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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调白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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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宁元年,霭霭雾岚遮蔽了常州城傍晚的天幕,一列车队缓缓驶向城门。
“下车搜检!”守卫挥停马车,走至近前。车夫提缰,帘幕掀起,一押送小吏敛衽递上腰牌:“小人奉徐丞相命送入州衙,劳烦足下。”
另一守卫行至车后,见堆满硕大箱箧,敲了敲道:“哟,沉甸甸的,太湖那边来的?开箱来验。”
那官吏似笑非笑道:“正是,也无他物,只是些吴越当地产物,过江阴时都搜察过一番了,怠慢了可担待不起。”
守卫将锁扣拨开,见是些丝缎绣帛,有极名贵的异纹、单纹吴绫、盘绦绫。他不敢再翻看。这时一名衣着华贵的吴越使者下與来,不耐道:“吾等奉徐丞相之要务,尔等岂敢无礼?”两名守卫见他跋扈强硬,便未再逐一验看,颔首低眉地让过了。
常州衙内,刺史以皂囊封缄了一枚封事,望着累累案牍,心中直道这新登位的陛下不似那痴愚无福的先帝般易糊弄。仆役来报:“阿郎,徐丞相使到了。”
他打量鱼贯而入的奴婢们抬入一口口厚重箱箧,心间阴霾一扫而空,满意地捻须忖道:当今陛下不满丞相已久,他待自己一个刺史若般不薄,今后也要活络转圜、多行方便才是。
奴仆将箱顶翻开,满满的堆金溅银,在灯下显得愈加华彩流溢。常州刺史眯起眼,捏着一段光滑的缭绫,忽见一张人面顶着柔软似云的吴锦,破帛而出,似比簇雪团花的绞缬还令人目眩。他疑心自己眼花了,定睛看去,那人已跨步迈出,竟是个身长七尺的男儿,眉如刀锋,目若悬珠,神采奕奕,容貌有几分熟悉――他进京述职时曾见过的,此时想来,是本该在晋为质的淮安王无疑!
常州刺史大惊失色:“徐泱老儿要造反!来人呐!”其余箱箧也变戏法似的倏忽钻出数十名手执利刃的健儿,虎视堂中,一片铁色澄澄,分外慑人。余人都吓呆了,不敢动弹。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玉面罗刹似的少年,喊道:“你敢造次!吾乃常州……”
杨谌决朗声笑道:“你都是将死之人了,我记你名刺作甚?管你姓甚名谁,恁地聒噪!”说着以戟投之,常州刺史圆睁的口目滞住,翻倒在那口箱中,立死。鲜血攀上根根经纬,价值不菲的吴锦登时殷红。
惊恐定在当堂的仆役们方才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作鸟兽散。
牙军涌入,杨谌决举戟扬声道:“杨学渐无德,弑父诛兄,怙恶不悛,乃十恶不赦之禽兽!今日我奉父兄遗志靖难,取而代之,志平家雠,必雪国耻!不愿屠戮无辜,尔等有投诚者,概不杀之!”健儿们随之高喊三声:“尔等投诚,概不杀之!”声如雷动,响彻云霄。
江阴已将钱传璙借予的一万精兵放入,里应外合,内外夹攻。拿下常州并未用去许久。
中宵难眠,杨谌决负手独立于舆图前,面色阴沉。他微微焦灼,拿出巾帕拭一把汗。侍婢偎上来,奉上簇新的锦帕笑道:“郡王这帕子是几时旧物了,奴婢来为郡王净面。”
“多口!”他厌烦斥道。那侍婢不意他忽作色,瑟缩着忙不迭退下了。余他一人,攥紧了帕子,又松开轻抚,如同注视恋人的躯体般温柔,妥帖收藏入胸怀。
杨谌决又勾画起舆图,他卯着一股劲儿,要速战速决――不只是因为兵贵神速,更是存着定要再见到姜信屏的念头。他尚有许多话未同他道,尚要年年画他的肖像,听他奏那曲《沧浪》。每每想及那次仓促的辞别,他的心便被难以道明酸怅和惶惑所包裹。
此别各多事,重逢是几时。他甫一渡至钱塘,便打听他的下落。所知却只是晋军铁骑攻破了临沭县,倭人复又流窜海上。可他唯独在意那一人,却音讯全无。
自淮安王于常州起兵已半月,各州乱象迭生,处处有改旗易帜者,欲趁乱分一杯羹的亦不在少数。京城业已乱成一锅粥,皇帝授侍中杜真为招讨使,率控鹤、奉节、龙骧三军出迎,却令六军统领米衡据守京城。米衡之子控鹤都虞侯米祎亦在招讨使帐下,其意不言自喻。
杜真力抗杨谌决,双方胶着在潥水――潥水一过,便是抵达广陵的最后一道防线润州。丞相徐泱以花甲之龄主动请缨,请以镇海军击退叛军,皇帝允准。
常州直广陵仅三百里,而千里之外的庐州军日前生出一场哗变。庐州自来为雄武将军周旻据地,周旻乍为调离,群情激愤不满已久。终于,从前周旻最为倚重的年少副使姜判之率众诛杀节使,被拥举为新任德胜节度使。
皇帝在广陵自身难保,如何顾得上理会他们。于是姜判之并无朝廷诰命,只接了印绶,便摇身变为德胜节度使,庐州在纷乱四邻中俨然一座孤岛。
这纷乱四邻之一便是庐州北侧、与晋接壤的边城寿州。忠正节度使台见霖乃开国三十六功臣中台蒙的后嗣,固守边陲二十年,屡有宿功,颇为勇武。然比来斥候来报,道其屡有异动,私下囤聚兵械马匹。
姜判之了然:台见霖资历老,向来不大服新任的年轻皇帝,如今寿州的骄兵悍是想趁着朝廷无力约束,学石敬瑭自立了。台见霖若自立,第一个殃及的自然便是庐州。
他遂至芍坡山阳布防,严加防范。果然这日升帐议事毕,便听闻台见借由霖杀监军,加冕九锡,号称寿王,彻底与朝廷两立。
朝廷军使遂南至庐州。姜判之毕竟只是尚未加冠的少年,纵使沙场骁勇,亦不免摇摆不定,便先留得军使,周到款待,却不相见议事。
是夜,他枯坐帐中苦思对策,摒退下人不许打搅。半晌,隐隐听得士卒阻道:“节使公务,还请……”
又闻爽朗一笑:“二郎果真大了,连自家兄长都敢给闭门羹吃,我瞧瞧长高未?”姜判之霎时一震,士卒连连口称失礼,那人便掀帘而入,身披黛色貂裘,携着料峭春寒的气息,春山般的眉结了一层霜,面容硬净落拓,正含笑望来。
姜判之不可置信地趋步迎上去,声音不由得发颤:“长兄!”三年未见,恍若隔世,执手相看,双方的容貌都并未如何变化,只是眉目神情都沉稳了许多。
他听闻了姜信屏自晋回吴,先入楚州为观察使,又连克泗、濠二州,兼防御使,未想到今日相见,连连问询:“大哥在晋人手中可受苦了?”
姜信屏啜了一口他奉上的茶盏,淡声道:“我并非在晋人手中,却是在倭人手中。”
姜判之大惊道:“大哥竟也卷入东海倭乱?听闻倭人阴酷狡诈,大哥如何逃出的?”
姜信屏娓娓道来。东瀛人察觉杨谌决逃脱失踪的第二日,已无暇顾及拷打他,晋军攻破临沭,他毕竟有职在身,先被送回了徐州。杨谌决两日间早已去无踪影,晋军亦无可奈何,正不知该如何发落他,一女子深夜潜来。“我见是从前驿馆的婢子小萝,吃了一惊。她道石敬瑭对薛刺史生疑,欲将他调离徐州入洛,薛彬刺史与徐丞相是故交,便连夜将自己家眷送至广陵,教我同往。”
姜判之瞠目道:“这薛彬真乃唐室忠臣,唐廷覆灭,他宁愿放虎归山,为我吴行这个方便,也不教石敬瑭痛快。”
“是要多谢薛府君。”姜信屏嗟道,“我到了楚州,情形也与你肖似。杨学渐为防徐泱贰心,派兵将徐识毖自楚州罢免,带回京城以掣肘。楚州军仍是原先那些儿郎们,不服新任观察使,索性拥举我。我便据楚州向西,攻下泗、濠。”
他简明扼要地交代毕,便忙问道:“可有京城消息?阿耶阿娘……”京城早已戒严,失去一切音信。姜判之神色一黯,摇头道:“我问了朝廷军使,他只道一切安好无恙。”
姜氏兄弟纵使焦灼,亦无计可施,只能盼杨谌决早日攻破广陵,才有团聚之日。
姜信屏又笑道:“你知道我在濠州,信也不去一封。”姜判之垂首道:“隔着贼兵如麻的忠正军,情势不明,小弟岂敢妄动。”
姜信屏颔首道:“今日寻你便是议此事。我与濠州副使带了楚、濠军共五千,驻在巢湖,明日带来与你合军,只须拿下忠正军,便打通了濠、庐之间联络,淮南四州成掎角之势,盘活了江北要地,只待南下夹击广陵――杨学渐必成死局。”这一席话,山川形便俱在胸中,姜判之连连点头,又骤然摇首:“这自然是好,可待要如何拿下忠正军?”
他言简意赅道:“你我劝他来投淮安王。”
姜判之震骇道:“长兄!”
姜信屏笑道:“怎么?判之不愿冒这个险也无妨,我只消带个堪用的骁勇健儿便可。”
姜判之急道:“自然、自然不是……我定是跟着大哥的。只是台见霖狼子野心,岂是好相与的?遑论说服他弃掉自己的王位,去投诚淮安王!”
姜信屏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那便瞧他是否懂得识时了。”
姜判之望着兄长胸有成竹的容色,满腔狐疑与恐慌渐渐莫名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