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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我听见了源博雅在自言自语。
      开始我只是恍恍惚惚的听着,而后,仿佛有一股力量,让他的话语突然间清晰可闻。
      “临别留遗念,宫弦不变音……”
      即使我此刻已经没有□□的负累,依旧能够感到魄移神动。……源博雅,你在说什么?
      “是一句古歌——我想应该是。一定不是我做的。我对于此道,不怎么擅长呢。”源博雅对我自然而然地解释着,作出他一贯的赧然笑意,“你怎么了?”
      古歌……是的,是古今和歌集里面的作品。可是感觉怎么像是一道咒语呢?
      “我不擅长和歌,你很惊奇吗?——嗯,晴明有时会拿这一点来开我的玩笑。没办法嘛。相对于诗歌,我还是对音乐更加开窍。”
      这样说着,他不自觉的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若是空气中存在着无形的琴,他必然能够即刻援宫鸣弦。
      对音乐只是开窍吗?这当世的音乐名手,后世的雅乐宗师,形容自己的技艺的口吻,跟面对乐器的时候一样,全无骄矜和虚饰;灵台澄澈,如同洋洋一碧的青天。我很清楚这一点……不过我也说不清,我是最为欣赏你的音乐,还是最为珍视你演奏时的恬然心境。似乎哪一样都跟我有着莫大的关系。
      其实我并不像自己夸口的那样,有着准确的记忆吗?
      我看向他。他的手指还在默默的拨动着那些看不见的琴弦。有什么正在呼之欲出……
      那是他还没有说出口来,我便体会到了的景象。甚至,在我还没有看到之前,秋夜的反常的闷热感,就已经包围了我。
      树叶已经从夏日的浓绿转为苍绿,暮色降临后的天色也明净无比,可是也觉得闷热。为了天皇举办的管弦之宴的照明,廊下燃亮了数盏明灯,院中也点起了几堆篝火;此刻不得不把烛火减少,篝火也挪后了几次,尽量不让热气散到殿上来。
      端坐在和琴边的源博雅,额头上也微微现出了汗珠。他不敢贸然举袖去擦拭,一则是免于失礼,二则是生怕被人误解成怯场,而让源高明叔父更加心生不快。
      不过,也许高明大人的心情不会再差到什么地步了。最近他与左右大臣的争执,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由于大内记菅原文时上书提出提出“禁奢侈”、“停售官职”的建议,引起了朝廷上下的不安。说到“禁奢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右大臣藤原师辅最近新设的庄园;而“停售官职”的建议,则更加明显的针对着藤原氏门阀之下贵族竞相谋求地方官职之事。有人传言,菅原文时此举也许根本就是大纳言源高明的主使;更有人认为,这一切都是天皇本人的授意。双方明争暗斗不可开交了一段时间,形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天皇的态度也突然间暧昧起来,几天来尽量不谈政事,举办一些和歌管弦之类的宴会,召集诸位殿上人。今日也是如此。
      天皇端坐上方,身边摆放着一座围屏,上面描绘着烟云山水,正是数天前师辅进献的。一旁的左右大臣看似若无其事。大纳言源高明则面有不豫之色。众位殿上人各怀心思,几乎是不发一言。
      博雅拨动了和琴的琴弦。一旦触到和琴,他便浑然忘却了周遭的静默与暗地里的纷争。琴声如同清风生起,俄而乐曲悠扬,足以吸引浮云停驻。众公卿怔怔的听着,若有所思的沉浸于琴曲之中。
      一曲终了,博雅行礼。天皇着实称赞了他一番,又问他师承和其他擅长的乐器。博雅知道陛下风流文雅,精通音律,于是便也据实相告。
      随后倒是藤原实赖先开口夸赞:“博雅大人很有造诣么。”师辅则是不无勉强的说了几句场面话。气氛似乎是略有松动。博雅轻轻舒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中全是汗水。原来也是紧张的……他伸出手去挪移和琴。耳朵里飘进身后的小声议论:“这算是让高明大人面上有光吧。”
      博雅觉得有些愤懑。音乐——本来就该只是音乐而已!他一分神,手指按在了琴弦上,发出一声不和谐的杂音。
      满座公卿都望着博雅。博雅急忙看向天皇陛下。然而,天皇却没有为此感到不快。他忍受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手指按在太阳穴上,皱紧了眉头。
      “陛下!”右大臣师辅连忙叫道。
      “头……很疼。”天皇喃喃的回答,随后,他控制不住的发出呻吟,看似忍受着很大的痛苦。
      医师马上被召进宫中诊治。殿上人一个也不敢离开,只有守在原地听消息。月亮渐渐爬上中天,伴随着月色朗照,各种议论也甚嚣尘上。博雅听得有些心乱。他一眼看到那座围屏忙乱间还没有撤走,于是便走到它跟前细细欣赏。
      很美丽的烟雨山水风景,却并不令人觉得恬静。那浓淡墨色汇成的烟云中,似乎隐藏着不知名的凶险气氛。博雅莫名其妙的感到不安。不过,笔法和色调都是一流的,而且感觉很熟悉,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出自同一画工的其他作品。博雅还想苦苦思索下去,但被师辅的声音扰乱了思绪:
      “群医束手,只能托付给阴阳师了!”
      博雅连忙回过身来,望着庭院。回身之际,他感到师辅的目光在他的脸庞上一扫而过,可是他没有在意。
      晴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此时正站在庭院中央,面前立着条案,上有各种驱邪和祓禊的纸幡神器。晴明神色沉吟,并不伸手取用任何器具,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
      庭院中的安倍晴明,跟博雅熟知的窄廊上的晴明不同,遥远、端肃、专注的令人敬畏。四座分散的殿上人们此刻都聚拢来,等着晴明的结论。片刻后晴明略略抬起了头,眼帘却仍然低垂着,嘴角的纹路有些僵硬。他并没有说出什么来。
      “怎么了?陛下究竟是患了什么疾病,还是怨灵作祟?”实赖和师辅各问了几声,连源高明也插了两句话。可是晴明依旧没有回答。从来没看见过他那么冷淡的表情,透着如此的坚执。他似乎不能把自己了然的事情说出口,因为一旦说话,便会招致他不愿意看到的境地。
      “安倍晴明,你——”正当师辅再一次开口时,他底气十足的斥责突然消失在唇舌不自觉的颤抖中。就见他直勾勾的看着天空,不顾仪态地张大了嘴巴。
      就见一道蓝色的光焰猛然跃上高天,划破夜空,向着平安京的西方而去,一闪后又消失了!
      晴明挑高了眉毛抬头观望,殿上人都吓得抱住脑袋弯下身子。一片折腰的景象中,博雅却还勉强站立着,关切地看着晴明。他发现晴明的严峻脸色消失了,目光恢复了素日的宁静。
      “……刚……刚才那是什么?”实赖的声音仍然有些期期艾艾。
      此时宫中内侍传来消息,陛下的头疼终于减轻了,已经能够安然休息。大家听了之后,更加迫切的想要从晴明那里知道答案。
      晴明端然行礼:“赖陛下神灵,阴阳并济,天降福佑,消弭此难。”
      “这么说,那道蓝光不是你的咒术?”众人将信将疑,师辅却突然插话,听上去有些阴阳怪气。博雅忍不住踏上前一步。
      距离这么远,晴明却似听见了博雅上前的足音,向着这边淡淡瞥了一眼,随后语气更加恭敬的回答:“不是。天降神灵护卫陛下,此乃天子家事,不是我所能参详的透的。”
      这句话说的谁也不好再不依不饶的问下去。左大臣先是一言不发的默默离开,随后右大臣也悻悻然拂袖而去。大家略等了一等,也就各自散了。博雅这才上前埋怨:“晴明啊,最后一句话其实也没有必要说呀。”
      “唔。”晴明含糊地回答了一声,随后和缓了脸色,向着博雅微微一笑,“刚才博雅很是出众啊。”
      “别取笑了。”
      “你不怕那道蓝光?”
      “有点怕……不过,好像是不应该害怕的。”
      “怎么?”
      “它不是帮你解决了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呵呵……”晴明把双手纳入袖端,“帮是帮了很大的忙——可是问题还存在。”
      “哦?那么说,陛下还会有危险?”博雅紧张起来了。
      “不——倒也不会那么直接。”晴明打量着博雅,轻轻啧了一声,“你今天这身殿上人常礼服,不大适合去那种地方啊。”
      “是要去调查事情的起因吗?”
      “是的。”
      “那么,走吧!”
      “——博雅知道要去哪里?”
      殿上人好不容易收回急匆匆迈出去的脚步:“不知道……反正,不是和晴明一起去吗?”
      “哦……走。”晴明的目光真正的有了暖意,“博雅真是个好汉子啊。”
      此刻已经是半夜。坐在晴明用纸牛驱动的车子中,博雅待有满腹疑问,却又收回了开口的打算。他看见晴明靠着厢壁坐着,虽则没有忧虑之色,却也并无安闲之意,看似正在推演着某些事情的前因后果。上车时博雅是为了天皇陛下而担忧,此时与晴明对坐,他感到自己对好友的心疼占了上风。
      不要打扰他了,待会儿事情自然见了分晓。博雅也把脊背靠上车厢壁板,陷入了模模糊糊的冥想。到了最后,他整个意识也开始迷糊起来。
      “博雅,到了。”
      晴明呼唤他的声音是从车厢外传进来的。博雅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惊醒了过来。车厢中只有他一个人,车子也已经停住了。
      “嗯!”博雅答应着,把礼服后曳的下摆折起来胡乱塞进腰带,跳下车来。车外是一片莽林。一时间他有点失去了方向感,随后便看见晴明的身影正站在一棵树下。
      “啊,我说……”博雅赶上前来,下面的话却一下子顿住了。
      树下倒着一个人,穿着从六品的京官装束。胸口深深插着一枝黑色的羽箭,伤口周围并无血迹。死者的眼睛大睁着,脸上却没有什么痛楚的表情,仿佛是因为什么事情而感到惊讶,对自己的突然死亡还需要时间来适应。
      “这……”
      “博雅,你认识他吗?”
      “嗯……”博雅在那张变了形的脸上还是寻找到了熟悉的特征,“他是高明叔父的家臣……怎么回事?总不会是他在咒杀陛下吧?这样一来,叔父大人就有谋大逆之嫌了!”
      “唔。”晴明打量着死者,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还有这支箭,这支箭又是谁射的?”
      晴明抬起头来看着林莽之中:“听到了没有?你还不出来解释一下吗?”
      博雅毛骨悚然:“晴明,喂……”
      “果真是物似主人形。”晴明轻声斥责道,依旧盯着林莽。
      林莽丛中静默了一霎那,随后沙的一声轻响,一个黑色的小身影一跃而出。说来也奇怪,跃出之时明明只是一只猫那么大的轮廓,到了身子落在地上的那一刻,便长大了许多,分明是个少年的模样。少年腰上挎着一只涂漆雕花的空箭壶,身穿黑色短衣,向着晴明大剌剌的行了个礼,动作随性却流畅自如。
      “在下猫又,自认比贺茂保宪要坦率的多了。”少年并不问好,抬起脸来笑嘻嘻的说。一张脸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说笑间露出嘴里细白的牙齿。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来?”
      “看博雅大人的反应,挺有意思的。”少年又是一笑。虽然他言语并不拘礼,举止有些轻率,可是却让人反感不起来。
      “没规矩的家伙。——这便是我师兄保宪大人的式神,猫又。”晴明对博雅说。这边猫又已经不耐烦的叫了起来:“反正博雅大人在我是黑猫的时候看见过我啦!——倒是先说说这个吧!晴明大人,这死人的魂交代了什么了?”
      “很可惜啊,这人的魂早已经散了。”晴明回答。
      “啊?”猫又瞪大了圆圆的眼睛,“哈!贺茂保宪的封灵咒也有失手的时候吗?真是丢人哪!”
      博雅终于理出了些许头绪:“你的意思是——这支箭是保宪大人射的?那道蓝光,就是这箭发出来的吗?”
      “是啊。”晴明先回答了博雅,然后向着看上去是正打算嘲笑的猫又摆摆手,“并不是保宪大人失手。事实上我也没有想到。这个人的魂魄早已经被人驱散,成了被咒术支配的式神。保宪大人射出反箭之前,他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这样啊。”猫又搔搔耳朵后方,咕哝着,“那么……能看出来是谁下的咒吗?”
      “线索倒是有。”晴明蹲下身子,猫又跟着凑过来,博雅也忍住不适弯下腰去。晴明右手食指在死者的额头上画出无形的符咒,嘴里喃喃念诵了一句什么。那死者前额随即隐约出现了淡淡的印记,而后越来越深,最后成了赤红色。古怪的文字如血红的虫子一样纠结在死白色的皮肤上,看上去触目惊心,令人作呕。
      “这是——梵文……”略略看过佛经原本的博雅说道。
      “是。内容是……‘诸佛法印’。”晴明的声音冷静得近于严肃。
      “又是——”猫又吐出两个字,马上打住话头。
      “又是?”博雅抬起眼来看他。
      “反正我猫又是看不懂。”黑衣少年笑眯眯地说,“那么,我先回去笑话贺茂保宪了。果然是学如逆水行舟啊。像他那么懒惰,总有一天会百无一用的。对了,差点忘了我来的正事。”
      “正事?”这次,连晴明都抬起了眼睛。
      猫又已经伸出手,一把握住插在死者胸口的箭杆,轻轻一提便拔了出来。而那死者的身体,随着黑羽箭的抽离而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青光,随后,便现出了腐烂的肌理,发出了恶臭。
      “啊!”博雅急忙去拉晴明,他知道好友有洁癖。晴明早就一摆袖子站了起来,轻叱一声:“真是可恶,偏你手快!”
      “晴明大人啊。”猫又无动于衷的笑着,“这才是此人的真面目吧?想想他中咒之后的这些天来,周围的人还如常跟他行动坐卧,挺可怕的吧!”
      “保宪大人是叫你来拔这支箭的?”博雅问。
      “……啊……”猫又把羽箭插入箭壶,“反正他是这么说的:‘破魔箭那东西很贵的,怎么能使用一次就算了呢!’那么,告辞了。”
      好歹有一句结束语证明他的离开,否则博雅很难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猫又的身影快得像是一道黑色闪电,一晃之间就消失在山林里。
      “物似主人形这句谚语,果然是不错啊。”晴明微笑道。
      “晴明,这件事情,从头说明一下可好?”博雅忍不住问道,“使用咒术的人,究竟是谁?”
      “离开这里再说吧。”晴明回答,“味道实在是太糟糕了。”
      “就这么让他曝尸荒野吗?”博雅有些犹豫。不过沉吟了片刻他叹了口气:“也只好这样了,晴明。”
      “唔。”
      “你我若是把叔父的家臣尸体贸然挪回京城,叔父的立场,恐怕会很艰难……”博雅叹息着,“晴明,不是叔父干的吧,对不对?叔父大人怎么会咒杀陛下呢?”
      “嗯。我想这理由也是说不通的。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晴明淡淡的说。
      “你在宫中祓禊的时候,就知道是这个人在作祟吗?”
      “我感到的是,一个既不是怨灵、也非鬼怪的东西在施咒。那东西有人的特质,咒法很强,可是没有章法,不像是法师。简单地讲吧,博雅,我觉得蹊跷,所以迟迟不肯作出回应。但是,实际上,假如保宪大人不射出破魔箭解围,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不能再拖延了。”
      “为什么?”
      “因为——”晴明向着车子走去,此时停住了步子,“因为,这次的咒足以夺取‘那男人’的命。”
      “什么!”博雅太过震惊,以至于没有心思纠正晴明的措词。
      “但是,真正目的是为了陷害高明大人。因为我不可能纵容咒术害命,必然会还击。那么,接下来宫廷派人调查,就会得出‘源高明的家臣谋害主上’的结论。尤其是,这人是被阴阳寮的官员当着众公卿的面降伏的,所以此事不可能掩饰过去或者有利于高明大人的解释。”
      “……晴明。”秋风转凉,博雅的额头上却全是汗水,“是谁呢……是谁在策划这么可怕的事情?”
      “我想,藤原一族的可能性最大吧。”晴明手扶着车辕,琥珀色的眸子越发深邃,“不过,我更加在意的,是施法的人是谁。”
      “不错,一定要找到这个谋害人命的家伙!”博雅用力点点头,仿佛是要借着动作的幅度来表示自己也有这样的决心。
      “反正站在这里也不可能有结果,走吧,博雅。”晴明抓住车辕的手指用了点力道,准备登上车去。
      “这次多亏了保宪大人,晴明。”博雅舒出口气。
      “唔。”
      “明明是帮助人解决危难,却摆出一副小气和懒散的口吻来。这样的君子之交,也很特别呀。”
      “倒确实是很特别。”晴明的丹凤眼微微一弯。
      “有这样的人在,晴明就可以免去不少辛苦了呢。”博雅感慨地说,“晴明啊,你知道么,有的时候,我觉得你担负的东西太多,很让我不安……晴明?”
      车帘轻轻摆动着,晴明已经坐进了车里,声音有些含糊的传了出来:“……虽然担负的东西不能避免,但是辛苦也确实少了一些啊。”
      “你说什么?”
      “上车吧,博雅。”
      “走。”博雅答应着,也登上车去。
      “走。”
      事情暂时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起码在朝阳还没有升起之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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