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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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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蒂在西塔琴上试着奏出了一段旋律,努力将它记下来。说实在的,她并没有什么出众的音乐天分,要让她依照严格的格式和规律来谱出颂歌,实在有点为难。但是这至少让她感到有事可做。
她在心中默想着朝霞在天边出现、彩云漫天的景象,默想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绝色女子。她生平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一个是舍衍蒂,一个是塔拉,于是她把她们的面孔揉合在起来去幻想乌莎斯当年的美貌,在西塔琴上奏出了一段旋律。
然而这么做的时候,萨蒂低头注视着自己在琴弦上的手,发现自己在想着的是那一天湿婆的手拨动琴弦的样子。
她收回了手。
萨蒂提着琴走出了绿洲,看到双马童坐在不远处,他们吵吵嚷嚷,正在用手指在砂砾上画着什么形状。她朝他们走过去。
你们帮我听听看,这一段怎么样?她这么无声地用手势表达着,在他们面前坐下来,演奏刚刚构想出来的片段。
双马童听完了,朝彼此做了一个鬼脸。
“可怕,”其中一个嚷嚷,
“好可怕!”另一个接口。
他们跳起来跑开,萨蒂追在他们身后跑了一阵。到底怎样啊?她有些气急地挥动着手,可是双马童根本不顾及她,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跑远了。萨蒂沮丧地停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整个世界都震动起来,萨蒂没站稳,跌了一跤,沙子涌进她的口鼻。她咳嗽了好几下,爬起来,抬头看向天空,心想着是不是湿婆回来了。
但没有任何他出现的迹象。一阵震动之后,这个世界突然又平静下来了,赤红色沙漠上依旧不停地刮着夹带砂砾的风。
萨蒂独自站着,她突然感到非常寂寞。
这是真的寂寞。没人能听懂她的话语。无人能聆听她的心声。唯一那个可以读懂她心的人并不在这里,也不知道何时会回来。
在此之前,她到底要和孤寂的乌莎斯和疯疯癫癫的双马童在一起消磨多长时间呢。
她想回去,她真的好想回去。
但是她不是单纯地想回天界,不是想回家里。她只是想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里去。每天夜晚,和父亲与塔拉一起围坐在火边,聆听夜虫轻鸣。
但萨蒂明白。
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心底涌出一段旋律。
不是关于幻想出来的朝霞美景,哪一张无比美丽的面孔,只是想回而难以回去的心情。
她在砂风里坐下来,抱紧了西塔琴。她闭着眼睛,不管呼啸的砂风吹进她的短发和纱丽中,等待着那段旋律自然地生长。就像在心里扎根的花朵,她耐心地等待着它发芽、开花、结果。
然后远远地,她突然听到双马童的尖叫。
萨蒂一惊,站了起来。西塔琴变回了蛇,凉凉地缠绕在她手腕上。
发生什么事情了?她想着,那好像是乌莎斯的房子的方向。
她朝那边走去。今日的风沙似乎特别猖獗,连她的睫毛上都落满尘土,走起来分外艰辛。远远地,她看见乌莎斯站在自己小屋门外,一如既往,抬头注视着天空。
她挥着手向乌莎斯打了招呼。乌莎斯回头看她,身段依旧散发出矜持的味道。
“进来坐吧。”她说。
萨蒂捡起了沙盘。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写着,刚刚好像地震了。
“地震是这里常有的事情。”乌莎斯说,“这里离舍沙太近了,那大爬虫稍微一动,这里就震动不休。”
是吗?萨蒂困惑地想,那为什么我到这里来这么长时间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呢?
而且我听见双马童在尖叫。她又写。
乌莎斯笑了笑。“你大概听错了。”她说,然后突然注视着萨蒂的衣服。“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她冷冷地说。
萨蒂低下头才惊觉自己在沙漠里待的时间太久,砂都钻进那件绚丽的纱丽里去了。对不起,她急急忙忙写到,我刚刚想出了一段旋律。我想弹出来给你听听,好么?
乌莎斯还是冷冷地看着她。
“你已经试过好多回了。”她说,“不仅毫无作用,而且还摧残我的听觉。”
萨蒂很失望。你试试听听看?她说,小蛇在她手腕上丝丝吐着蛇信。这一次也许不同。
“我看还是算了吧。”乌莎斯说着,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萨蒂注视着她的背影,心里感到疑惑。这些日子的相处,本来已经让乌莎斯对待她的态度柔和了不少,今天却不同,乌莎斯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矜持而冰冷。
不管如何,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小蛇,让它变回西塔琴的样子,她盘腿坐好,开始演奏那段刚刚从心里浮现的旋律。
只听了两三个音节乌莎斯就开口了。她依旧背对着萨蒂。
“这不是颂歌。”她说,“这是什么玩意儿?”
不是颂歌。只是一首悲伤的歌。
萨蒂演奏着。她突然有点明白了。
第一次双马童听着她的琴声嚎啕哭喊的时候,她就是这么演奏的。
不是编制,不是技巧,只是让心里的情感自然流淌出来而已。
我是多么多么地想回去。
可是我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乌莎斯,这也是你的心情。
对吗?
萨蒂就这么弹奏着,她看着乌莎斯突然伸手扶住了窗边。
昔日的女神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是的,这不是颂歌。已经失去的东西再也没办法回来,美梦和回忆都成了痴心妄想。
如果非要说这是颂歌,那也不是献给最美丽的女神的。
只是献给被遗弃的女人。
忽然之间,乌莎斯伴随着萨蒂的琴声吟唱起来。萨蒂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她的嗓音在千百年的沙尘中被洗得黯淡沙哑了,可是还是很美。她举起双手朝天空唱着,那是萨蒂根本无从了解的古老的语言。她听不懂,可是她感受到了那其中的情感,强烈而哀伤,与她用旋律所表达出来的……一模一样。
奇迹出现了。
随着乌莎斯的吟唱,漆黑的天幕露出了一抹淡淡的艳色。
那不是平日天空赤裸裸的红色,那是娇羞的、室女般的玫瑰色。它镶嵌着金红的边,从黑沉的云彩中透出来,是那么可爱、那么清新。
一点点地,天空的黑暗朝后退去,霞光露了出来。
朝霞头一次出现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
萨蒂惊喜万分。她放下了琴,站了起来。
乌莎斯转过身,朝她走过来,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胸口剧烈地颤抖着,萨蒂觉得她几乎像是在哭泣。
太好了,乌莎斯,萨蒂心里真心诚意地说着,真是太好了。
两个女人分开了些,萨蒂伸出手,轻轻地揭开了乌莎斯脸上的面纱。
“陛下……”
因陀罗疲惫地抬起头来。
“我们到哪里了?”他说,看着站在面前的阿耆尼,“我们走出这森林了吗?”
火神摇着头。受伤令他光芒黯淡。“我想我们没有。而且,陛下,我认为我们不该走这条峡谷,太容易遭到伏击了。”
因陀罗无言地从神象背上站起来,极目远眺。仅用宝石照亮的天空令他视野狭隘。他看不到远方,看不到目标,只能看见狭长的山谷通往更加黑暗的角落。
天帝打了一个哆嗦。
“阿耆尼,”他低声说,“不要管了。就往前走。”
“可是……”
“我说别管。就往前走。”
阿耆尼注视着他,最终默然服从了,他转过身发布命令,让军队继续朝前进。
因陀罗听着阿耆尼朝身后的士兵们大声呼喊。他抓握著宝座的扶手。
已经有多少天了。
自从伯利在那次夜袭里将他的军队打散,已经有多少天了,一直在广袤而黑暗的地界这样慌不择路地逃亡。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头看看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他们还剩下多少人?他们注视着自己的眼神是怎样的?
自己连回头看的勇气是何时丧失的,因陀罗也不知道。
残兵败将在山谷里缓慢地行进着。因陀罗只是注视着前方漆黑的森林,心里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后方突然传来喧哗和骚动,伴随着大量兵马冲杀造成的地面震动。后面的士兵惊慌失措的大喊传进了因陀罗的耳中。
“他们追过来了!阿修罗追过来了!!”
天帝所剩无几的兵马也陷入了混乱。人和马相互践踏,每个人都拼命向前奔跑,想要在阿修罗的军队追赶上来之前赶紧逃出这条细长的峡谷。尖叫和哭嚎四处可闻,天帝回过头。
他看见峡谷那段升起的尘烟。
那就是我的终末吗?他呆然地想着。
旁边有人抓住他。因陀罗回过头,阿耆尼面色严峻地看着他。
“好在这条峡谷很狭窄,”他说,“我带上人可以最后再抵挡他们一阵。趁这个时间,赶快逃回八方护世天界吧!”
天帝瞪视着他。
“不。”他说,“绝不!”
萨蒂的手一抖。
乌莎斯那厚重面纱下……还是一片空白。
萨蒂放下了面纱,向后退了一步,险些绊倒在自己的琴上面。
只是一瞬间,刚刚因为激动而颤抖着的乌莎斯就恢复了对自己的控制。她交叉着手,注视着萨蒂,矜持和冰冷的意味再度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真是很棒很棒的感觉,很美妙的体验……”乌莎斯轻声说着,“可是还不够。萨蒂,对我来说,还远不够。”
还不够?萨蒂说。你还想要什么呢?
乌莎斯笑了笑。
“只是一道霞光是不够的……”她轻声说,“萨蒂,你给予了我好时光,陪伴我,……可我想要的不止这些。我是天之女,一切美中最美者。我想要的,是重新回到昔日尊崇的地位,拥有无上的美貌,被每个人歌颂,被每个人赞美,而不是……被提醒起最伤心的往事。”
那你要我怎么做?萨蒂瞪圆了眼睛,注视着乌莎斯。
乌莎斯无声地伸出了一只手,指向风沙大作的室外。
“跑!”她大声喊道。
伴随着她的话音,遮盖着这破烂厅堂的半幅帷幕倒下来了,萨蒂只回头看了一眼,就像乌莎斯说的那样,拔足便狂奔了出去。
乌沙纳斯带着他无声的微笑从帷幕后跳了出来。
湿婆轻巧无声地降落在阿修罗的营地中央。
这个营地几乎已经撤空了一半。尚未燃尽的火塘余烟刚刚散尽,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马匹嘶鸣,战象吼叫。剩下的还未离开的士兵察觉到湿婆的到来,大叫大嚷地手持着武器冲了过来,把这个陌生的访客包围在中间。
湿婆朝四周环视了一圈。很奇怪,他既没有察觉乌沙纳斯的气息,也没有感到伯利和苏摩在这营地里。
“你们的君主到哪里去了?”他问前面的士兵。
“你是什么人!”对方只是紧张地大喊。他拿着长矛的手不停地发抖。就和许多第一次见到湿婆的人一样,包围着湿婆的士兵都感受到了那种完全没有来由的巨大压迫感和恐惧感。
“他已经出发去追击因陀罗了?”湿婆又问,“希望我没有来得太晚。”
“报上你的姓名!”阿修罗武士们依旧在喊叫着,但当湿婆向前踏出一步的时候,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火塘的火又燃烧起来,湿婆的影子投射在包围圈当中。从影子里传来野兽的咆哮声。
他径直朝前走去。挡在他面前的武士想要拦住他,但是湿婆轻而易举地越过他们,就好象是他们自己让开了道路,尽管实际上他们全都感到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走过士兵,突然在曾属于陀湿多的营帐前停下了脚步。
帐篷前还堆放着铁匠的工具。显然大匠在离开之前还在工作。
湿婆走了进去,他看到武器架上已然有几件刚刚铸造好的兵器。有剑,有矛,战斧以及三叉戟。他把那柄三叉戟拿了起来。它还未经任何装饰,显得朴实无华,但刃已经开过了,透出森森青气,边缘却闪现金光点点。
“哈!”湿婆想着,“是苏利耶光辉的碎片。用太阳的碎片来锻造武器,这个主意真不错。”
他试了一下,觉得十分趁手,便提着三叉戟走出去。阿修罗武士们依旧严阵以待,在帐篷门口紧张地手持兵器对准了他。
湿婆看向其中一个将领模样的人。
“伯利朝哪个方向去了?”他问。
那个将领看着湿婆犹如深空星海的眼睛,他想对他暴喝,攻击他,甚至下令士兵瞄准他放箭,但结果却无声地伸出了手,指向了东北方。
“多谢。”湿婆说,转头朝那个方向走去。
“……这可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阿母’。”乌沙纳斯从帷幕后笑着跳了出来。“我们不是说好,你把她交给我,我就把她的脸送给你么?”
“首先,”乌莎斯还是保持着女皇般的矜持,安坐不动。“你不能叫我‘阿母’,你没有这个资格。其次,她多少给予了我一点力量,所以我也应当回赠她一个机会。好了,你还在等什么,如果等她跑回了湿婆的绿洲,你就再也不能接触到她了。”
乌沙纳斯微微变了脸色,他拔足就朝屋外追去。
萨蒂拼命狂奔着,纱丽绊住了她的脚步,地面也频频令她跌跤,可是她完全不顾及疼痛,还是爬起来就拼命跑着。
怎么回事??她心里狂喊着,为什么乌沙纳斯会出现在这里?!湿婆呢?难道湿婆被他打败了??不……这不可能……!
她又绊倒了一下。回头看去,乌沙纳斯已经追了上来,他步伐大,转瞬间距离就拉短了。
萨蒂心里爆发出无声的尖叫。伴随着这声叫喊,影子雄狮从她的阴影里猛然跳出,横在了她与乌沙纳斯之间,朝太白金星之主咆哮着。乌沙纳斯显然也被吓了一跳,猛地刹住了脚步。
“这是什么?”他喊着。
趁着这个机会,萨蒂再次爬起来,朝着绿洲的方向拼命跑去。
影子雄狮朝乌沙纳斯扑过去。它吼叫着将他扑到在地,张开巨口朝他的头颅咬去。乌沙纳斯重伤尚未痊愈,无法抵御雄狮的力量。可是他抓起沙子就朝狮子眼中和口中撒去,雄狮偏开了头颅,乌沙纳斯从嘴里发出一个咒诅来,击打到了影子雄狮的身上,它惨烈地吼叫了一声,用爪子捂住脑袋,乌沙纳斯趁机脱身,他的手迅速无比地在空中划出了咒语和阵法,狮子瞬间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囚牢里,它徒劳地扑叫,击打那看不见的屏障,可是却毫无作用。乌沙纳斯转身就继续朝萨蒂继续追去。
萨蒂已经看见绿洲的影子了。沙子充塞着她的肺部,呼吸起来都带着剧痛,但她还是拼命地跑着。到那里就安全了。她想着,可是就在她要冲到绿洲边缘的时候,她看见一个高大的驼背身影出现在了她和绿洲之间,挡住了她的去路。
陀湿多。
萨蒂张开了双臂,她用她全部的神情和动作构成了一个无声的巨大哀求。可是陀湿多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同样的错我不会再犯第二次了,萨蒂。”他低声说,“认命吧。”
乌沙纳斯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他拉住了萨蒂的胳膊,几乎把她拉脱臼,萨蒂再次一跤跌倒,沙子烫伤了她的脸。
“抓到你了,”乌沙纳斯有点气喘吁吁,不过他还是带着微笑。“……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