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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莫须有 ...

  •   方无隅动身北上,寻找契机。主任欣喜,答应帮他照看孟希声,尽量让孟希声在牢狱里少受些苦。

      顾司令就像当头一棒,打在方无隅脑门。方无隅从孟希声那里知道,当年他被流寇抓了壮丁,那伙人的首领就是顾司令。

      顾司令这样的人,竟能被上天眷顾,又或者他杀人太多,阎罗殿都怵他,让他次次都避开了死亡。他从一个司令变成流寇,又从流寇成为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批斗队队长,凭借着东倒西歪的墙头草特性,竟在这乱世里把自己摸爬滚打成了个人模狗样的东西。

      连方无隅都不得不佩服他这样的人。

      看到顾司令之后,方无隅不再对孟希声的开释抱有希望,他必须另辟蹊径。

      方无隅简单收拾了一个行李箱,他现在属于“在审人员”,虽然被放回去了,但不代表逃过一劫,文宣队要召唤他问话,他必须立即当场。主任通融了关系,让方无隅混在一支商队里离开了云城,到临县去坐火车北上。

      火车票也是主任帮他买好的,并给了他一个政府官员的联系电话,这是主任能为他所做的一切。

      方无隅坐车颠簸到当天晚上九点多,抵达北平火车站。

      他用旅馆的公共座机打通了主任给他的联系人电话,他们约见在一间茶围里。

      谈话的内容让方无隅失望。

      方无隅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坏消息,赫连司令就在昨天被软禁起来了。

      “你不知道,北平的情况,比你们那里——”对方语焉不详,似乎不想多述,只概括了一句,“严重多了。”

      对方没详细阐述赫连被软禁的原因,这场谈话只进行了十五分钟,最后对方给了方无隅一封信,算是他能做的一点点心意。

      方无隅看着那封信,突然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这辈子除了那篇《猫》之外,他都从没有想过要把精力投注在文墨上。他觉得文字真是可怕又神圣的东西,它能把一个人写死,又能把一个人写活,能让文宣队随便把搜出来的只言片语就编造出一个假象去定一个人的罪,也让靠一封信救一个人的命。

      从茶围里出来时日正中天,方无隅把信妥帖收好,买了一张最快的火车票,连夜赶回云城。

      坐在火车上时,方无隅又想,也许可怕的不是文字,是人心。他冤枉错了对象。

      方无隅离开不过两个昼夜,第三天早上他就回到了云城,第一时间便奔着戏院去了。

      方无隅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赫连现在自身难保,这个消息很快传到文宣队耳朵里,那封曾经救过他一次的信已经失去效用,遑论现在他手里的这封。

      方无隅可以说是自投罗网了,不过他要救孟希声,就必须要和文宣队打交道,那就难免要自投罗网。

      方无隅第二次接受审讯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对方已经摸清了他的过往,知晓了他曾经的身份,把他打成比孟希声还糟糕的资本主义出身,至于他们从何得知的这一切,方无隅都不用猜就知道是谁了。

      顾司令敢咬他,他就敢咬顾司令。方无隅把顾司令的过往如实道出,讲他曾经是个军阀,还做过流寇,现在改名换姓,又来骗你们。顾司令的这份履历,可比他这个资本少爷严重百倍,几乎能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可事情并不如方无隅所想象的,对方在他说出这一切的时候竟然没有意外神色,反而噙着嘲讽的冷笑。

      顾司令既然敢咬他,又怎么会不事先做好准备。方无隅不知道顾司令究竟给这些年轻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他们竟这样赤胆忠心地信任顾司令。

      一开始方无隅还会辩解,会编谎,用自己一贯的巧舌如簧来给自己辩白。直到审讯没日没夜地进行到第三天,他的精神状态变得不再稳定,人在极度压抑之下,他开始不再说话,连吞吐出一个气音都觉得累极。

      审讯员把断章取义做得淋漓尽致,他们一遍遍地把方无隅的出身拎出来做文章,忽略掉他曾经救助过多少个士兵,在军队里挽回多少条为国抗战的性命。最后,对方甚至把那篇从家里搜出来的《猫》摊开在方无隅面前,问他写这篇文章的真实目的,他到底想暗喻什么,他是否包藏祸心。

      方无隅的魂魄已经游离出躯壳,他很想喝口水,离上次喝水还是在六个小时前,极小的一口。

      他用了快两分钟才看清面前自己的字迹,那篇《猫》,他毕生写的唯一一篇文章,漂亮的瘦金体,横折弯钩,一笔就是一刀。

      当年他写《猫》,难得怀一腔热忱,写了一篇有关希望的文章。那时候仗已打完,所有人翘首以盼,引颈而观,等待着一个新世界的诞生。那时候生活刚有了点光风霁月的味道,仿佛所有苦难都已过去,再也不用慌张。也许是因为这样,让他一个追求现实的人,也写出关于希望的文章。他希望那只猫能永远地活下去,走下去,在所有人的善意下,不知疲惫地存活于这世间。

      屁话。

      方无隅突然笑了一声,把那几页薄薄的纸撕得粉碎,两个审讯员抓着他的手,都没抵过他的力量。直到他脸上挨了一拳,才终于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醒来时方无隅已经在监狱里,云城地方不大,只有一所监狱,建在郊外,四周是连片的防风林,高墙上的铁丝网纵横交错,把远方天空切割成块状。他没和孟希声关在一起,对方也不可能把他们关在一起,但他知道孟希声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透过牢房窗户,只能看到高墙耸立,视线连防风林的树冠都触及不到。

      方无隅挨着墙,因为几天几夜的审讯而体力透支,只能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眼巴巴地望着外面的天空。

      一个星期后,方无隅也被拖上了批.斗台,之后就是不厌其烦地审讯,坐牢,批.斗,轮番轰炸之下,方无隅终于彻底放弃不再辩解,甚至开始破罐破摔地和审讯人员对着干。他那条舌头,翻江倒海,神仙都能被他气死,遑论对面几个小年轻。

      对方说不过他,便私下对他用些残酷的手段。方无隅该软的时候就软,扛不过刑罚时就说自己全招了,在供状上乱写一气,得些喘息的时间。他是虚心接受,下次重蹈覆辙。

      到年底,方无隅在牢里已经过了三个多月,和孟希声一面也没见到。文宣队搞了次年终审会,把一众“反动人员”全扔上了批.斗台。

      一颗颗头颅低垂,顾司令发表演讲,除四旧、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坚持无产阶级文化。这么多年他早已不带兵,倒是把带兵的架势用在了表演上,讲得唾沫横飞,气势惊人。

      方无隅也没心力去笑,他在满地的脑袋瓜里找孟希声。

      孟希声很好找,跪得最笔直的那个就是他。他眼睛无神无光,几月不见,人又瘦了一圈,脖子上的锁骨支棱着,仿佛能戳出皮肉。他脸上没太多的表情,空荡荡的,像丧失很多悲喜。可他还是像方无隅第一次在批.斗台上看见他时那样,不愿意把头低着。

      方无隅因为这个发现,高兴到难过。在批.斗会进行到一半,气氛越来越热烈的时候,方无隅趁机叫他,他看到孟希声轻轻扭了一下头,大概他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方无隅不想让他失望,于是第二次他用力喊出他的名字,孟希声惊疑又困惑,几乎要站起来找他。

      那便是两人在之后的几年里唯一一次的见面,隔着五米多的距离,以及鼎沸的人潮,一个看到了对方,一个听到了对方,就像眼睛和耳朵,无法触摸彼此,内在却是共通的。

      转到来年,方无隅在牢里终于见到一个熟人。

      他的科室主任,竟然也被关了进来,就睡在了他的上铺。对方进来之后每天一言不发,连方无隅都无法让他说句话,他像失掉魂魄,残余的生命力苦苦挣扎。方无隅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想来他失去的一定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主任先后被带出去了两次,第二次晚上被放回来之后,他在床上躺到天明,终于再没有睁眼。

      方无隅见过死亡,随军那三年,见的太多了。除了自己和孟希声的生死外,其他人并不足以将他触动,他冷静地救回一条条性命,也冷静地看着一条条性命转瞬即逝。直到这天早晨,他仰头看向自己的上铺时,觉得一口气突然噎在了胸口,无法上行。

      主任是失血过多而死,手腕经脉破损,血浸透了被褥。牢房里没有任何可供伤害自己的器物,打碎玻璃窗会引起其他人注意。他受伤的手腕一片血肉模糊,在尸体被抬出去之前,方无隅一直盯着那个地方看。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咬伤,他是自己用牙齿咬在手腕上,把自己咬死的。

      这是方无隅见过最诡异的自杀方式,这辈子他也没见过这样的死法。

      人都是爱惜自己的,当感知到疼痛的时候就会停下。方无隅想不通,他咬自己的时候不疼么,为什么还能一口口像野兽一样把自己的经脉咬断。

      方无隅不懂,因为他还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绝望,哪怕到了这样的境地,他也在想着孟希声,等着有朝一日自己能被放出去,和孟希声见面。

      后来方无隅听同室的人说,他的妻儿出事了。出了怎样的事无从得知,对方只说了这一句话。

      主任被抬出去的当晚,方无隅铺床睡觉时,看到被褥上有两团微小的血晕,是从上铺滴下来的,而牢房里已经通过一天的风,方无隅却仍旧觉得那股血腥气在鼻尖萦绕,挥之不去。

      到下半年,方无隅在审讯里也开始变得沉默,不再挑衅对方,不再说多余的话,事情周而复始,就算是方无隅这样的心性,也是会疲惫的。

      日子过得像行尸走肉,唯一的念想就是孟希声,他祈祷孟希声平安,祈祷他不要对这样的日子绝望。

      到第二年的时候,审讯终于变少了,但情况并没有乐观。方无隅被人提出来,进行劳动改造。他每天要工作将近十个小时,在最脏乱差的环境里干杂活,刷地板,洗厕所。方无隅一辈子没干过这样的事,他常说自己是少爷命,生来不沾阳春水,就算是抗战那几年的颠沛流离,他都没让自己活成溅泥。

      方无隅劳动改造了整整一年,直到终于在监视人员的眼睛下找到机会,把捡到的一块碎铁片吞下肚子。

      那天方无隅疼得死去活来,他被送去了医院,在凌晨三点多躺上了手术台,取出了那块铁片。铁片下肚之后位置不好,医生说他命大,差点就要割破肚肠。

      方无隅在清醒之后没多久,就负伤逃离了医院。他不敢回家,抱着肚子跌跌撞撞,终于撞到一个人身上。

      那人把他带到了哪里方无隅因为意识模糊而没看清,只记得对方把温水喂给他,扶他躺在床上。

      方无隅昏迷到第二天傍晚,看他醒来,对方欣喜地称呼他为方医生,竟是认识他的。

      “你救过我一条命嘞,方医生忘记啦?”他把衣服掀开来,露出腹部位置,那里有手术刀碾过的痕迹,“这一刀还是方医生你下的。”

      对方说笑道:“你肚子上怎么也有道伤了。”

      两个都开膛破肚过的人对视几秒,方无隅竟觉得好笑。

      “我在哪里?”方无隅问。

      “红十字会。”

      方无隅一怔,他抬起头打量这间屋子的布局,陈设倒是现代化很多,但建筑风格仍保持在前清。他被扶着跨出门槛,看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亭台楼阁、廊腰缦回,一砖一瓦都透着匠心独具,巧夺天工。

      方无隅感慨万千,对方看到他红了眼眶,微微一怔。

      时隔多年,他又回到了方家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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