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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说完那个夜晚的故事之后,我们也不会看见阳光。
      因为……起雾了。
      这里总有浓雾,片刻时间就会周天弥漫,令人不知所往……终日阴霾,幽晦潮湿,记忆中的晴朗天气已经变得越来越失真了。都说最重要的事情不会被忘记,可是,当它距离你所在的生活越来越远的时候——原来对记忆的信任可以丧失的如此轻易。
      其他事情,也是这样么?
      我身旁的游魂在雾气中也仿佛在渐渐隐没,但我有把握他在这里。只要我思想着他的名字,他就会在雾气中出现在我面前,仿佛一如生前,露出质朴无心机的笑意。
      博雅。
      我说,源博雅。
      他握住了我的手腕。他就在我面前,目光中依然是关切备至,就好像……就好像他生前无数次珍惜地看着我一样。然而他的目光中还带着少有的惊喜。
      这让我流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沉默了好久……我以为你就要消散了。”源博雅露出欣喜的笑容,缓缓松开了手。
      是这样吗?
      我自己竟然不觉得。我是在听你的故事啊,怎么会失去意识,连这个记性不好的游魂都会注意到呢?
      “你是要消散了吗?我听说,魂魄要转生之前都会这样的。”他用那惯常的老好人口吻善意地解释着。
      可你在说什么呀?转生?不会,不会……绝对不会。那混沌无期的陪伴,那一讲再讲的故事,如果没有我又怎么能继续下去?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所以源博雅以他一贯的理解力和好涵养,向我道起歉来了:“我不该打扰你的……虽然我很感激你能跟我作伴,可是不能投生对你来说一定也很难过吧?……下次,下次我一定不会再这样了。”
      我一直无法开口。而他也沉默下来。片刻后,他几乎是怯生生地对我说:“只是,如果你真的要消散,能不能提前对我说一声呢?”
      如果我有人类的泪腺,这句充满孩子气的天真话几乎让我落下泪来。他又自嘲地笑了。
      “我一着急就爱说错话……我很想跟你讲完这个故事啊。”
      这句话的尾音仿佛被雾气吸收进去了。此后他又陷入了沉思。我怜惜地望着他,想要帮他一把。可是我却觉得力不从心。源博雅。我已经不记得阳光是什么样子了……
      他却开口了,眼望着头顶上方,微微皱起眉头:
      “自从那天发现高明叔父家臣的尸体之后,我就没有再见到过晴明。固然我曾拜访过几次,可是他的家门是紧闭的。我想他一定是忙于找出施法杀人的真凶,可是我不能袖手旁观。叔父干练有才,很受陛下器重,受人猜忌也是难免的,可是,如果要冤枉他有谋反之心,那是太过分了。要不是晴明和保宪大人,叔父有可能会被论罪,被流放,会死掉。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狠毒的居心啊?。所以,我很想知道晴明是怎么看的。”
      这一刻那个游魂完全沉浸在往事里了,声调和肢体动作出现了魂灵不常见的力度;他并非是怨恨,而是用那忠直的心体验着愤慨与困惑。在他的世界里,那样的行为不是能形容的,而是难以想象的吧?
      我挨近他身边,想去拍他的肩膀,表达我对他的理解,最终还是颓然放弃。这样的肢体语言,原本我是不谙熟的。我习惯什么也不做,静静地看着他,无言地含笑,或者发出和悦的声音。仿佛曾经是这样的,我也不能确定了。
      “我只是没办法不去担心啊。晴明他,他如果看到我这样急煎煎的样子,一定会笑我吧?不,不会,这次他是很郑重的。”一如以往,源博雅仿佛是再次捕捉到了我内心的声音一样,自言自语地说,“晴明大概有七八天没有上朝。其他的场合也看不见他。我猜他一定是去了什么地方探究这件事去了。那天散了朝,我又去看他,正在朱雀大街上走着,远远的一行人走了过来,衣饰鲜亮,得意洋洋,几个仆从抬着一扇屏风,屏风并没有用布蒙上,这是很不寻常的——你知道,那么贵重的东西。那是个秋日的晴好天气,天上一片微微的鱼鳞云,阳光正照在那屏风上,显得那山水画一片苍翠,非常的惹人眼目……”
      想起来了。那明亮的正是阳光。有温度,也因为秋意迷离,带着几许恍惚的味道。身周看热闹的人群喧嚷欢喜,几乎忘却了身边有个不合常规的、步行而来的殿上人,仅仅是出于身份关系,没有人敢过分挨近博雅。博雅得以瞥见那屏风的全貌。他全然不懂丹青之道,然而感受力却也不低,在注目凝视那屏风的时候,有什么事情让他觉得怔忡不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那翠绿的山水,看上去却觉得有些凶险之气,阳光照上也不觉得明媚,想来是因为画中的山水上方笼罩着烟云的缘故吧?这笔触似乎在哪里看见过。
      旁边的路人中有一个手艺人模样的,看上去见过些世面,沾沾自喜地对着旁人说着:“真是大手笔呀……你们都好好看看吧,平常哪能有这等眼福?不愧是源高明大人雇用的画师,这山水就跟真的一样!”他注意到驻足的博雅,声音多少压低了一些,可是已经招引得不少人围拢上前了。
      “您说的画师是谁?”
      “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荷衣信芳嘛!”
      原来是他。怪不得觉得眼熟。博雅这才恍然大悟。抬屏风的人走得甚是缓慢,看方位似乎正是高明叔父的府上。是叔父订了这屏风么?可是……为什么不请画师像往常一样在府上作画,又或者严密包裹好了送将过去?看这架势如此张扬,不像是叔父大人往日作风啊。博雅脚下加紧几步,跟上仆从们,留意屏风一角的印记。那鲜红的印绶结成的文字很是歪扭,一时间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博雅更是纳闷了。看那一行人的面容都很生疏,这倒也不奇怪,他平素与叔父来往并不频繁,对其府上人也不熟悉。他正想叫住那些人问些什么,就觉得衣袖被人牵动了几下。
      博雅回头望去,身后并没有人。自从认识晴明以来,无风自动、无物自鸣、空中传语乃至图画成真,对于他都是多少已经习惯了的现象。他心下一喜,几乎脱口叫出朋友的名字来了。然而自己的名字却抢先一步,在自己的耳畔响起。
      “博雅。”
      声音仿佛就贴着自己的衣领。
      “啊……”
      晴明的声音低低的,很是平静。
      “博雅,别去。”
      “什么?”
      “你别,过去。”
      “我说,你在哪儿?”
      “一条,戾桥。”
      “我说,你这是怎么啦?”博雅很是纳闷,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几个人投过好奇的目光,博雅背转了身压低了嗓子,“喂喂,你说话真是奇怪。晴明,你没事吧,你在哪里?”
      “在家。过来。”
      随后声音就消失了,任博雅怎么问也不再回答。博雅只得拔脚向着土御门小路走去,一边还回身望了那抬着屏风的一行人一眼——他们还在朱雀大路上慢慢晃呢。
      而那平素闲卧回廊、使用式神和自动门板来应对客人的阴阳师,少有的站在门前的一条戾桥旁,倒是一如既往的白衣胜雪,意态闲雅,手握折扇,露出的也是日常的饶有兴味的笑容。一切如常——如果不是地点不对的话。
      “晴明,你去了哪里?我一直在找你。”
      “唔……出了趟门,劳你久候了,博雅。”还好应答的是晴明正常的声音。
      “方才又是什么东西传话的?”
      “没办法啊,蜘蛛能传的话比较有限,仓促间又找不到什么更好的能爬上你的衣领。”
      “哎?”博雅伸手向脖颈后面摸去。
      “传完话就会爬走的。”
      “可是你知道它会爬到哪儿去吗?”博雅一脸担心地捏着衣领,抬起头来正对上朋友的笑容。那安闲的微笑总是令人安心,可是晴明的眼神却没有多少笑意,而是一派若有所思。
      “担心的话就再召唤它一次,然后放生就是,可好?”
      “先算了吧。方才……方才你为什么要制止我呢?”
      晴明略略侧身,手扶上桥栏。已经是正午时分,正是日照充足,他微微伏下身子,桥下的水波反光便映上他的脸,照亮了他那白皙的皮肤,乌黑的鬓角,可是并没让他沉吟的脸色明亮多少。
      “那样的招摇太反常了。博雅。所以觉得,你最好还是别去。那样怕是会让事态更复杂。”
      “你能把话说得明白些吗,晴明?你看见那屏风了?”
      “看见了。事实上,我也从那里经过。先是看见了屏风,而后注意到了你。”
      “晴明,我觉得那屏风眼熟。”
      “确实如此。”
      “喂。”博雅抗议地说,“你该告诉我。你想到了什么?我不是置身事外的人啊。”
      “……是的。”晴明的目光从水波上移开,挺直了肩背,不让人察觉地舒出一口气。“博雅,那男人身边的屏风,出自同一个画师的手。”

      “你说……陛下身边新进献的那一扇?就是那天朗咏会上所用的……”
      “博雅也注意到了吧?”
      “那图画看上去很令人不安。”
      “都出自那个叫做荷衣信芳的画师之手。他不是常为源高明大人作画么?”
      “今天那屏风正是要抬到高明大人府上……可是,晴明,那天陛下身边的屏风,我记得是师辅大人进献的……”
      “所以说事态复杂啊。”
      “晴明啊,这件事就这样不闻不问就算了吗?”
      “有人要把整个事态弄得混乱,我们不妨等等再作道理。毕竟下了这么大力气之后,他如果不现身坐收渔利,怕是得不偿失的吧。”
      “……唔,不会有危险吗?”
      “最近这一段时间内应该不会。起码你担心的人不会。”晴明停顿了片刻,目光又移向桥下的清澈河水,“博雅,你……曾经为自己担心过没有?”
      “什么?”
      “啊。”晴明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平素的淡然微笑,“不要站在这里说话了。去我那里坐坐可好?”
      “这还用问,就是为此来的呀。”
      “很想听你吹笛呢。今天带叶二来了吗?”
      “嗯。一般都是不离身的呢。”
      “最好是这样,博雅……”
      于是那天,源博雅又回到了安倍晴明屋檐下的窄廊上,与他的好友对坐饮酒。蜜虫随侍在侧,身姿还像以往那样轻盈灵动。俄顷,笛声便响彻了这秋意正浓的院落。阴阳师凝神听着,身子斜靠在松木柱上。 平安京的处处院落中,都已经秋风渐起了吧。
      只是那一日的阳光,秋风和雾霭都遮不住地停留在我眼前的游魂——生前叫做源博雅的游魂的记忆之中,经由他的话语,同样唤醒了在这无何有之乡恍惚着的我。
      他迟疑地看着我:“我那天一直没有问晴明他去了哪里。每当我想起来的时候,都找不到恰当的时机。……不,我想是因为我不想破坏气氛吧。那天,一切如常的平静,就像以前的许许多多个日子。”
      我只是点头。我不想补充,也不想去提醒他什么。
      是的……我们不应该破坏它。
      因为那是以前许多日子的最后一日,源博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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