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传说》西*雪

1、莲华

　　他努力为我挤出一抹微笑，期望我有些许宽慰，然而我的泪水却再也止不住，簌簌滴溅在他的笑容里。
　　在他依旧清澈的眼里，我看见了一望无垠的莎草丛、迤逦河滩的卵石、盛放的睡莲、雪白的轻帆……
　　“安克珊娜门，一起去泛舟吧！”握着的手慢慢沉重，他闭上双眼，呼吸消散在空气中。
　　怀里的他还是温暖的，是的，仿佛刚刚睡去。
　　一
　　八岁时的记忆是如此模糊，人们的脸都隐没在一层淡淡的白雾里。母亲牵着我的手穿过回廊，步上神殿，踏上一级级阶梯，阶梯的尽头高高王座上的是我的夫君、埃及的新王。
　　白雾在他面前散去了，露出他还是个孩子的脸，以及清澈的眼睛，他露出羞涩的笑容，缓缓站起，为我戴上黄金与绿宝石打造的后冠。他从母亲那里接过我的手，而后我们就一直对视着，祭司的祈祷声回荡在神殿，但是我们听不见，似乎这世界只剩下我们俩。
　　我还记得他温暖的手，那一刻，它让年幼的我心中的不安与害怕消失了，那一刻，我便明白了，我要用一生来守护这个与我偕手的人——我的哥哥、我的丈夫、我的图特王。
　　二
　　像所有的少年王一样，他有远大的抱负、宏伟的目标，同时也有着无奈。我的母亲纳菲尔缇缇是埃及最美丽的王后，而我的父亲阿肯那顿却是一位叛逆乖张的法老。他宣布放弃太阳神阿蒙的信仰，他开始崇拜新神阿吞，他推倒太阳神庙，迁都希尔摩，这无疑激怒了神殿的祭司们，最终他被自己的子民所抛弃，在孤独与倔强中离开了人世，却留下了无尽的磨难给新王。
　　那一段日子，我们俩就如任人摆布的木偶，祭司和法师们无休止地让王颁布反对父亲的法令，父亲的所有功绩随着太阳神庙的重建被一一抹尽，他的王朝成了一个没有历史的王朝。还是孩子的我们又怎会理解其中的复杂，我们依旧是无忧无虑地生活在王宫中，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自由，我们向往外面的世界，王和我常常在最喜爱的莲池边嬉戏，从水中的倒影里想象着尼罗河绮丽的风光。
　　纳菲尔缇缇，我的母亲，曾有传言说她觑觎权力，所以在父亲最无助时冷眼旁观，如今她终于站在了新王的背后。即使来看望我们，她美丽的侧面总是透着一股冷冽的可怕。有一天，当她暴病卒于宫中的消息传来，我便不再哭泣。母亲的去世助长了祭司们的气焰，他们要王改掉他那有着“活着的阿吞”意义的名字。这个温顺的孩子此时却表现出了异常的坚定和执拗——对他来说，这个名字是对父亲的怀念，是他唯一留存的回忆。
　　祭司们是没有实权的爪牙，真正的幕后者是我的外祖父——身为宰相的艾，我很快知晓了这个形势，朝中的行政大权被他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就算年幼的我也闻到了空气中暗藏的危机：王若不顺从，艾便会取而代之。
　　面对王，我跪了下来，诉说着我的不安。
　　王含着泪答应了我的请求，然后我们紧紧互抱着对方，就像两棵风中飘摇的小草要努力求得安定。王的肩膀微微颤抖，我向艾西丝女神起誓，要把心中无尽的哀伤转变为守护他的力量。
　　三
　　王的顺从换来了外祖父暂时的慈悲，他为王挑选了优秀的老师，让他接受了一个法老应有的教育。艾也找到了我，他说：“安克珊娜门啊，你要尽心尽力地辅佐你的丈夫，不要让阿肯那顿的错误在他身上重演，一个法老是不被允许有这样的失误的。”我明白他的用心，不过是要在王身边再安排一个随时向他报告的棋子。“一切就请外祖父安排吧，我相信您一定能让王做出一番伟业。”这也是我懂得宫廷争斗以来一贯的伪装，即便如何不愿意也要将自己真实的想法隐藏起来。艾的脸上掩不住的得意，“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了。”
　　聪明的王赢得了所有老师的赞赏，然而王最喜欢的却是军事战略。曾几何时，那个与我漫步莲池的少年王不复存在了，他总是一早便匆匆离去。我知道他是去见霍朗赫布将军了，他向将军学习狩猎、骑射、战术，他是多么尊敬这位将军啊，他称霍朗赫布为“我的元帅”。每日归来，王总是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述他的奇遇以及将军的武功，眼中是止不住的欣喜。我为王高兴，对孤独的王的来说，霍朗赫布即是老师又是朋友；更重要的是，王走出了我永远不能离开的王宫，见到了那些我们儿时想望的景色。
　　于是，我也想见见霍朗赫布了，我只是在庆功礼上从宫帏处远远看过他，他是一个传奇人物，穷苦的孩子依靠战功从小队长一步步走到今天确实不容易。王对他的亲近，也许是对他含有一丝憧憬罢，拥有高贵血统的王和王后始终无法拥有真正的自由，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而这两样都是霍朗赫布将军一直拥有的。
　　王终于宴请了他的元帅。我身着莲花绣边的白色绸衣缓缓走到王的身旁，我看到的是一名略显清瘦的青年，他向我躬身行礼，藏青色的战袍仍掩不住他躯体中澎湃的力量。待他抬起头来，我的心不禁微微一颤，这个人有一对宛如雄狮的双目，光是与他对视，我已感觉一股沉重的压迫感。我转头望向王，王的眼中添了一份自信和骄傲，可那流淌如泉水的眼波还是那林中小鹿，善良又温顺。
　　如果霍朗赫布背叛了王，难以想象将是怎样的一个局面。
　　四
　　我邀请霍朗赫布到莲池赏花，他如约而来。
　　“将军，这个莲池是我刚入宫时王为我修建的。”
　　“的确，王后如这睡莲般美丽，怎能让王不深爱呢？”他的笑容无懈可击，我猜不透他的想法，我几乎怀疑自己是否过分担心了。
　　“小时候，我和王常来这玩耍，这是宫中唯一宁静的地方，那时，我们相约一起到尼罗河上去泛舟，那里一定有比这更多更美的莲花……久经沙场的您也许难以理解吧，您的战场上是无法生长这种莲花的。”
　　霍朗赫布看着我，没有言语，他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不是我能够捕捉的。
　　我指着池中那株少有的并蒂莲，“您看，很美吧！可是一经风雨，它们就会再难生长，”我看着霍朗赫布，“您会为王保有这一片宁静吗？”
　　他笑了，不置可否，只是回答：“我只为自己的心而活，谁也不能左右。”
　　霍朗赫布离开后，我忽然感到浑身无力，他的光芒原是要灼伤靠近他的所有人啊！我滑倒在地，一双苍老的手扶住了我，我回头见到了马亚关切的目光。这个看着王和我长大的老人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我们，唯有他才是我在宫中可信的人。
　　“王后陛下，您还好吗？”马来将我扶到躺椅上，斥退了所有婢女。
　　“马亚，你说我这样做对吗？会不会适得其反？”那无疑是向霍朗赫布表示了我们的弱势和无助，况且我仍是不了解他。
　　马亚为我端来一杯葡萄汁，“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些年来，您已受了太多苦。”马亚慈爱地拍拍我的肩，他的小孙女死在战乱中，他把对那个孩子的爱全给了我们。“可是您一定要坚持下来，只有您才能守护王。”马亚清楚我的一切，包括那些阿谀奉承、谋划心机，我过早地熟悉了复杂危险的宫廷，无论是与外祖父和祭司神官们的周旋，还是与后宫女官和贵族们的尔虞我诈。十六岁的我仿佛已然老去，有些时候我为自己的冷静和麻木感到恐惧。我想起了我那夭折的双胞女儿，王伤心欲绝，我竟然没为她们留下一滴眼泪，只是认为她们来临的不是时候，她们的父母无法给她们带来安全和快乐……我在心中向伟大的奥西里斯神祈祷：请带领那可怜的小小灵魂去到那永无争斗与杀戮的黄泉之国，来世还做我的女儿。
　　五
　　尼罗河河水潮起潮落，丰饶的三角洲给予了王国富足与安定，霍朗赫布的战功不断，埃及与邻国的关系也日趋稳定，埃及保住了强国的名号。
　　王与艾的矛盾愈演愈烈，年轻的王渴望掌握实权，外祖父虽然老迈，却不肯放手权力。世上的欲望太多，财富可以靠掠夺，名誉可以靠宣传，而一旦拥有权力，谁也不愿放弃那种高高在上凌驾众人的感觉。艾联合了各神殿斥责王的新政，为先王立碑的提议被野蛮无情地否定了，怀着为民之心的图特王被艾的内阁拒之门外。王的愤怒一天比一天强烈，我见到了他眼中燃烧的火焰。
　　我的王啊，请不要冲动，你还要考虑许多，不要被愤怒蒙蔽了您的理智。
　　当我再一次恳求王，王不再是那个软弱的孩子了，“安克珊娜门，我的妻子，无论如何你都会支持我吧！”他踌躇满志的眼神让我的话难以出口，明知不可行，我噙着泪，把手放到他的手上，“是的，王。”端坐在王座上的他看起来是那样年轻，即便我心中有无数个可能的危险，可也不能够改变什么，那么我会尽力完成他的心愿。
　　不知为何，艾向王妥协了，交接仪式在太阳神庙举行，神殿阶梯之上，王高举手中的权杖，向臣民宣誓，曾经的孩子已长大，俊朗的脸庞如太阳神般尊贵和神圣，也许世事并非我想的那般险恶，王终将秉承埃及所有的荣耀和光芒。
　　而后，当王如展翅的飞鸟般降落在我身旁，我仍置身于那金黄的梦里。
　　六
　　王的葬礼匆匆结束，他去见我们的两个女儿了，可是，他甚至没有一件属于自己的随葬品。我几近绝望地让人在他的墓壁上描绘了画像，那里有我们童年的梦想、少年的无奈……那是在我们的美梦中才有的景象，王，我的王，我们去泛舟。
　　御医将王的死归结为颈疾引起的平衡失足，对此我没有表态，已经有人尽力把这描述为一场意外，所有证据也表明这是一场意外，我心力交瘁，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想知道。那一刻，王身边只有三个人：艾、霍朗赫布、马亚。我该相信谁，又该怎样去相信事实，我的灵魂已随王而去了，这副身躯仅是一具空壳，争论又有何用，王再也回不来了……
　　而今有资格继任法老的只有艾和霍朗赫布。只要其中一人与我成婚，他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埃及的王。我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运，国家需要稳定，而我负有这种责任，我的命运从与图特王牵手的那一刻就变得如此沉重。
　　我曾修书给希梯国王，希望他能派一位王子来做埃及法老，可是这位王子的队伍在前往埃及的途中在沙漠里消失了踪迹。我最后的一点尊严就这样被打破了。
　　我和艾走向当年我与图特王举行婚礼的神坛，突然间我发现外祖父憔悴了许多，他对我说：“安克珊娜门，我不知还能保护你多久。”什么时候他不再是那个热衷权术的宰相，而成了一个迟暮的老人？我不曾留意，只是现在他选择成为法老不是为了权力，而是为了他的外孙女。
　　七
　　三年，艾给了我三年的时间，然后，他告别了这个为之奋斗一生的朝廷。霍朗赫布让他的侍从带给我一枚刻有他和我的名字的戒指。之后，我成了他的妻子。
　　埃及不能再处在动荡不安的局势中了，霍朗赫布有实力和能力担当法老之位，我也已经不是充满幻想的少女，所以我答应了他。
　　“安克珊娜门，还记得当年你请我来这莲池赏花吗？那之前我本来犹豫不决，可你使我下了决心。知道为什么吗？”他依然是让我和图特王羡慕向往的那个将军，自信又狂放不羁。
　　我唯有浅笑，“其实我早就明白了是你，”我定定地盯着他，“所以至今我都恨你，无法原谅你。”我的短剑刺向了他的胸膛，鲜红的血溅满我的双手，我转身一跃跳进莲池，霍朗赫布一手后胸一手拉住我的白色裙衣，他喊道：“我给了你三年时间，还没有明白？太愚蠢了！我本以为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安克珊娜门，即使这样，你又怎样报仇，只有活下来……”
　　“不需要了，不需要……”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扯碎了白裙，张开双臂仰面沉入更深的水底。霍朗赫布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映现在水面，随从拉扯住欲跳入水中的他。对他，唯有恨，唯有恨……
　　那剑根本伤不了霍朗赫布的性命，只是我要寻找一个死的理由，还有什么比谋害法老、畏罪自尽更好的方法？
　　水中的景象是那么斑斓，晶莹剔透的水泡从我身旁缓缓上升，意识模糊中我又见到了还是个孩子的图特王，他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安克珊娜门，一起去泛舟吧！”
　　我向他伸出双臂，王，我的王……
　　那是两个孩子最初的梦幻。

作者有话说

　　这篇成文较早，决定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