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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萧萧班马鸣(中) ...

  •   宁岚回到观澜阁之时,苏倦恰在房内。
      清朗的少年靠窗坐着,落落白衣,桌上只摆了一把琴与一对剑。紧抿着唇的侧颊半照着阳光,仿佛镀上了淡淡神光,手上握了半卷书,目光已然投向了窗外,蓦然间透出萧索来。
      “阿倦。”宁岚走近他身侧,抓着他的手低头看那卷书,“《天闻阁琴谱》?”
      苏倦慢慢回首,面前低垂着头的少女面容清秀,通红的眼睛微微肿着,上身浅蓝的绣花外衣,下身湛蓝罗裙,手指绞着裙摆,神情却好似要哭出来一般。
      “这是留给你的。”苏倦浅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照着练吧。”
      宁岚接过,将书抱在怀里,勉强挤出一丝笑,道:“什么时候走?”
      “明日吧。”少年苍白地笑着,眼神里壮志满酬,他的目光已然投向了更遥远的战场,只是更多的不舍也被悄然掩在静无波澜的眸中。
      伸出手指,绕了宁岚的一缕长发在指间,他笑道:“我原以为三公主定会哭闹不休,只是如今看来,三公主到底长大了。”
      三年前的稚龄少女,会嘟囔着嘴唇牵着自己的衣角,眉飞色舞向他说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而今,已经十五岁的兰亭公主,沉默地看着他,眼里流露出的依恋与眷念如此清晰。
      只是,他有他必须要去做的事。在太平盛世,他应允父亲的承诺,入宫保护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如今乍逢乱世,若再留下,那只能算做某种意义上的逃避。
      正直清明的端敬亲王,身为他的嫡子,不管是作为苏倦,或是本名苏湛的世子,都无法再平静地留在这里。
      大国不保,小家何以平安?
      而宁岚不明白,只是因为,她不晓得他是谁,只道他一介乐师,遣散出宫后的安危必定不能同在宫中相比,她担心他,想要挽留他,却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只能强打了笑颜,送他离去。
      宁岚含泪微笑,从袖中拿出一个缠着红线的护身符,道:“在飞音寺的时候,我亲手做了去找广慎大师开光,你戴着,就是领我一番心意了。”
      苏倦接过,戴在颈上,将护身符放在里衣内。那是最贴近心脏的地方,汩汩流动的血液汇聚在那里,凝结了所有的悲欢离合。
      “那么,阿倦,再陪我,唱一次戏吧。”少女盈盈看着他,伸出手,“我想再唱一次,你教我的《桃花扇》。”
      苏倦盘膝坐下,将琴打横放在膝上,一拨琴弦,微微笑道:“那便开始吧。”
      挑弦而奏的少年,面容清俊,白色的宽袖翩飞,双手抚琴,流畅的乐曲从指尖处流泻而出。
      宁岚细听着,待得入了曲子,才挽了袖子,摆出架势,旋身而唱:“深画眉不把红楼闭,长板桥头垂杨细,丝丝牵惹游人骑,将筝弦紧系,把笙囊巧制。”
      独自做着动作,像是等待另一方的演绎。
      然而《桃花扇》是双人曲目,如今只得她一人唱一角,空落落的琴声回响,方才唱了女角的少女,甩了袖管,眉间飒然地唱道:“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稍显生涩稚嫩的嗓音,此刻却唱着亡国遗恨的曲子,莲步微移,水袖荡开。一板一眼,都已初具了名伶戏子的风华妩媚。
      没有换上戏服,只单穿了蓝衣的少女衣袂飘舞,长身握了折扇,英姿凛然,唱作男子:“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
      苏倦神思恍惚,时间好似又倒回了三年前。
      桃花树下,碧裙娇女,笑得那样天真烂漫,落下花瓣落在肩头、裙上,犹如点缀出的桃花细纹。
      轻轻走到他满前,笑靥如花地问:“你弹的,可是那一曲《郁轮袍》?”
      满树的桃花都被风吹散,簌簌飞落,那时候,她活得肆意而张扬,没有身世的烦恼,没有战争的困扰,更没有宫斗的伤痛。
      天之娇女,也不过如此。
      他教会她唱戏,唱《牡丹亭》,唱《桃花扇》,唱《长生殿》……
      御花园里,戏衣彩妆的娉婷少女,合了满园的姹紫嫣红,一唱一动,摆袖轻笑,无一不会。
      热爱着戏曲与乐律的小公主,在皇帝与皇后的默许之下,做她最喜欢的事,唱她最喜欢的戏。昔日粉雕玉嫩的孩子,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
      他一路陪她成长,却最终不得不做出告别:他只能陪她走到这里。
      手上的琴弦紧绷,拨动的刹那手指都被震得生疼。一向轻漫的少年,弹奏这一曲时,有着从未有过的认真,一音一调,凝聚了三年来的点滴。
      “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
      宁岚旋身而歌,长袖最终一绕,低音唱道:“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
      苏倦停手,起身道:“下面的,我还未教你吧。”
      宁岚收袖,展眉一笑道:“那就等你回宫之时再教我下面的。”
      “也好。”清俊的少年浅浅笑着,缓缓伸手将面前的少女揽入怀里,下颚抵在她光洁的额上,满衣的青草香飘进少女的鼻尖,面色染红的少女回揽住少年的腰,将头埋得更深。
      “阿倦,今后你走了以后,我怎么办?没有人陪我唱戏,没有人陪我奏琴,我一个人,以后要怎么办?”低声哽咽的少女,心中的怅惶慢慢油然而生。
      苏倦轻轻叹了口气,道:“宁岚,有些事情总要一个人去面对的,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是如此。”
      宁岚静默,不作声。
      苏倦抬头望着洒了一地的清冷月色,眼神里的深沉久久不散。他感到单薄的衣衫渐湿,宁岚的几缕散发垂落在他肩上,一如那一日她的失声痛哭,弥漫出忧伤与失措。
      那还是个单纯的孩子,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没有经历过悲欢离合,不够成熟,不够坚强,却那样让他从心底里展现出了最柔软的部分。
      “明日清晨,来送我吧。”苏倦在她耳边轻轻说着,温热的气息扫过宁岚耳垂,她的脸不可抑制地慢慢红了起来。
      “嗯。”带着鼻音的少女重重一颔首,笑颜像花一样盛开,“我一定要,亲眼看着你离开。”

      一夜无眠。
      第二日,宁岚极早便起身梳妆,穿的依旧是那身最喜爱的浅碧色宫装,清妆略描,极是秀婉。
      昨夜苏倦又被重华遣人叫走,宁岚只得同苏倦说好,清晨在宫门前的长道上等他。
      立在道前的少女,两边被朱红色的高墙夹着,抬首望天,也只能看到一条细细长长的湛蓝。她蓦然觉得岁月模糊,时光白驹过隙,当年与苏倦在漫天的桃花中相逢,清歌轻笑,恍然如梦,而今风雨飘零,家国天下岌岌可危。偌大的一个皇宫,现在已近一座空城。
      身后脚步声渐渐清晰,宁岚回首。
      熟悉的白衣,惯常的姿态,抱琴而来的少年清瘦依旧。
      微微浅笑:“阿倦你来啦?我都等了好一会儿了。”语气一如她过去撒娇时的口吻,亲近而微妙。
      苏倦清冷的容颜上缓缓绽出一丝笑,如春风过耳。他眼眸本就漆黑深沉,如今一笑起来,双眉舒展,更现沉静而幽远,他笑道:“我知道。”
      因为他知道,所以宁可让她多等一刻,那样,他或许可以记得她久一点,记得更深刻与清楚一点。
      两人一时静默下去,相对立着,犹如细笔勾勒出的工笔画,神容静好,时光凝滞。
      “这么安静,反倒不像宁岚了。”苏倦伸手牵住她略显纤小的手,转身道:“送我到宫门外吧。”
      宁岚轻弯唇角,笑道:“母后不许我出宫,也只能送到那里了。”随即嫣然一笑,“若是可以,真希望能和阿倦一起走。”
      苏倦噙了一丝笑,道:“你若是真随我走了,只怕是要吃苦的。”
      “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宁岚展颜而笑,“只要有阿倦在,我什么都不怕。”
      苏倦笑而不语,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微微一紧。
      “可是那么短的时间,连你也要走了。”宁岚鼻尖一酸,低喃着。她面对的,是离别,但这离别也许是一瞬间,又或许是永远。
      “能够学会一个人面对一切的人,才是我印象里的三公主。”苏倦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目光转深。
      宁岚没有答话,只是伸手抓着他的袖管,良久才点头道:“我会做到的。阿倦,你要相信,我一定会努力的。”倔强的少女仰起头,眼里是满满的坚定与认真。
      “只是,若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一定要回来找我。”信誓旦旦的少女,口中的言辞依然充斥着孩子气,“我从不在意,你的任何姿态。”
      荣耀也罢,落魄也罢,无论到了哪里,苏倦始终是苏倦,在她的心里,不会动摇,不会模糊。
      苏倦翩然一笑,一指点了她的眉心,道:“小看我了。”
      宁岚闻言笑道:“那么,我更希望你过得不好。”她渐渐松开手,“宫门到了。”
      苏倦突然低头解下她腰间谢绎送的白玉箫,收进手里,笑道:“这管箫便给我,可成?至少有它在,以后不会那么……无趣。”本想说的是寂寞,可他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宁岚颔首,手指伸出,轻轻在苏倦脸上一抚,才道:“走吧。”
      苏倦微笑转深,白衣飞扬而起,衣袂如雪。
      深深浅浅的脚步之后,蓦然回首。
      初生的日光下,少女低头绞着碧色的衣裙,霞色染红得她一身的深红浅粉,犹如披着大红的嫁衣,鲜活而明朗。
      就在他转头的刹那,宁岚终于流下泪水,倚着宫墙缓缓抱膝坐下。
      行行重行行,与君终别离。
      这一年,宁岚十五岁,苏倦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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