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光明的孩子》镜台

5、我不需要信任您

　　“我当时特别好奇，”艾伦慢慢收回手，继续说，“半精灵在人类这里受排斥，在精灵那里受轻蔑，为什么神殿要派一个半精灵神官过来参加小王子的庆典？不过后来我一打听，您的身份可了不得啊——您看着年轻，年资却不小，您是一位红衣主教，现任教皇的养子，下任教皇的九位候选人之一——光明神在上，您真是给那些靠让人骑以维持生计的可怜半精灵们立了个好榜样！”
　　德修伊始终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让艾伦觉得挫败的同时又令他斗志更胜。他于是更进一步，挑明了问：“大人，您是一位红衣主教，装成和您平级的另一位主教大人的挂名弟子，跑到这种偏僻地方来‘修行’，是要干点什么？”
　　艾伦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场谈话是另一次胡搅蛮缠，说出去的全都是没用的废话，得到的也只能是没用的废话。他抛出这个问题，知道自己将会得到一些主要含义为无可奉告的陈词滥调，或者一些故意说得叫人根本听不懂的含糊其辞的话语，然后，如果这个神官不再发问，他就只好跳下楼去，等到明天太阳升起再光明正大过来找他了。
　　他真的没料到，神官会对他坦白说：“就是‘修行’，艾伦骑士。要是您在王城，没准已经听到了消息：我被贬黜，不再是红衣主教了。”
　　骑士张大嘴看着他，一个没注意就要失去平衡摔下去——还好他反应快，抓住了窗框，又把自己拽回来了。
　　“您被——不是——这怎么可能？！”
　　“所以我游经此地，正像我对司铎大人所言——我的父亲，老师，也是我的教皇，认为进行一次修行有助于我领悟光明神意。”
　　“这么说……您是因为没有好好领悟光明神意才被贬黜的吗？”艾伦骑士不怀好意地问。
　　德修伊笑而不答。
　　艾伦只好换了个话题：“好吧，这不是我该问的……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一般来说，神官不擅战斗，需要找一位能够保护他的同伴一起旅行。虽然我不认为我需要被保护，但我发现，独自行走太惹人怀疑了。”
　　骑士噗嗤一笑：“确实。”
　　“您想当我的同伴吗？”德修伊问。
　　“……您信任我？”艾伦惊讶地瞧着德修伊神官。不是他吹，他在别人耳朵里，绝对只有坏名声，没有好名声。
　　“我不需要信任您，”德修伊回答，“况且，放任您偷偷跟着我，倒不如让您光明正大地跟着我。”
　　艾伦骑士盯了他半晌，不知道是在思量德修伊对实力的自信，还是思量这个提议是否值得接受。
　　艾伦终于开口了：“您知道吗，本来我不想掺和这事的……不过既然咱们现在是同伴了，我就不能不和您说……那位司铎大人，我说那个驯兽师有一双橙黄色的眼睛时，他的表情变了——我看的清清楚楚。”
　　“这并不能说明他们认识。或许司铎大人是那种对兽人抱有歧视的人，听到有个邪恶的兽人驯兽师徘徊在他驻守的城镇附近，心生忧虑。”
　　艾伦大笑：“您说的在理，他大概确实挺忧虑——要不然怎么能大晚上不睡觉，急匆匆往森林跑去了呢？”
　　“您碰巧遇上他了？”
　　“碰巧看到他了，远远看了一眼就看到了，真够巧——他裹着一件黑袍就出门了，白袍的下摆还露在外面，要不然大黑天里我还真看不到呢！”
　　“您的眼神可真好。”
　　“谁说不是呢——您当初看的不是我的射术比赛，真可惜！”艾伦接着话锋一转， “那么现在，您还是选择要相信您的同道，呆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吗？”
　　“不存在‘还是’，我没有相信过他。”他举起左手，一个水晶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掌心。挺小的水晶球，大概鸽子蛋那么大，空心的，里面有一小滴银白色的液体，在夜色里发出淡淡的荧光。它违反大地的引力悬贴在水晶球侧壁上，直指着艾伦。就像指南针的磁性消失前永远指南，这个小仪器的魔力耗尽前，它永远指向“标记”所在的方向。
　　和普通的短效追踪器不一样，在德修伊向艾伦展示它的功夫，骑士看到那个发着银白光华的液滴渐渐变深，最终成了晦暗的紫黑色。
　　德修伊看着掌心的水晶球，叹了口气。
　　“这说明什么？”艾伦问。
　　“说明泰特修士违反了教规。”德修伊说，合掌收起了水晶球。他抬眼看向艾伦：“但这样浓厚的黑暗气息实在出乎我预料，我本来的打算是等异端审判所过来处理此事。”
　　“那现在呢？”
　　“您愿意陪我一起去一探究竟吗？”
　　骑士露出兴奋的表情：“就等着您这句话。”
　　他向后一倒，消失在窗口。
　　艾伦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袍子上滚的土，揉揉自己有点发酸的手臂——荒废了太久体能训练，刚才那一聊实在有点久，差点就露怯啦！
　　艾伦准备去神殿大门接他的神官，没想到身后金光一闪，接着是鞋底踏落地面的声音。
　　艾伦转身，看到白衣黑袍的神官正向他走来。
　　*
　　白天郁郁青青的森林到了晚上就显得诡谲可怕起来，夜枭在窃窃私语，啼乌发出不详的长鸣，报丧鸟在哀叫，花蛇蹿过枝头，不知名的四蹄动物跑过灌木，风拨弄树叶，发光的眼睛在黑暗中窥伺——它们全是令人生畏的红色。
　　驻守米德堡小神殿的司铎泰特鬼鬼祟祟地裹着披风戴着兜帽，站在这个被藤蔓和灌木掩盖的洞穴前，额头上全是冷汗。
　　“亚加鲁，”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出来。”
　　一个人掀开那些藤条，跨出灌木，正是白天想要处理掉汤姆和德修伊的驯兽师。
　　“马克，”他对司铎说，“我们前天不是才见过面吗？”
　　司铎非常激动地上前揪住驯兽师的领子：“我不管你的事有没有结束，立刻离开这里！”
　　野兽朝司铎威吓地低吼，但驯兽师抬起双手，下压，它们便安静下来。
　　“马克，你不相信我吗？”驯兽师问，“我向你保证，你不会有事的。”
　　“那是个从圣地来的神官！加勒主教的挂名弟子！而那个骑士看起来很……”
　　“艾伦骑士。”驯兽师打断他，“艾伦·佩纳德，你知道他吧。诸神在上，要是你没听过他干过的那些好事，我可以给你讲讲……”他说着，把拽着自己领子的手指掰开。
　　“佩纳德？”司铎看着驯兽师橙黄色的眼睛，“从前那个王国第一骑士的小徒弟？不被师父承认的佩纳德家的小少爷？”
　　“为拒绝册封的事怀恨在心，对‘白骑士’落井下石的佩纳德，没错，就是他……”
　　“麻烦大了……”
　　驯兽师大笑几声：“马克，你不了解……”
　　“带着你的魔兽快点离开这里！我可不想亲手把你交给异端审判所的圣骑士！”司铎狠狠地推了驯兽师一把，对方后退了两步。
　　“别这么紧张，马克，”驯兽师说，“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那个神官只是觉得我不是好人罢了，可没发现我持有某个可以把我送上火刑柱的东西——”
　　“如果他心里觉得不妥，想刨根问底呢？”
　　“那么危险的就是他，而不是我——别露出那种表情，马克。我会遵守承诺的，不杀人——要是那个神官想刨根问底，我会把他关起来，等我的事做完，远走高飞时，他就会重获自由。”
　　“……不，我没有担心那个神官，我在担心你……你刚才说，他身边跟的是‘白骑士’的徒弟，有佩纳德当帮手……你还是快点走吧。”
　　“我得说艾伦骑士实力不俗，但他从来不会当什么人的帮手。我以前有幸在一些不太好的场合见过他，你不会想知道他怎么在同伴惨死时津津有味地袖手旁观——”
　　“但他现在是一位从圣地来的前途无量的青年神官挑选的修行伙伴。”司铎没说出一个词，语气就加重一分。
　　驯兽师沉默了片刻，接着，他发出嘲笑：
　　“你们这些神官啊，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啊？”
　　司铎涨红了脸看着他。
　　“让人们发现他们能成为比他们以为的模样更好的人。”他从牙缝里逼出这句话。
　　他曾经的修行伙伴用那双橙黄色的眼睛看着他，慢慢扯出一个奇异的表情：嘲讽，轻蔑，不屑……以及悲伤。
　　驯兽师突然出手，重击了司铎的肚子。神官猝不及防，只来得及痛呼着退后一步，接着他感到自己被一块布捂住，一股异香充溢鼻腔，把他拖进无尽黑暗。
　　在他陷入最深的梦的怀抱前，他感到驯兽师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畔：“人们不会变得更好，马克，他们要么一成不变，要么越来越糟。”
　　驯兽师把司铎放倒在地，神官白袍的下摆沾上了泥污。他静静地注视昏睡的神官，像是在怀念，暂时没有下一步动作。黑暗中，一只魔兽慢慢踱步而来，它看起来像是一头狼，它的一只眼睛是瞎的，它绕着驯兽师和地上的神官转了一圈，见它的主人没有呵斥它，于是停下来，横卧在神官身边。
　　“你还记得他啊，长情的宝贝。”他顿了一下，命令道：“像以前一样，照看好他的安危，亲爱的。不用听我的指令，留在这儿直到我回来。”
　　他说完，大步离开，身影消失在密林的阴影里。四周发出动物潜行而过的响声，连绵不休，许久方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