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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莫须有 ...

  •   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

      孟希声这一年胃病复发,住进了医院。他的情况比预想的复杂,因为方无隅的关系,医院最精良的外科医生还对他的病症进行了一次会诊,方无隅自然也参与旁听。几个医生都建议,保守治疗无效,要进行手术。可云城毕竟是个小地方,大型手术做得少,不敢轻易下刀。

      方无隅考虑过后,请了假,带孟希声到上海去看病。

      孟希声疼痛难忍,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实在难熬的时候,方无隅会给他打一支镇定剂,看着他不再痛苦地抽搐,像要把心肺都呕出来的模样。

      主任亲自帮方无隅联系了上海的一家大医院,孟希声入院后,医生做完几天评估,准备给他动手术。

      盛夏,树上蝉鸣不断,方无隅侯在手术室外,一直到半夜。

      孟希声被切掉了三分之一个胃,推出手术室重新放上床铺的时候,窗外月色照着他苍白的脸。

      术后恢复不错,医生赞叹孟希声是个好病人,不作不闹,还特别能忍疼,不哭不喊。方无隅的唇抵住他额头,心想,他一贯如此。

      孟希声出院后,两人没急着回到云城。孟希声还没来过上海,想参观一下这座花花世界,方无隅怕累着他,每天就带他逛一个地方。

      倒也尽兴,曾经的十里洋场,从霞飞路到福煦路,在兰心大戏院看戏,走过外白渡桥,在黄浦江畔吹风。孟希声看不见,方无隅就口述给他听,连路边的一只垃圾桶都不放过。他的好口才此刻得到发挥,孟希声把他的描述在脑海里具象化,活灵活现地仿佛他真的亲眼看到了。

      两人在上海待了半个月,终于要回云城。

      在火车上时听到对面的人议论局势:美军越过三八线,威胁到中国安全。中国军队正跨过鸭绿江,赶赴朝鲜战场。

      孟希声把头抵在方无隅肩上,第一次在家国战争上没有涌出关切的心情。他有点累,在纷纷乱乱的世道里,只想好好睡一觉。

      方无隅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去从军。孟希声的回答相当根正苗红,他说,不想看举国沦丧,总觉得自己该干点什么。方无隅脱口而出,哪怕我有可能会回到重庆,你也不等我么。孟希声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等。怕方无隅会失望,可又不想撒谎,他说完,就吻上方无隅嘴角,给出补偿。

      很多时候,一个人总要舍掉些东西,才能继续前行。孟希声舍掉了情爱,让路给家国天下。

      方无隅无法想象孟希声那几年受过多少伤,吃过多少苦,经历过多少九死一生的境况。可他到底是挺过来了,留下一身的病痛。

      方无隅不想感谢老天爷,他只想感谢孟希声,因为他费劲艰辛,让自己活了下来。

      下火车时,孟希声牵着方无隅的手,担忧地说:“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了呢。”

      方无隅笑了笑,拍拍他的手,像哄孩子:“会的。”

      1950年的云城火车站,方无隅看到月台上人流熙来攘往,几个新兵正在挥别亲人,他们眉正眼锐,年轻得不可思议。方无隅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孟希声竟都已到了而立之年,让他有些不真实的恍然感。

      白驹过隙倒不至于,也就略觉白云苍狗。方无隅没再去看那几个年轻人,咕哝一句,老子也是年轻过的,有什么了不起?

      而战争倒真如年轻过的方无隅所说的那样,真的就不打了。抗美援朝之后,国家百废待兴,青山处处埋忠骨,那些白骨堆砌成了这片土地的脊梁,支撑住了大厦将倾的国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重新复活。

      这是好事。孟希声很开心,还有了新小说的构思,写一个富家少爷丢失了一只猫,他爱极了那只猫,为了寻猫踏上征程,一路看到战争阴云下饿殍遍地炮火连天腥风血雨的国家。他偷来一辆卡车装满流离失所的百姓,他去教堂告解祈求和平到来,他被困在满目屠杀的城中,他最后拿起钢枪去前线杀敌。

      方无隅笑道:“你这不就是写我?”

      孟希声说:“算是,也算不是。写给所有为国捐躯的人。”

      方无隅拿自己的嘴唇去擦过他的眉眼,看着孟希声的睫毛微微颤抖,他说:“那你就是那只猫?”

      孟希声轻轻一笑:“那只猫嘛——”他顿一顿,说:“是希望。”

      这篇小说在报刊上连载时反响不错,报社主任有意在连载完结后刊印成书。

      第一本书从打印厂成型便直接送到了孟希声手上,还带着余温和铅墨味。孟希声把它珍藏在一张抽屉里,和其他刊印了自己文章的报纸放在一起。方无隅身体力行地帮他做宣传,力求医院里人手一本,不买不是人,不买就等着方医生以后天天埋汰你,不敢不买。

      方无隅说他喜欢这本小说,因为它是孟希声写的。孟希声掐着他的脖子让他真心实意地说,严刑逼供之下,方无隅表示虽然故事伟光正,主角内心描写得过于无私忘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不过他很喜欢有关那只猫的暗喻。

      希望。这正中了他当时找孟希声的心态,希望他平安,希望他不要死,希望能与他相逢。包括这乱世里的芸芸众生,总都有各自的希望,维持着活下去的动力。

      在风向改变之前,方无隅还写了一篇番外,名字就叫《猫》。他写那只富家少爷丢失的猫也在乱世里行走,它靠啃食路边腐肉为生,掉进战壕里被士兵们新奇地抱起,喂给它几块零碎的饼干。它在枪林弹雨里被炸伤了腿,遇到一个路人撕下身上的破衣烂衫给它包扎。它不断地经历生死,总能奇迹般地在别人的救助下活下来。最后它跳进一间教堂觅食时,看见它的主人,那位富家少爷在耶稣像前为众生祷告。然而它却没有出声,注视良久后,又跳出了教堂离开。猫知道它的少爷已经找到了为之奋战的东西,他的内心已经充实。

      方无隅秉承了孟希声关于希望的暗喻,他让希望在跌跌撞撞中被所有人喂饱。

      这篇番外被孟希声大力赞赏,想推荐给报社。方无隅倒是无所谓,他随手写的,写完也没什么感慨,他只是很喜欢那只猫而已。没想到这篇文章被报社主任赞不绝口,还说作者来日必能成为大文豪。方无隅被人如此夸赞自然是很开心,不过他并没有要成为大文豪的意愿,照方无隅的说法,写文章是个太累心的事,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为一字而骚首发落,他才不愿意。

      方无隅的“大文豪”生涯就这么中断,他人生里也就写了这么一篇《猫》,此后再没有动笔写过文章。

      后来风向变了,不止方无隅,所有人都不敢再写,因为写错一个字,不止是骚首发落这么简单,而是断送了性命。

      云城是个小地方,但并不闭塞,外面世界的消息传递得很快。反右运动开始没多久,方无隅就敏锐地嗅到了危险,他和孟希声一起把家里那张书柜清空,论斤卖给了收杂货的,只留下几本孔孟儒家的书籍。孟希声心疼不已,但他没说什么,他能感知到方无隅的敏锐是对的。

      方无隅的确是对的,谁也没想到这场古怪的浪潮会掀起惊涛骇浪。方无隅上班的时候看见主任在办公室里放了一本国外名著,他敲敲书封,说:“小心点。”那时候风还没刮到云城,主任一头雾水:“小心什么?”方无隅脱口而出:“特殊时期。”

      特殊时期这四个字后来成了云城所有人在那场劫难里的口头禅,也没人知道是谁先传起来的。

      浪潮掀得最剧烈的时候,云城也变得风声鹤唳,大家期盼这怪事能快点烟消云散,也期盼云城不会被波及。

      真正开始出事的那天方无隅在医院上班,孟希声在家里摸着锅子给自己煮饺子。有几个被打伤的人送到医院,消息扩散,大家才知道闹起来了。

      方无隅在医院第一时间就从伤者口中知道了事情始末。

      那些不速之客称自己为文化宣传队,简称文宣队。除了队长之外,这些人都出人意料的年轻,最小的竟还不满十六岁。方无隅后来在街上无数次地看到他们,总是想起从上海回云城时,在月台上看到的那几个新兵,可他们年轻得这样不同,充满了孩童般的恶意,恶得纯粹又天然,恶得以为自己壮怀激烈,令方无隅都不再期盼能年轻一些。

      文宣队带着所谓组织上的命令,占据了云城最大的一家戏院,成为他们的老窝,他们甚至出入政府厅,与当地官员们直接接触,并且不知用了怎样的手段,要到了很多特权,使得他们开始在云城横行无阻。

      他们进城的时候因为与城防的兵发生冲突,连累了几个无辜路人。不过这之后,这群人突然变得异常平静,没人知道他们在戏院里谋划什么。

      直到几天之后,他们带着云城当地的名册,开始逐一排查,大家才得知,他们是在熟悉云城所有人的身家背景,然后把他们进行划分。

      文宣队有三本名册,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大家都没见过里面的内容,只知道书封颜色不同,分别是红蓝绿。他们照名册抓人,后来大家慢慢摸透,无论是哪种颜色,只要名字被记录在这三册之内,那就不是什么好事,只是程度稍有不同罢了。

      那三本名册成了云城人眼中的生死簿,阎王在戏院坐堂,小鬼在街上成堆,活生生把阎罗殿开在了人间。

      孟希声不再上街,方无隅除了上下班外,也不再于街上流连,包括云城的所有人。

      方无隅每天把医院食堂的饭菜打包带回家,连店铺都很少进。他为了避开文宣队,每天早半个小时去上班,天穹都还没亮起来。每天晚一个小时下班,等太阳西沉,夜色降下来。

      文宣队开始排查进方无隅和孟希声所住的巷子里时,方无隅知道,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他心底明白这件事是逃不掉的,云城所有人都无法幸免,即便离开云城,也是一样的。

      那天方无隅还在上班,回家看到巷子里的水泥地面湿漉漉的,今早刚下过一场雨,灰绿色的苔藓扒着墙壁凋落下来,阴沟里溢着水,几户人家的门开着,门缝后露出一双双窥视的眼。方无隅就如预料到发生了什么似的,加快脚步回家。

      大门上贴了张红色标语,责令方无隅到戏院报道。家里一片狼藉,被人搜去不少东西,书柜和抽屉已经空无一物,哪怕是日常随笔写的几个字都被搜走。客厅的桌椅板凳被撞倒,显然孟希声被带走的时候和对方有过拉扯。

      方无隅撕掉了那张标语,强迫自己冷静地坐了五分钟。然后他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把一份压箱底的信揣进了口袋,健步如飞地走去戏院。

      方无隅被押进了一间办公室里,坐在一张并不舒服的硬木条凳上,没有靠背,凳脚腐朽不堪,身上随便哪里动一下就能听到咯吱声,行将就木得让人惊奇它竟然还没有报废。而对面是一张方形长桌,摆了三盏刺眼的台灯,一盏对准中间那个书记员,另外两盏照向方无隅,灯光的明暗把这间办公室劈成两个空间,像分水岭一样隔开方无隅和对面的人。

      方无隅的材料都在对方手上,询问了几句话之后,方无隅在心里松了口气。对方并不知道他曾经是云城人,名册上只记录了他重归云城后的身份背景。这让他逃过一劫,如果让文宣队知道他出身云城富贾之家,打小就是个无所作为的少爷,他恐怕第一个就被扔上了批.斗台。

      方无隅开始编谎,把名册上没写明的经历口述给对方听。他说自己是北平人,父亲是个医生,他是子承父业。后来不忍见家国沦丧,投身从戎,做了军医,一直跟着八路军北上抗敌,辗转来到云城后,便在此落脚。

      这些是他早已编好的,甚至于早早就和孟希声通过气,两人口径一致,尽量不让他们挑出错来。

      三名审讯员都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身上带着叫人胆寒的气场,严肃面孔绷得像石头,一点也看不出蓬勃朝气,反而阴郁无比。其中一个是北平人,故意用老北平话和方无隅交谈,方无隅对答如流。他在军中那几年成天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士兵们混在一起,听惯了大江南北的口音,方无隅这人学习能力快,现在他几乎能说好几种方言。

      审讯员改换了一个姿势,放下手上的笔,环抱在胸前,摸不透用意地问,孟希声是你什么人。

      方无隅的回答是,表弟,因为打仗,家里人都死了,表弟也参了军,在战场上受了伤,眼睛瞎了,他就把表弟接来和他一起住。

      “胡扯!”对方把笔扔过来,笔尖砸中方无隅脑门,磕出一道血印子。

      方无隅手指攥紧了一下,一声不吭地坐着。审讯员冷笑:“他明明就是个唱戏的!”

      戏子成分不好,方无隅本来不想提。他很意外,孟希声从来不是云城人,连他这个曾经的云城少爷都被人遗忘了历史,却为什么会知道孟希声当年是做什么的。

      方无隅说:“小时候迫于生计,他是学过戏。不过后来他的确也是参了军,杀了很多日本兵。”

      “参的是哪个兵?”对方讳莫如深地问。

      孟希声是作为伤员被送到皖南继而调回云城的,这是无法涂抹的事实,他是国军的一员。光是这个身份,在面前这三位审讯员眼里,就已经是罪过。方无隅很想说,孟希声只是一个打过好几场仗的兵而已,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就算是国军,那又怎么样呢。

      “他参军的时候,是我们和国军的合作时期,”方无隅迂回地答:“他曾经还给八路军提供过情报的,帮助八路军剿过流寇,你们可以去查,一定能查到的。”他报出赫连的名字,一并把那封带来的信取出。右手边的审讯员起身,把那封信拆开来读了一遍。他挑起眉头,把信拿给同伴过目。

      这是当年赫连给方无隅留的介绍信,赫连说过,方无隅如果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他。信上有赫连和军队的印戳,做不得假。方无隅不知道赫连现在的官阶,他们失去联系已经很多年。但看对方的神色,显然是知道赫连的,可见赫连现在身居高位。

      “这是哪年哪月的印戳?”其中一个人低声嘲笑。

      中间负责记录的书记员还算有点见识,笼着同伴的耳朵说:“这是xx军改编前的番号,当年这支八路军就是用的这个番号。”

      他们絮絮地交流了一分来钟,声音逐渐低下去后,方无隅看着他们说:“我在这支军队三年,后来随军到皖南,和我表弟相遇,他因为眼睛的关系,失去生活能力,我就决定留下来照顾他。赫连团长……”

      “什么团长!”对面呵斥,“是司令!”

      方无隅改口说:“司令。赫连司令惜才,说我想回去的话他随时欢迎,所以就给我留了这封介绍信。”

      方无隅变相地把自己给夸了,夸得较为低调,对面三个年轻人倒也没听出来,只没想到方无隅竟然还和一个司令有过这样的关系。

      方无隅那天被审讯到凌晨1点多,期间这三个人轮流出去休息,只有他被迫禁锢在这张条凳上,坐得身躯僵硬,浑身难受。

      天蒙蒙亮时,方无隅在一张供状上签字,他被暂时放回了家。临走前他询问什么时候能把他表弟放出来,对方推搡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快走,其余的什么都没说。他又想把那封信讨回来,可信到了人家手里,对方毫无归还之意。

      戏院外的街上一个人影都不见,静得悄无声息。方无隅很想知道孟希声的情况,可他也明白不能和文宣队硬碰硬,因为他单枪匹马,碰不过这群疯子。

      至少他暂时把自己给救了,他在外面,才能想办法救出孟希声。

      方无隅唯一能求助的人,是医院的科室主任,主任有朋友在政府厅,也许是唯一能帮的上忙的。

      主任二话不说,联络了朋友,设法打听孟希声的情况,终于得知,孟希声现在被关在云城的监狱里,对他的审讯还没有结束,他无法出狱。

      方无隅没想到孟希声被关进了监狱,第一时间想去监狱看他,被主任拦下。孟希声现在属于敏感政治罪犯,除了文宣队外,他不能见任何人。方无隅咬牙切齿,摔掉了桌上的一个杯子。

      主任让方无隅静观其变,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方无隅心想,就是他想轻举妄动也动不了。他失魂落魄地坐下来,把所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一遍,发现自己竟然束手无策。

      方无隅害怕,他怕孟希声那样强扭的性格讨不到好果子吃,怕他不懂得曲意逢迎,会受到折磨。

      他的所有害怕都得到证实。

      半个月后,云城大戏院开了一场批.斗大会,方无隅就像知道会发生什么般,在大会上看到了孟希声。

      孟希声从监狱里被提出来,强按着头颅跪在台上。有人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孟希声脑袋像炸开一样地疼,没办法把字句听清。他脸上淤青深深浅浅,薄唇抿紧,跪出一个奇异的挺拔姿态。审讯过程中孟希声吃了两次刑罚,他身上是有伤的,被衣服盖着,瘦弱的身子骨竖在台上,和他的头一样,都没有低下去。直到有一只宽大的手狠狠把他拍倒,他在吃痛之下,才终于低了低眉目。

      两次审讯,第一次是逼迫孟希声交代他在国军中的真实身份,以及他现在的企图。孟希声哪来的什么身份,他不过是千万战士中的一员,靠着在战场上大难不死而存活下来的一个兵。他又哪来的什么企图,他不过是一个瞎了双眼少了三分之一个胃的人,在方无隅面前他都戏称自己是老弱病残,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还能被说成是另有企图。

      孟希声什么都没交代,因为没东西可以交代。

      他因此吃到了苦头,第二次审讯的时候,对方除了继续问他的身份和企图外,并开始针对方无隅。

      一个审讯员拿出方无隅的那封信,对孟希声旁敲侧击,要让孟希声供出这封信的真实来历,究竟方无隅是靠什么手段得来的,是骗是偷,还是作伪,而方无隅从前到底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和孟希声隐瞒自己的戏子身份一样,方无隅也有不可告人的过去。

      孟希声当时想笑,只说了一句话,这封信真与不真,你们不会去问赫连司令么。

      一直到审讯结束,他仍然什么都没交代,有关方无隅的过去,也只按照编好的说法,其余的只字不提。

      他这样执拗的姿态惹审讯员的厌,第二次的惩罚便比第一次来得更为酷烈。受过伤之后他滴水未进,就被大卡车装着来到了这里。

      人潮汹涌,被请来观看的人除了文宣队外,还有云城的人。他们不知受了什么蛊惑亦或者刺激,也可能只是想保全自己,喊好声竟比文宣队还要响。

      戏院里掌声雷动,台上文宣队慷慨陈词,人声鼎沸。

      方无隅艰难地穿过人海,看到孟希声被拍倒在地时,他全身血液轰上脑袋,险些要向着舞台跳将上去,索性被一个人狠狠拉住了。

      方无隅几乎要和这人扭打起来,人潮将他们两都掀翻在地。

      他被死拖硬拽地拉出了戏院,终于分了点神看清是谁。

      主任喝道:“你这么上去有什么用?!他们人多,又有武器,你上去不是自投罗网吗?!你要是再被抓了,谁来救孟希声?”

      方无隅一言不发,也不听劝,转头要回戏院去救孟希声。他是聪明,可脾气太大,从十几岁年轻时起,便藏不住怒火,一旦被气性冲昏了头脑,再聪明也不管用。主任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说怪不得你也就能在这破云城当个破医生,一把年纪也没学会韬光养晦。

      方无隅愤怒道:“你放不放开我?”

      主任怕他会打自己,终于将他放开,马上说了一句话:“你要救孟希声,就要找对办法!”

      “我的办法,”方无隅低沉地说,“就是找把刀,砍了他们。”

      “错!你该去找赫连司令!”

      方无隅突然停下,驻地不动。

      主任的声音低下去:“你可知道,再这么下去,我都要自身难保了。前两天我妻子被抓去审问,好不容易才放了出来。我现在怕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天你和我提到,你有当年长官给你的介绍信,那你该试试能不能联系到他,让他救出孟希声,最好,”主任哽咽一下,磕巴道,“最好,最好能把云城也救了。”

      这个办法,方无隅不是没想过。可是今非昔比,赫连现在的身份是司令,打电话给政府,别人凭什么把赫连的联系方式告诉他一个升斗小民,亲自去找,也耗费时日,还不一定能见到真人的面。

      他原本心存侥幸,以为孟希声会和他一样被释放,但他没想到对方掌握到了孟希声的过往经历,就此把孟希声扣住了。

      戏院内突然响起又一阵狂潮,有个不像年轻人的声音正在拿着话筒发表演讲。方无隅的怒火忽然从脸上退得干干净净,他听到话筒里传出的声音不紧不慢,装腔作势,令他极为不喜。

      他跄踉一步,折回戏院门口,手指牢牢攥紧,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一眼看中舞台上身姿颀长,穿着中山装的人。

      衣领严丝合缝地贴紧脖子,一身的朴素装饰,丝毫不能与他当年漂亮的军装相比,可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阴郁邪乎的眉眼,即便上了年纪也没改变,他整个人依旧充满了杀伐血腥气。

      方无隅终于明白了一切的原因,就在他看到顾司令的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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