂儿佛缘甚浅，而且姻缘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