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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萧萧班马鸣(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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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飞音寺住了四个月后,吃斋念佛,完成了最终虔诚的过程,焚香沐浴后,终于可以开始祭祖的典礼。
祭天的起端,是皇后点香拜祖。
身着玄衣黄裙,头配凤冠的女子庄严肃穆,眉目之间英姿卓越。
台阶上黑压压的人群,满满跪倒,四周围了两列僧人,高台上立在皇后身侧的,也只有着青灰衣的宁岚与司璟,双手捧着盛满清酒的琉璃盏。
郁家祖先的祠堂分两处,皇宫一处,悬挂各皇帝之画像,以便皇族子女焚香膜拜,飞音寺一处,专供祭祖时使用,平时完全封闭,严令禁止入内。
祠堂的大门缓缓打开,阴冷之风扑面而来,门帘浮动,射入的光线恰好能让人隐约看见壁上的历任皇帝的画像,或严肃或慈悲,形形色色,画了满墙。
谢黎敛裙跪下,以头叩地,长发铺下,与身上玄色衣衫相映相衬。身后的宁岚与司璟亦同时一揽裙摆,跪地叩首,石阶上更是刷刷跪了一排,绵长的“万岁”声轰响在飞音寺上空,震得人耳膜生疼。
谢黎起步踏进祠堂,又一次长跪而下,一步一叩首,直到到达香台前。
高举着点燃的香,谢黎拂袖起身,将燃香插进面前的大鼎。拿起祠堂前放置的祖先开国之剑棠溪,她破开手指,将血滴入香灰,一共九滴,然后回身面向石阶上跪着的人群,将棠溪剑高举过头顶,厉声高呼:“天佑我大晋!”
“佑我大晋!”跪着的人群反复呼喊着,仿佛胸口滚烫的热血灼烧着。
然而在那直冲九霄的呼喊声中,“嗒嗒”的马蹄如雷鸣般响起,长啸之后,开始了叩门之声。
倏地,大晋的皇后握紧了手中的棠溪剑,眼睛紧紧锁住叩响的寺门。
破门而入的黑马一骑,看到黑衣飞扬的皇后目光如炬,森冷如刀,堪堪迫视着他。那黑骑霍然勒住缰绳,马蹄高扬,嘶啸一声接一声。
高举着明黄色奏折的侍卫,扬起手中的信物,当先下马,跪倒在地。
“臣叩见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兰亭公主。”
“起吧。”谢黎声似寒冰,抬眼看向他,“究竟是何大事,竟到了要打断祭祖的地步?”
“娘娘。”欲言又止的侍卫最终将头叩了下去,“四殿下战死,五殿下……”
“往下说!”
“五殿下……”咬紧牙关,“投敌了!”
谢黎犹然站立着,手心将剑柄深深握进肉里,大晋三十九岁的皇后风姿傲然,此刻却止不住内心的颤抖。
“呼啦”一声之后,人群里忽然响起了尖叫。
刺眼的火苗瞬间蹿上了祠堂的门帘,如蛟龙般攀爬上去,快得几乎让人反映不过来。风过长空,又是啪啦啪啦的碎响,宁岚手中的琉璃盏摔得粉碎。
惊呆了的少女跪在原地,也不知闪躲,眼见起火的门帘被风刮起,亦只是睁大了眼睛,纹丝不动。
“宁儿!”司璟丢下手中的琉璃盏,拉起她的手臂便是向右一倒,两人皆滚落在地。司璟不再顾及仪态,只双手摇住宁岚的肩膀,急切道,“有没有伤到?”
忽然一瞬,失神的少女,眼泪哗然落下。
“宁儿?”司璟强行将宁岚带下台阶。
四周人潮涌动,穿梭而过的僧人与士兵都忙着救火,唯有谢黎昂首望着祠堂高处,衣摆被风扬起,孤高而渺远。
挣扎着站起的少女怔怔看着莫名而起的大火,火光冲天,她张开的双唇微微颤抖,但此刻,已什么都说不出。
“母后。”双手冰凉,宁岚伸手去牵谢黎的衣袂,微弱的声音转瞬被淹没在人海里。
“四哥和五哥……”泪眼通红的少女高声尖叫,“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到了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喜欢逗着自己玩,与自己斗乐争宠的调皮少年,怎么转眼就消失在她的生命中?四个月前,她还亲眼看他意气风发地纵马而过,仿佛是一眨眼,命运就这样惨烈地逼到了眼前。
还有她的五哥,那么爱护年轻妻子。内向沉默的少年,怎么会投敌呢?即便是不如重华那般与她亲厚,那也都是她所敬重的兄长们。
谢黎霍然回身,扬手就重重打在她侧颊上,喝道:“你站在这里,就是郁家的兰亭公主!”
你站在这里,要哭给谁看?哭给天下百姓看你的脆弱,哭给敌人看你的伤痛,哭给祖先看你的无能吗?!
司璟将泪水涟涟的宁岚揽进怀里,又急道:“母后,宁儿年纪还小,您……”宽容善良的太子妃六神无主,最终一咬牙,抱着宁岚,转身向后院的厢房而去。
谢黎站在原地,看她远去,垂落的手掌掌心还在发疼,火辣辣地,代替了她无法哭泣的眼睛。
只能注视着滔天大火烧尽祠堂,任人怎么扑也扑不灭,反是火势越蹿越高,几乎将整个天空都映红了,好似血一般。
祭天之时,祠堂自燃,这是天大的祸事。
翌日,圣旨便到。
从未失态的谢黎当场失神,即刻命令众人收拾行李回宫。
年岁已高的皇帝,痛失爱子,又惊闻五子叛变,疲软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
消息一经传出,连昌城转眼就乱成了一锅粥。各种谣言,诸如郁家将倒、谢家才是真命天子之类的言语甚嚣尘上,俨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果决的皇后当机立断,也不顾这里祭祖的乱事,连夜赶回皇宫,主持大局。
朝廷大臣对出身谢家的皇后主政,议论纷纷,一时局面乱如碎麻。既要照顾重病中的皇帝,又要稳定下时局,疲累的女子也为此头痛不已。
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到太子监国的消息传出,皇后退居幕后,专心照料皇帝,政局才稍稍平静。
多数的时候,那些决策以及计划的做出,重华在明,苏倦在暗,另有庞诜等相助,几个年轻一辈的翘楚联手支撑着郁家山河飘零的天下,皆是心力交瘁。
宁岚自那日祭祖大火后,情绪一直异常低落,苏倦行色匆匆,并无过多时间在她身侧,而谢绎则早已陷入昏迷状态,被转到了东宫修养。
与止柔朝夕相伴的少女,日感孤独与寂冷,偶然郁姚岚会携了别扭的楚岚来与她闲谈,那也不过片刻光景,又因她的过度沉默而常常陷入长久的尴尬中。
这一个月,谢家攻下三个南方小城池,连昌的整个气氛也都在低靡的状态。
被战争拖着的国库日渐消耗,又断断续续地支撑了半个月后,郁重华终于狠下命令,遣散宫中所有的伶人乐师——当然,在官方的形式下,苏倦也必须在此时离宫。
被这个消息惊醒的人不在少数,求情的求情,死赖的死赖,要打发这些养着的人也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最先想到向幽居中的皇帝求助的,不是别人,正是宁岚。
在得知苏倦即将离宫的当刻,宁岚就径直上了凝香殿。
恢复了平静的皇后与皇帝,在沉香殿的内寝中见到了这个愈加消瘦的名义上的幼女。
那时的郁浅已经相当虚弱了,宁岚见到他的时候,他不断地咳嗽,咳得宁岚心惊胆战,生怕他下一刻便喘不上气来。
然而郁浅只是向她伸出手,轻柔地道:“过来。”
宁岚依言到他床前。
养尊处优的手变得瘦骨嶙峋,那手抚在宁岚脸上的时候,苍白的少女几乎要忍不住流泪。
“长得真像阿盈。”他如是说,混沌的眼里含着纯粹的笑意。
宁岚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母亲,可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她无缘也无法去探究,只能轻轻按住郁浅的手,柔声唤了一声“父皇”。
无论事实如何,养她长大,宠她爱她的人,始终都是郁浅,她不愿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身世放弃眼前的父慈母爱。这是她的父皇,永远都是。
“朕还记得,刚抱到你的时候,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他吃力地比划着,笑,“就像小猫一样。可是一转眼,朕的宁儿就长这么大了。”
宁岚摇着他的手道:“父皇还当宁儿是长不大的孩子么?”
郁浅闻言又是一笑:“朕却是希望如此啊。”又刮了她的鼻尖,“你呀,只有在有事求朕的时候才会这么乖巧。”
宁岚赧然,破涕为笑道:“父皇可真冤枉儿臣。”
“那好。”郁浅笑道,“你可别说这一次只是来看朕。”
宁岚低头不语,任郁浅的目光落在身上,就是一言不发,静静坐着。
倒是谢黎开口了:“是为了苏倦吧?”她的嗓音微哑,显是疲惫已极。
“嗳?”宁岚怔住,轻轻应了一声,算是承认。
“还记得母后在出宫前同你说的话么?”谢黎抬起宁岚的头,直视她躲闪的目光,“宁儿,你需得记得你的身份。”
宁岚微微涨红了脸,分辩道:“我不是……”略有些手足无措,少女只得道,“我只是,不想一个人。”
“可是,你却是在束缚他的成长。”谢黎轻抚女儿的长发,“宁儿,你的依赖性太重,那个孩子,并不是能长久停留在你身边的人。”
如沉睡的狮子,一旦苏醒,必是惊天动地的辉煌。
“正如当年你母亲离开时一样,你可知道,她说了什么?”谢黎看她迷茫的神色,叹道,“在这一点上,你却是万万不如阿盈。”
“她说……”谢黎还未说完,便被郁浅打断。
“我宁愿在这里,看你们辉煌。”郁浅一字一字地重复着,好似要通过这言语描绘出过去那女子的音容笑貌,那样恳切,那样深沉。
低头绞着衣角的孩子默不作声,谢黎与郁浅对视一眼,知道说的话已起了作用,又宽慰道:“若是宁儿当真喜欢,那也要努力才是。”
抬首,少女稚嫩的脸上满满的,都是惶惑。
“要努力成为配得上他的人哪。”
谢黎的语调不轻不重,但在宁岚听来,就如醍醐灌顶一般豁然开朗。不舍的情绪依旧,只是眼里隐隐闪烁起的光芒,如星星点点,灿烂而干净。
“宁儿,你该怎么办才好呢?”望着匆匆出门带着些许释然的少女,谢黎掩面而坐,轻轻靠在郁浅身上,“皇上……”
郁浅拍拍她的手背,宽慰道:“有那个人在,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即便不是自己的女儿,从小当作珍宝一样疼爱,那些积累起的深厚感情,并不仅仅是由于对持盈的感激而凝聚起来的。
郁宁岚之于他们二人,便是真正的掌上明珠,那是独一无二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