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绝》村上呆猫

7、第 7 章

　　最后的日子如同所有的日子一样，会轻易地滑过去的吧。
　　那一日的日光，也成为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平安京人们的珍贵回忆。
　　秋雨连绵……紧接着是洪水。
　　先是暴雨引发了山洪倾泻，平安京一部分城区被毁，大量的民居倒塌。正待人们救济之时，待贤门前出现了女鬼。据目击后得以生还的人说，它先是吸食死人头髓，随后又袭击将死未死的病人。弓箭射它，仅仅穿身而过。用火烧它，它略略惊扰，可是也不退却。健康的生人它并不碰，可是那血红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人看的当口，就让人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重症缠身。
　　源博雅的游魂在回忆之时依然忧虑地皱着眉头。作为一个少有的热爱步行的殿上人，他自然能够看到坐在牛车里的同僚们看不到的景色。
　　“他们看不到……他们也不关心！”
　　是因为有别的事占据了他们的心神吧。我想。
　　“是这样……你知道，就在女鬼作祟后的第二天，晴明就少有的上朝了。然而，等待陛下驾临的时间里，公卿们却在玩着猜谜的游戏。阴阳师的职位是无法上殿的，晴明就坐在殿外的院中铺设的毡垫上，而殿上人只顾着自己的温暖安逸，不大顾忌地笑语着。有一个人说，天下最切近也最遥远的事情是什么？”
　　是什么？我有疑问地偏偏脑袋。
　　“是什么？”一众殿上人感兴趣地发问。
　　于是就有人说了，是窗含远山的千秋雪。这句话说的很聪明又风雅，得到了大家的赞赏。有“好色一代”雅号的朝臣开玩笑地说是“凉薄无情的女子衣袖上的泪水”，由于不伦不类引起了哄堂大笑。
　　这时一个声音，有些低沉然而很有些严厉的讥嘲之意，清晰地传到众人耳朵里。
　　“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死亡吧。”
　　说话的，正是阴阳寮的寮头，有“平安京第一阴阳师”之称的安倍晴明。
　　众人一时间笑意统统收敛了。这句话说得辛辣之极，偏偏又让人一时间不得发作。过了片刻，右大臣藤原师辅才勃然作色：
　　“安倍晴明，你这话可是大大的不敬啊！如今圣主临朝，天下思治，朝堂之……之下，怎可发此不吉之言！”
　　“师辅大人。”晴明神情沉着地回答，“对于平安京洪灾死难的人数，您了解多少呢？”
　　“……”藤原师辅没有马上回答。便有参议藤原伊尹扬声回话：“以问句来接受训斥，太失礼了！”
　　晴明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向众人。“各位大人，可知待贤门前出现了女鬼？”
　　这次是一片惊疑之声。大纳言源高明忍不住问道：“是说那个吸死人脑髓的女人吗？不少人看见了她，按晴明你的说法，的确是女鬼了？”
　　“如你晴明所说，便是女鬼。”藤原实赖开腔了，“那不正是你阴阳寮的职责所在吗？驱散它，消灭它，哪一样会让你这名满天下的阴阳师感到为难呢？”
　　“实赖大人，不是驱散它那么简单。那是疫鬼。瘟疫就要横行了。大灾之后必有疫病，这是天道，不会因为阴阳术而有所变更的。”
　　“唉唉，明白了。”源高明在实赖还没有开口前抢先回答，“那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如果瘟疫不能控制的话，说不定又要迁都的。这样看来一定要向陛下禀报了。晴明，你的消息很及时啊。”
　　这些话都被他抢着说尽了。实赖不动声色地转回身子不再理睬晴明，而师辅则是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笑。殿上笼罩着令人不安的凝重气氛，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恰好此时，天皇陛下驾临朝堂，众位公卿行礼如仪。师辅和高明几乎是同时开口，一句递一句地把京城将要发生疫灾的消息奏报上去。
　　天皇的声音很是疲惫。
　　“唉……朕以凉德，久居高位，屡遭天谴。别的不说，算来朕亲政十八年以来，宫中火灾就发生了十多次，温明殿里的神器都毁于一旦。如今上天屡次警示，朕已经把冷然院改为冷泉院，可惜上天并未有回应朕的虔心之意啊。”
　　博雅一直怔怔地听着。突然，他发现自己内心中充满了不以为然的情绪。名字，名字诚然如晴明所说，是咒。可是，天下的祸乱，难道只要改了名字就可以解决的吗？他看到叔父高明大人正打算开口劝谏些什么，可是却被藤原实赖抢了先。
　　“陛下，皇太子宪平亲王相貌堂堂、才华出众，这正是上天对陛下的眷爱啊。水火乃是无情之物，不懂得回避明君，陛下又何必如此自责呢？”
　　天皇看似很受宽慰地点了点头。
　　“朕近来常常觉得精神衰退，体力不继，甚为焦虑。不过眼看太子长成，心下略觉宽慰——”
　　他的话被藤原师辅不着痕迹的打断了。
　　“陛下龙体不适，正该寻人看视，怎可轻忽从事？想来是各方看顾不力之故。安倍晴明今日恰在此处……”他把这句话轻飘飘地带了出来，“就请他看视一番如何？”
　　此时，京城的治灾和疫情的话题，完全地被遮掩了过去。源高明几次插话而不得其便，也只好默然无语。
　　晴明的身形略略凝滞，随后躬身行礼：“那么，在下回去准备祓禊需要的东西。”
　　天皇面带倦容地挥了挥手。左大臣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老成谋国的典范：“不要让陛下久等啊。”
　　源博雅对我如此描述道。
　　“我觉得自己很无力，也很渺小。我看到了晴明的为难，看到了叔父的无奈，那一刻我才真正地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的无用，因为我什么也做不了，起码在这朝堂之上。正在我自责的时候，我看到左大臣的侄子，藤原参议伊尹，向我露出了笑容：‘博雅大人，你的挚友说得其实不对。贱民之死，原本就只是很遥远的事。’我气的说不出话来，只有狠狠地瞪着他。我好像平生从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不，我恨的也许不是他，是那种对人命的凉薄。”
　　于是，你这风雅的音乐家，便表现出了热血冲动的一面了啊，源博雅。
　　“是的。”他自然地衔接了我的思想，结下了话头，“那天晚上，我带着几个侍从，去了待贤门。本来这种事情该知会晴明一声的，可是，他要给陛下祓禊，没有时间。我只是要看看疫鬼的模样，清楚地说给陛下知道，应该是不危险的吧。嗯，应该是吧。”
　　从他小心翼翼的口吻里，透露出现在依然很浓厚的紧张情绪。他沉思着往事，摇着头：“可是，可是，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啊……”
　　游魂困惑地看着我。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待贤门安静得如同死城。我转悠了好几圈，胆子越来越大的同时（他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也越来越失望。我的侍从们都不耐烦了，催促我快些回家。他们说，晴明大人也许说错了，或者鬼已经不在作祟了。没有遇见那真是神佛保佑，哪里还有非要撞鬼之理？我只好回了家。可是我不甘心。晴明说得那么郑重，他是不会故弄玄虚的。他是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人……”
　　那样一个如浮云般迷离不定的人，没有相当的根据和情势急迫，怎么会去朝堂上公然与权臣们交涉呢？
　　我无声地叹气。
　　是的，源博雅。
　　晴明说的是真的。
　　而你什么也没看见，也是真的。
　　想不到的事情，也真的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