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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岁岁约灯夕 ...


  •   巧来镇,中原北部商贸发达的大镇。人多、钱多,自然街头热闹,满目繁华。
      小春一行来到名品轩时,天色已近黄昏。十年过去,巧来镇早不是他们当初见的模样,它更大,旅商更多,慕名而来的不光是为了淘到好货的商人,也多了贪新鲜的公子小姐、四处流浪的江湖侠客。相比之下,归属悯剑山庄的名品轩倒像十年如一日。
      小春推开客房的窗子,虽不似住在顶楼时,可一眼尽收半座巧来镇的景致,但从她挑选的三楼这里,人头攒动的集市离得更近。包子热烫的白气、麻花下锅的呲啦声、刀削粉团的浮光掠影、五色杂陈的酱料辣香,混杂着、交汇着,叫她即使暂时吃不上,也满心欢喜。这才是剑阁弟子该待的地方。
      还有些极目可望的角落,大街这头挂着红灯笼,巷弄那头贴着窗花,好不喜庆。
      要是没沾贺涵之的光,那就更完美了。
      不过谁让他耽误了他们这么长时间,不住白不住。
      小春撇了撇嘴,回头开始收拾行李。
      这一回重游旧地,名品轩的掌柜当然没认出她,但认得她手里那只狐狸的信物,便差小二任他们使唤。
      由于小二搬到房里的不单她自己一个的东西,也有李青的,偏偏这客房不同于顶楼的套房,并未陈设那么多的华丽器具,只有看起来很结实的一张床、一套四人桌凳、一只够放两到三人衣裳的檀香木柜,所以摆不上八仙桌的包裹,都在她晕头转向的默许下,一律较小的放到凳上,大的倚在门边。
      一件物什在她搬动一口瓦缸时,不经意噗地一声受牵连带倒在地。
      这物什三尺见长,被寻常至极的白布仔细包着。布块似因用太久了,被洗得泛灰,乍一看特别像随地捡来的破布。
      小春放下瓦缸,拿起那瘦长之物坐到床边,难得温柔地解开布块,露出底下的真姿。
      直挺的玄青剑身连着朴素却光华微闪的剑柄,剑格上不见多余的装饰,仅在几瓣铃铛一样的花纹之间,刻着线条美丽的两个古字。
      靖远三十一年,太阴剑尊娶得薄芒剑阁弟子陆小春为妻。
      翌年人间二月天,适逢小春生辰。
      自五年前,剑阁有史以来收下两名可人的妙龄女弟子,一众师兄弟便如枯草忽逢甘露,皆有意无意向大师兄提出,往后的山试不妨降低对姑娘家的考题难度,反正剑阁也没指望靠女弟子发扬光大。这近似无理的恳求传到老宗师耳中,竟被同意了。这几年从山下镇子,乃至远一些的村落前来,下至髫年上及碧玉,为考入剑阁并成功通过的小姑娘已有六个,大伙于是越发对小春青睐有加,只差把她当吉祥物供起来。
      看着打清早送进清涛院的礼物愈来愈多,有来自武童的、交情不错的师兄、其他掌院,还有卫青锋的,就连迟迟赖在剑阁的贺涵之也凑热闹,大早便登门装脸熟。尽管阁中清贫,大部份送出手的物件不甚起眼,但收礼的寿星女可是一直笑哈哈乐个不停。李青眉头越皱越紧,在贺涵之的视线来得及揪住他身影前,人便已消失在院子内。
      清风吹动,长出新叶的树枝轻轻晃了晃。
      午后,小春拉来三四个小武童打下手,一个人在灶台前做出了二十人的饭菜。卫青锋想帮忙,却遭她“火房重地大师兄不得进内”为由,暂且打发他去忙自己的事了。不说有他从旁督促,三年来偶尔得到李青的指点,她的内力都能益发精进,处理起眼前的大堆饭食早难不倒她。
      剑阁虽清贫依旧,但比她最初来的时候又好了不少,主要是太阴的留下吸引了更多习武之人的加入,而且悯剑山庄每年都会打着济助同道的名堂,送来一大笔银子。为了谁或什么目的,其实都无所谓,那确实给剑阁多添了一丝生机。
      不料总很空闲的贺涵之剑术未必提高了多少,耳尖心更尖这点讨厌的本事倒是一点没倒退。在她铁锅烧得正红时,一颗贵气得不像话的脑袋探到了她身后。
      “啧啧,以为你赶走卫青锋是为了保留颜面,没想到真做得有模有样。”
      小春懒得回头:“你以为人人都可以像贺庄主这样衣食无忧?何况我又始终是懒人一个,所以你不知道正常得很。”
      贺涵之随意往内张望了两眼,意味深长地问:“那另外那人呢?难得他有不黏着你的时候。”
      小春不由顿了顿动作,气哼哼道:“别问我,我也不晓得他飞哪里去了。”
      答案在她决定宣告开饭的一刻揭晓。
      在场的卫青锋跟贺涵之最早察觉异样。
      李青大步而沉稳地迈进院子,一袭黑衣随他的走动衣袂翩然,但更多的目光集中在了他右手的长剑上,跟着它旁若无人地停在小春面前。
      “你今天都——”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卡在胸口已久的一口闷气还来不及宣泄爆发,倏地就哽住剩下的一半。
      李青离小春的距离一步都不够。他摸索着她的手,牵起她的、抬起他的,便那样毫无预兆简单直接地把手中之剑交给了她。
      “小春,生辰快乐。”他的声音如此低沉,甚至还带了些许旁人听不出来的紧张。
      “你整天见不着人,就是为了这——”
      李青握着她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他嗯了一声,“我想到可赠与你的,便只有剑。你……你可喜欢?”
      全场无人作声,小春更仿佛是哑了。
      良久。
      “喜欢,我喜欢极了!”
      不止李青,一干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霎时间院子又有了生气。
      小春低头打量,这柄剑约三尺长,色泽玄青,就着薄暮余晖则辗转着莹白流光——
      她抬头,发现大家的注意仍旧在自己,哦不、在她的宝剑之上。小春清了清嗓子,“开饭啦开饭啦!别老盯着我看,好吃的全在桌子上!”
      卫青锋见状淡淡一笑,率先起身举杯:“来,诸位,让我们一同祝贺小春生辰。”
      众人闻言纷纷站起。院内共摆了三张长桌,小春、卫青锋、贺涵之以及过去清涛院的众弟子在一桌,剩下的分坐其余两桌。此时卫青锋在小春的右边,本在她左侧的贺涵之不知何时挪了位置,好像空出来的地方原就坐着别人。
      李青也泰然自若地站了进来,小春随即注意到他打算拿起桌上的酒杯,还没反应过来,贺涵之便利索接了大师兄的话:“今夜不醉无归!”
      纵使早没什么同门情谊可言,大家还是会不由自主受他影响。此话一出,其他人都陆续仰天干了手里的酒。
      他是故意的,小春知道。
      她狠狠瞪了并未放下酒杯、在朝这边露出玩味表情的贺涵之一眼,扭头飞快按住李青的手:“你可以不喝。”
      “他们能饮酒替你高兴,我也能。”
      小春急了:“你不是不好酒吗?!”
      李青没说话,可是握着酒杯的手也没有撤下,宽厚的嘴唇微微紧抿着。
      身后的卫青锋伸手搭在了小春肩上,“你随他这一次吧。”
      小春缓缓抽回了手,但仍拉着个脸咬牙道:“喝完这杯就不许再碰了!”
      话音一落,哄堂大笑。
      太阴便在这道不清意味的笑声里饮罢入世以来的头一杯酒。
      两个时辰后,人散得差不多,就连被小春以明日免去晨练为诱,找来打下手和帮着饭后收拾的武童们也统统回去了。
      一时间院内只剩四人。
      小春皱着眉看仍安坐桌前把玩手中杯盏的贺涵之,出乎意料被他抢先了发话:“剑尊亲铸宝剑,好剑岂能没有剑名传世,李夫人说是吧?”
      意欲发泄的怒气就这样咽在了半路。她才想起这件事,也没功夫回嘴,只眨了眨眼,抬头看向李青,李青正好面朝她的方向,像隔着眼上的布条注视着她。
      “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他?”
      李青握着那只小手,点了点头。
      无奈小春虽拜入剑阁三年有余,期间也跟卫青锋学了好一阵的剑,但到底没上过学,在大师兄身边也从未想过请他教自己,更别提偶然进那座藏书阁都是饱睡一觉再出来。回想当初贺涵之让她为那套纯阴剑法取的名,便清楚真的别指望小春能起些多好的剑名。
      在她把想法念了一通,继李青的脸色越来越白,贺涵之抱着酒壶埋首憋笑憋得面容扭曲,瞠目锁眉的卫青锋终于听不下去,“不若唤君月,‘君心正与月相似’——此剑既是李青所造,一来呼应太阴之名,二则暗含了明月碧空的景象,如何。”
      等把大师兄和贺涵之都送走,已是子夜时分。
      匆匆将沾了一身的尘汗洗去,换上干净衣裳,小春出了屏风,发现李青不在房里。她套上外袍,拿起犹静靠桌沿的朴素长剑,恍然打消掉仅有的丝缕睡意。
      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手指最后停在剑格中间那两个笔锋浑厚又优美的古字上,轻柔抚触。
      君月。
      方才偷偷看李青凝指为剑、无比专注地把它们书写上去,只觉这一天她的心在此时此刻最满。
      木楼前,李青沐浴在月亮清莹冰冷的光辉下。
      依旧是一件黑袍一丝不苟地穿系身上,蒙眼的布条被摘了下来攥在手心,唯独漆黑的长发披散开来,无依无凭随风飘荡。
      小春上前,尚未到他背后,李青已回头朝向了她。
      她嬉笑着拉起早在等候自己的大手,往最近的木凳走去坐下。
      “给我说说,这柄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怎样铸造出来的。”
      李青不知她为何突然对此感兴趣,不过他没有问,只细细扣住她的手,往自己胸口贴去,平静而低缓地对她讲述。
      当再会后她的第一个生辰,卫青锋送了她一条剑穗作礼物,她万般高兴地道谢并言明一定好好珍惜时,一无所知的他是如何的一阵阵烦躁。薄芒山本就地界属阴,也不像悯剑山庄曾长年以烈阳精气铸炼剑魄,他比入世之初更无事可做。当然,若不是每逢小春见到卫青锋,他在旁都莫名警惕,这之后他也许会继续每天跟着小春,而非在想到自己可以送什么给她,便立刻十里遍寻适合的玄石。
      “如果你愿意,我自然随时都可为你化出剑形。但你早就是我的剑主,我理应做一把全新的剑送你才是。”
      说话的时候,李青一直朝着小春。而小春听着这个不擅言辞的剑灵一字一句的坦承,只不时轻笑或短短应答一声,从未打断。
      找原石花的时间不多,重要的是接下来的炼造和打磨。这过程耗了近一年。李青如愿赶上了重逢后小春的第二个生辰,可当他提起注满了他剑气的玄青长剑,他却迟疑了。
      小春再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空着的手举起点了点他因而无言的脸庞:“是不是在确认还有哪里做得不够,怕我不会真的喜欢?”
      李青静了半晌,点点头。
      “于是就晾了一年?”
      他忍了忍,“今日我新刻了那些花纹上去。”
      小春没缓过来,捂住肚子差点笑岔了气。
      “……”
      待笑够了,她站起来看着把头扭到一边的李青,放柔了声音问:“那些花你是上哪找的。”
      李青会意她指的什么。虽然仍不是很想理她,只是在她重复了一遍后,他终究松口了,“你在山脚下的药圃。第一次……我知道肯定不是……随你经过时,我便隐约感觉熟悉。后来我明白,那才是你被我偷了‘几根草’的地方。”
      听着李青讲这些,强烈的笑意总一而再浮上小春的嘴角,可她没有继续笑出声。
      她收了收手臂,想将李青拉起来。
      “怎么了。”
      小春还是没说话,直至他顺从地依她意思站起。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你变成剑……我是会一套寒性剑法的。反正你也不记得了,现在舞出来,就当是君月剑的回礼。”
      李青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一瞬回绝:“我不需——”
      小春转了转眼珠,笑呵呵打断道:“那我去拿君月剑。”
      李青全然没有放开小春的打算,他眉宇微蹙,转而问:“谁教的剑法。”
      “贺狐狸啊。”
      “……”
      小春没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道:“名字亦是他提的,叫做春城剑法。春城无处不飞花。”
      这名字仿佛勾起了他繁乱记忆中十分不乐意拾取的片段,脸色更黑了。
      久久未见动静,她也不催,只时而捏一下那修长宽实的手掌。
      李青无声叹了口气。
      “好。”
      月光中,小春的眼睛格外清亮。
      五年来,李青化出剑形的场合几乎没有,不比从前,单在小春面前就变过两次。
      但对于元神正盛的太阴来说,则属首次。
      似是为了让她看个清楚,他的变化说快不快,说慢不慢。露在衣袍外的肌理变得异常精致、光滑,宛如贵重玄石锻铸,随之整个人影渐渐透明,狂风平地起,包围了那散发幽冷寒气的长身虚影。
      风太大,饶是小春拼命睁着眼,等可以重新视物时,笔挺的青黑阔剑已稳稳握在了她手里。
      仿佛不曾分开。
      小春扬起了笑容,心中默念剑法招路。
      玄剑提走,草木萧瑟。
      太阴劈空,山林沉寂。
      剑势如游蛟逶迤,化潜龙腾升,风翻雾卷,遮挡月前的浮云啸啸怒滚,顷刻晴夜万里。月亮投照出古老的神圣华光,繁星复闪,与大地共和鸣。
      太阴大悦,剑意豁然高涨,乍暖还凉的二月山中夜,骤坠入隆冬的寒天冻地。
      这套贺涵之临时演示的剑法招式不多,就在小春收势之际,脑海荡起一道深沉的声音。
      “你接着走剑。”
      她微微一怔,没有过多的犹疑,当即翻过手腕。
      于是引导与相辅的角色瞬间颠倒。
      山崖上,娇小的姑娘舞动着粗大的阔剑轻若灵燕。小春不晓得李青要做什么,但她毫无保留地接受它,仿佛它的想法就是她的意志,它的去向即是她的归宿。
      朗朗碧空漫过一片浩大青光,那是溯河而上的龙吟长天,于九重霄外撒落朵朵铃铛冰花。
      “这、这是……新的剑、剑路?”收了剑好一会,小春仍不能完全平复气息,不过没有下一刻便昏倒,实在比前一次大有进步。
      太阴犹沉浸在高昂的剑意中余兴未尽,闻言低低应了声,“你换一个名字,不用贺秋的。”
      小春一听到可以起名就兴奋,而太阴……李青已经来不及反悔。
      意想不到的是,这回她的发挥差强人意,也不知是不是刚跟太阴通了心意的缘故。
      “叫青芒剑法好不好?是合你的,让你锋芒尽展的剑法!”
      贵为剑尊,需要李青现出原身的场合着实少得可怜,更别说这世间尚没有一套真正配得上他的剑法,所以乍听之下,小春这新取的名字竟没半分不妥。
      “好。”
      不过太阴也没想那么多,它当下满心都是总算教了妻子纯阴剑法的小小骄傲。
      明明那么微不足道,却又百般窃喜雀跃。
      气劲未散,小春终于感到那彻骨的寒意窜上背脊,低头看,手中的太阴剑依然通体冰凉。片刻,头顶的夜空恢复如初,云彩与星河的颂唱变成遥远的梦调。
      回忆就这样袭上了心头。
      “以前啊,你变成剑后晒晒月光也要出汗,现在多好,省下我再给你擦洗一遍的功夫。”小春努着嘴,好不得意地调侃道。
      “如果我还想呢。”
      这话险些叫她咬到自己舌头。“想,想什么?!”
      “若我还是想让你给我擦洗,你愿不愿意。”
      小春的脸轰然涨红。
      按理说,她和他已有了尘世上最亲密的关系,还能有什么情景教她羞赧难当……可就是每每面对他听起来纯粹坦然的要求,小春偏止不住心口乱跳。
      从大缸舀出清水上下淋洗,很快太阴剑便光洁如昔。
      一边拿布替它细细擦干,小春忽然想起一事。
      “大师兄跟我说,我体内的剑气比他开始教我剑法时还多。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不?”
      太阴想过这件事终会被察觉,只是没料到是在这个时侯摊出来。
      而即便被问起来,他也未曾有变回人身的念头,大概是原身被小春捧在手上的这份认知令它倍感愉悦。
      太阴思索了半晌,“一年前,在玲儿屋外亲吻你时,我发觉原来你我之间的太阴剑气可经由这个方式相互吸引、流转。可这样一来,入世之际贺秋渡与我的真气也将藉此流入你体内,我无法忍受。”
      小春舔了舔嘴唇,“所以,你该不会去找了他,要把他的那部份物归原主吧?”
      “……”
      小春在那一瞬哭笑不得:“瞧他平时不可一世的模样,就算你真办得到,他也绝对不会收回去。”
      “……”
      看看太阴剑此时阴暗沉默的样子,她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想了想,她换了话题,“那你最后怎么做?”
      太阴回想着贺秋冷笑着扬长而去,多一个字都吝于对他说,自己便回到给小春铸剑的石洞。当初贺秋渡与他的真气为纯阴之气,阴阳相克,既然贺秋不愿收回,他也不欲声张,在子午时刻运力将其精炼、洗去,就是余下的唯一方法。尽管作为入世之契的那部份真气已深驻他原身,尽管这样做的结果,是他十日内皆无法立于正午日下。
      但这有何难。
      “都已过去了,没什么好听的。”
      小春万万想不到她竟然被这把剑搪塞了,霎时有些目瞪口呆。
      她俯身凑近太阴,万剑之宗再神通,面对眼下情况也不禁紧张起来。便在太阴挣扎着要不要飞走暂避的当口,总比它温暖的小手轻轻抚了上来。
      哪可能没什么?小春用脚趾头都猜得出,他肯定做了又蠢、又怕她知道后会气得跳脚的事。
      “傻子……”
      “……你不喜欢我聪明。”
      小春还是被逗笑了,千言万语终凝为一声喟叹。
      她在亲它。
      蜻蜓点水的游弋,毫无章法的轻啄,两次、三次,将它捧于手心的女孩犹嫌不够,灵巧的舌尖出其不意舔了下剑尖,好似笃定自己决不会受伤。
      像被炽焰弹到,这刹那的碰触、这无心的领悟,它猛然一声颤鸣。
      “你如此闹下去——”
      荡漾她神识的嗓音哑得几近听不清。
      咫尺嗡鸣转眼变成巍峨的人影笼住了她,带着烂熟于心的温热紧揽着她。一颗大脑袋埋在她颈窝,散落的长发乘风飘动,轻拂着通红的脸颊。
      她恍恍惚惚,进退失据。
      “比起那块玉环,宁可融入我原身的是你。”
      本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小春却很机敏地捉住了玉环二字。初时正是贺涵之身上的东西,促使她放弃了与大师兄同在问涛院的机会,她一直未想到,东西就是别在星河剑穗上的那只莹白玉环。
      李青今晚有些不对劲,难道是又醉了?她在心里暗骂贺狐狸八百遍,一边艰难退开。
      瞅着他因摘下布条露出来的眼眶,白嫩而柔软,又捎着些许脆弱的味道,往上看,小春心中一动,用曾在比武场为他所伤的手指尖,抚摸圆月印记过去小小勾痕的所在,“可那是你恢复元神,是你很重要的一部份不是吗。”
      轻柔的声落入心间,攥紧了不知何起的情愫丝弦。
      李青任她动作,感受着由她指尖传来的疼惜、爱怜,一个恍悟从未有过地清明:“没有你重要。”
      她顿时哑然。
      他太需要她了。
      比起缺失的碎片……
      比起完整的元神……
      他的人身、他的剑身,更想要她。
      在她反应过来前,他们已经飞上了二楼。
      在她记起退却前,周遭已变成两人的房间。一具高大健壮的躯体覆上她娇弱太多的身子,骤急如雨的吻,猝不及防。
      绵密,缠桓。不得离舍。
      他和她贴得这样近、这样紧,她胸口的跳动回响在他心里,她小小的手指盘错在他掌上。量浅却醇郁的酒劲上脑、意酣,陌生却怀念的情感积攒、翻涌,身体复变得异常平整而坚硬,周身游动着寒凉的气息,甚至散出莹莹冰霜,就像,离化剑仅差一步。
      “怕么?”
      小春早感觉到他的变化,那些随他衣带宽去愈发明晰的变化,但她被吻得晕乎乎,直至在这声发问下,一切戛然而止。
      细柔却锋利的剑气比咫尺更近,偏偏她毫无恐惧。应该慌乱的,应该迟疑的,末了她只是微乎其微地摇头,一如当日。
      蓬勃紧绷的剑根抵在青涩依旧的幽穴上,他却迟迟没有提走的意思。
      “唤我的名字。”
      成亲之夜,小春到底因彼此的粗莽吃了苦。她被上山诊治的玲儿没好气勒令养了一个月的伤,并在后来数月再未尝试越线。一直到今晚。他在给她退逃的机会,他在等她说不,哪怕他一点不想听到。
      “阿——”莫名的感觉使她蒙蒙眯开了眼,男人非人的脸上满是压抑的凝重,小春忽然就改了口:“太阴。”
      他一手拨去女孩为他绾髻用的簪子,一手褪去她最后一件衣衫。直至她秀丽的发丝撒满他手臂,直至她温软的肚皮与自己再无半寸缝隙,他才伏下身,像彻底还原成剑气,弥散充斥她的四肢百骸。
      “再唤一次。”
      山摇地动。
      小春任自己说不出依恋地挂在他身上,重新闭上眼:“太阴、太阴……”
      太阴心动不已,垂首吞下她悉数的呼唤。
      依稀是泼墨的云牵绕住她,恍然回到数年前的那个梦里。冰冷的云挤在身边,带着她滚滚奔向没有尽头的天际,但这一次,梦不再压抑,风不再狂烈,目之所及依然是漆黑一片,可是她可以看见什么。再没有丝毫害怕的她张开双手,听风歌、寄云行,如同飞翔的青鸟。
      朦胧间,小春看到潋滟晕染的幽蓝淡光,她知道,这是来到了梦的尽头。
      阿青……
      沉璧的月魄圆,盈皎。
      太阴忽地低喘一声,只觉有温凉的水液从他苍茫如冰的寒渊满溢而出,如数涌进她的身体。
      小春在他怀里颤抖,明知咬不动,一口皓齿仍不可自已地要在他肩头留下印痕。
      与花烛之夜一模一样的情景,只不过他今晚并未轻易退开。他再不想管那是什么,也不知这意味着什么,毕竟从未有剑灵与人结姻。光是想小春为在悯剑山庄的分别付出了什么,他就心口发紧,遑论那两年间,卫青锋差点替代成了她仅有的目心所往,更是怒从心起——
      妒从心起。
      呵。他居然连嫉妒都会了。
      再三思索,他决定,至少,他要他能给的补偿全留下来。
      “还好……”
      小春已沉沉睡着,太阴轻叹着,循水迹一点点吻去她鬓角的薄汗。
      还好,我回来了。
      还好,你让我回到你身边。
      剑灵的心总会认出那个愿意为他奉献一切的人,追随她,求索她。
      不能视物又如何,看不见世间又如何,小春就是他能怀抱的所有光明。
      黑。
      还是黑。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要不是觉得自己站着,小春根本分不出来上下左右。
      这是什么地方?她又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迷迷糊糊来得及抓住思绪前,有别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团惊人的黑气,盘旋、凝聚,偶然散逸,看不真切轮廓。可小春奇异地知道,那是什么。
      她一直在那里,守着,看着。
      直到黑气消失,宛如用精贵玄铁铸造千年的阔剑初现其形。直到黑剑源源散出幽寒白气,即将再起变化。
      一道人影穿过树丛,无端出现。
      小春这才发现自己身置悬崖边,背后万丈深渊。
      来人腰佩灰扑扑的长剑,一身朴素,面目不明。只见他须臾犹疑后,朝山崖径直走来。小春歪着头,目光追随着那只放到阔剑剑柄上的手,有些好奇他能否将之拿起、挥动。结果黑剑依旧故我,纹丝未动。剑者显然感到不甘,他转而解下佩剑,如同面对一个强劲对手般端正姿态。
      风动了。
      小春虽不受分毫影响,但她就是可以感到那种山野齐鸣的威迫力。
      剑者饶是仅为试探,在此情境下,也不得不拿出十成功力。
      兵接,剑争。
      疾风呼啸。
      清脆咔嚓一声。
      正凝型的黑剑受惊勃怒,一波凛冽气劲磅礴爆发,剑者被瞬间震飞数丈。不能动也说不出话的小春油然震撼。良久,那人缓缓爬起,似从地上捡起一件东西后,仓惶离开。
      小春下意识想追上去,剑者来时的树丛却倏然消失。
      她茫然回望始终离地悬空的神剑,有些事情在她脑中豁然明朗。注视着仍在低鸣的阔剑复又冒出黑气包裹全身,尽管很快表面看起来了无瑕疵,可是小春深知它不再完整。她觉得自己的心,俨然也被割裂了一块,汩汩血流,自成空洞。
      时间总是静止,又或者时间流动了而她不曾分辨。
      便在她以为要这样天荒地老下去之际,视野隐隐光亮了起来,四周从悬崖之前,换成了莫名眼熟的地方,有小屋、水井……
      而青黑阔剑也由数步开外,一转眼与她只剩一步之遥。
      “你会害我么……”
      直接窜进脑海的话语熟稔得叫她难过。那沉静的声音,那悲伤的语气,反反复复地问,仿佛得不到答案不罢休。
      小春身上那根弦再绷不住,一下扑上去抱住了它,“不会不会!你那么好,那么好……我最喜欢剑,也最喜欢你……太阴,我爱你……”
      夜,静如潭,柔如水。
      皎洁月光轻轻洒落,像能穿透屋檐,隔着屋墙,温和照在觉醒以来,首次入眠的剑灵身上。
      就在这一刻,什么都不知道,剑身犹埋在蜜香花蕊中的太阴似有所感,横在妻子腰间铁箍一样的手臂往上轻移,将她牢牢揽紧。
      做梦的小春微微皱起了眉,随即舒扬开来。
      树林和木屋没有了,怀中的阔剑不见了,周遭又变成不陌生的漆黑天幕。但现下她来到一轮硕大的圆月前。
      旖旎得让人心醉的光华照耀着她,越过了她,显出人形的李青,轻柔而温热地拥住她,恍若神明。在小春想说些什么时,余光瞥见一只纯白的小兔子从圆月蹦跶跳来,冲着自己迎面撞上。
      【小春……我也爱你。】
      啪嗒。
      小春拉着李青起床的时候,外面天色刚蒙蒙亮。
      虽是四月,比山下还更冷些的山中仍时不时会下雪。
      等都穿好衣服,散着一头长发的李青伸手拽了拽小春的袖子,小春勾唇笑道:“知道啦。”然后坐到摆放着铜镜的矮几前。
      李青拿来亲手做的木簪,静候在她身侧,听梳齿过发的动静。
      一丝丝,一缕缕。缠作辫,挽成髻。
      他看不到,哪怕有小春的鼓励,自己也决不会弄疼她,他还是没有信心。唯有最后一步,是他想要、并可轻易做到的。
      小春停下手中动作不久,便见李青探手落在自己才梳好的发髻上。
      镜面倒映的他,正小心翼翼摸索,另一只手捏着刻有桔梗的木簪子,脸上毫无表情,独独那微蹙的浓眉泄露了他的紧张。
      “你看可好。”
      小春回过神,木簪已别在往常的分寸之间。她抬手扶了扶簪首,确定它足够稳当。
      “很好啊!”小春丁点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好像就算李青瞧不见,也必定可以感受到。她牵过那只放松不少的大手,半推半攘让他与自己互换了位置,“你练这个已经够久了……我想想,没半载也有百日了。你应该更自信的。”
      她笑吟吟,拿起梳子开始给他梳发,手心绕着待会束发用上的布带。
      李青动了动,但终究静止下来。他喜欢小春耐着性子为自己做的一切琐碎事。因为琐碎,方需用心,因为用心,才更像人。
      几台后,窗棂外,飘雪纷纷。
      “义父,我们来看你了。”
      小春放下篮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掏出来摆在坟前,接着退到李青身边一齐跪下。
      老伯的小屋靠近山脚,不同于山谷中,这里春天的气息更盛,即便山上下了半夜的雪,两人走到这林子外时,那地面上的积雪也是稀稀落落。
      她侧过头看笔挺跪着的李青,仿佛他真的晓得这个地方对他的意义。
      “虽然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想起,但小春都跟我说了……”袖子底下,一只小手悄悄伸过,握住他。李青顿了顿,再开口时,喉间竟有一瞬的哽塞,“小春如今怀了我的孩子,你若知道,定会十分高兴。”
      说完,他松开了她的手,朝坟墓叩了三个头。
      每一下,皆寂然无声,却又分明千斤般重。
      待李青直起上身,小春低声道:
      “爹,多谢你对阿青六十年的教养之恩。阿青和我现在过得极好,你可以安息了。”
      她甫一开口,李青就已猛地转过头,满脸惊愣。
      小春不用看也能感到他的疑惑。
      “老伯是养育你的人,是你的义父,我既嫁与了你,这声爹,早在上回来的时候就该唤出来。不过爹心慈仁善,绝对不会同我计较的!”
      叩头过后,不等李青反应,她便拉起他到小屋旁的另一座坟前,屈膝跪拜。
      倚在木牌边的几枝红梅轻轻摇曳,如同一对满含笑意的美目静静凝着这双璧人。
      “娘!”
      小春走下楼梯,闪过了吆喝着端过烧水壶的小二,却没躲掉蝴蝶一样飞扑到她小腿上的野丫头。
      “爹爹呢?他啥时来找我们呀。”
      小春弯腰抱起这个淘气精,伸出食指刮了刮她粉嫩柔软的鼻子尖,“你爹他还在渝水城,很快就会跟过来了。”
      “鱼水……橙?是不是有那间很大很好看的屋子,贺叔叔住着的地方?”
      小春眯了眯眼,心道才几天这妮子就被贺狐狸收买了不成。
      “要叫贺掌门。”
      “可是叔叔说我们很熟,整天唤掌门啊庄主的太见外了。”小姑娘摇头晃脑,有板有眼地复述某人的说辞。
      “……”小春磨牙,干脆把她丢回去地上。
      一下地,刚满四岁的女娃就转移了注意,劈手直指门外,兴高采烈地嚷着:“娘,我想去集市玩!”
      结果小春很不赏脸,“娘饿了,走不动,要去你自己去个够。”边向掌柜给他们一行安排的大桌抬脚。
      女娃怔在原地,喃喃自语道:“可我没钱,买不到吃的啊……”须臾,她像想通了什么,脚下化出风似的往外跑,“冬冬很快回来!”
      还娇滴滴的声音立时响彻了半个楼层。小春懒得回头,眼看桌子前大家伙就坐得七七八八,虽然不少因方才的动静侧目而视,但听到这话,头一个有所动作的却是没比她小几岁的女孩。
      “小姐你——等等箬华!”
      这些年过去,初见跟在李青身边颐指气使的贴身丫鬟,早已出落成桃李之花,亭亭玉立。
      小春在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下,旁边恰好是大师兄。
      “李青不在,你也不跟着,真不怕她被拐了。”卫青锋言笑间尽带从容与关心,细听之下却也暗含一丝嗔责。
      巧来镇尽管越发繁华,只是发达城镇会有的隐患,位处中外交界的这里一个都少不了。
      “茶和之前比倒是没甚区别。”她任茶水滋润了一下喉咙,由于大师兄在,不好当场吐出喝了进去的茶叶,唯有面无表情一起吞下去。
      卫青锋无声笑了笑,也不知是因那番点评,还是洞悉了她的矜持。
      小春放下茶杯,“丫头出生的时候,虽然箬华和静霞静霜是被贺涵之留了下来,但我同样给过她离开的自由。”
      【剑阁清一色男子,我给你送来了三个做牛做马的。】
      【她能砍柴么?】
      小春一点没觉得自己的挑衅有不妥,相反,她可期待它起作用期待得很。
      【箬华可以,只要能在照顾少尊者上出力!】
      小春回想当时二话不说跪伏自己面前的少女,那神态、那语气……三年了,她对太阴剑尊的心思未有消减呵。
      “其实,即使箬华一直未拜入剑阁,经过这段日子,你仍是看出了她对冬冬的用心。”
      小春拿筷子夹起桌上所剩无几的莲藕片,吧嗒吧嗒嚼成渣,“也许吧。”
      一街之外,箬华数好了铜板,等待交换铁锅中的爆炒栗子。
      “还是华姐姐对我最好呐。”李冬一口咬在热腾腾的包子上,怀里还夹着一只油纸袋。
      箬华闻言朝她低头一笑:“那以后小姐得记着等上我再走,行么。”
      李冬用力点了两下头以表诚意。
      “要是我没跟来,小姐该怎么买到这些。”
      “我有这个!”李冬毫不犹豫,窸窸窣窣从衣襟掏出一个物什。
      饶是少见,箬华依然认得这外形特别的铜币,不由瞪大眼睛:“是庄主给的?”
      “嗯!贺叔叔连着压岁钱一块送我的。这个秘密我也没告诉娘亲呢。”李冬一脸隐忍神秘的表情,差点没逗笑箬华。
      长条的青铜币,是悯剑山庄弟子在外偶会用到的信物。自家庄主估计是没交代清楚,才让少尊者以为只要出示这枚铜币,万事皆可通。
      “箬华会跟小姐继续保守它。”她眨眨眼睛,许诺道。
      “哎,姑娘你的栗子好了!”
      箬华递过铜板,收下又一只油纸袋。那头李冬也把铜币收了回去。
      “那华姐姐知不知道,爹爹作甚还待在叔叔的大屋子哦。”
      侍女苦笑。该怎么告诉小姑娘,她父亲是被旧主拉着,好逃开长辈牵线的相亲呢。
      想不到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两人被忽然涌来的一群人冲散。
      “诶!?”丫头被扛了起来,目瞪口呆看着箬华离自己越来越远。
      “小姐!”箬华察觉意外,第一时间腾空追去,但没飞两步,脚下人群倏地散开,数道剑风擦面而过。她被迫落地,厉视着面前的拦路人,满脸怒意。
      眼见少尊者即将消失于人海,箬华利剑当胸。
      “你们什么来历,为何劫走那个小姑娘。”
      这班家伙一身破烂,但她才不信他们仅仅是欺善凌弱的当地流氓。出鞘的寒光包围了她,箬华冷冷一笑,再不多言与他们缠斗起来。
      可怕的剑舞声随即四面八方传出去。
      “华姐姐——”李冬大喊着,转眼被粗鲁的大手死死捂住了嘴,“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闭嘴,臭丫头!还想见上你的贺老爹就老实点!”
      李冬根本没顾男人在说什么,只知扭动身子,想要奋力挣脱。
      啪。
      这时,夹在李冬怀里的油纸袋掉了下来,里头的包子翻滚两圈,落到地上。
      如同强行分开的潮水在他们身后急速合上,李冬瞧着还未让爹娘吃上一口的包子,被那些路人匆匆一脚、两脚、三脚地踩成泥酱,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赶在黄昏降落名品轩屋脊的李青原打算感受一下妻女的气息,确认她们可都在客栈里,却从没料想下一瞬迎来的是这阵嘶竭的哭声。
      他太过熟悉这声音。
      以致单单听见,便已扯得他心头生疼。
      【你们放肆——!!】
      城镇上方平白一声怒吼摧压而下。
      客栈内,灯饰闪烁暗灭,小春和卫青锋对望一眼,立刻跑到楼外。但见本来清朗微醺的天色乌云密布。
      “怎么回事?”
      小春犹在惊疑,卫青锋却已有了头绪:“难道是冬冬……”
      集市上,被喝斥不准哭的李冬听到这令人恐惧的吼声,神奇地止住了泪意。
      “爹爹。”
      带着她狂奔一路的汉子们与四周人群一样停了下来,不同的是,他们周遭莫名生出一股沉重的压抑感。空气像死寂般凝滞了刹那,然后霍然刮起!
      两边店铺纷纷关门,小摊档主同时仓惶弃逃。
      “放下她,”风漩炽厉流动的屏障外,李青凭空出现,他声音低缓,一字一顿:“否则非怪太阴染血。”
      星移斗转,逝者如斯。
      众人年节前从薄芒山出发,沿途绕城吃喝玩乐地用了半个月去到悯剑山庄,结果一个放纵逗留久了,返程得走捷径,经巧来镇翻过桥山,十天不到便回家门口了。
      小春在火房,对着眼皮下的一大盘糖元连打了两个哈欠。
      “娘,圆子在哪呢?我也要搓!”
      未见人,先闻声。继糖元倒进水又撒了几勺糖的小春早有准备,反手挥动长勺,直迎夺门而进的丫头。
      “我——”瞅着近在眼前的勺头,李冬霎时噤声顿足脑空白。
      小春满意地收回长勺,接着搅拌密密麻麻泡在白汤下的糖元,“说的时候煞有其事,到头来一觉睡至日落西山。总之圆子都要煮好了,如有不甘,来年请早。”
      “娘明明可以叫醒我的呀。”李冬鼓囊着嘴,嘀咕道。
      “嗯?”
      她一个激灵,背脊挺直。没多久,李冬眼珠子围着灶台扫了遍,看到的徒余一叠粉皮,和白蒙蒙的斑驳粉印。一阵失落后,她再接再厉,势要洗白自己:“那冬冬帮娘亲捞圆子好了!”
      余光里小姑娘跃跃欲试地伸手够她的木勺柄,另一头,大铁锅的水几近沸腾。小春忍无可忍:
      “剑尊大人,快来管管你闺女!”
      李冬这下真的受惊不已,“娘,你怎么!”
      尚未讲出个所以然,旁边蓦地传来咳嗽声,李冬心中一紧,当即走为上计。
      小春目送忙不迭撒腿外逃的小小身影,嘴角不禁飞扬。这么有活力,巧来镇上的事看来是没落下什么影响了。
      当日大白天在集市拐人的,事后证实是龙剑帮的弟子私下所为。自悯剑山庄换了掌门,以贺涵之明里损人暗里坑人的作风,与其他门派大大小小结的梁子越发多。其中尤为气不过的就是这龙剑帮。通过一个名为孙骏的人提供的消息,那群龙剑帮弟子一路跟到了巧来镇。他们打扮成镇上的流氓,如果成功,他们便可用出手救下了悯剑庄主千金的事实,堂而皇之要求贺涵之赔礼道歉,就算失败了,也能凭着人多势众顺利逃脱,那么这件事无论如何追查,也牵扯不到自家帮派。
      可惜,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打错了算盘。
      话说回来,这茬千追万究最应怪在贺狐狸一人身上。若不是他自己引的火却叫别人遭殃,若不是他非要用悯剑山庄的大马车接送他们往返,又怎会……
      如今剑阁这趟前去的人基本回来了,剩下主动留在镇里,给大商铺小摊主赔钱善后的大师兄和箬华两个仍在归途。
      小春将铁锅移离火炉,盖上锅盖,这才慢悠悠地转到灶台后面。
      爱女心切,李青一时忘形使出了非人之力搞得集市混乱一片,本也情有可原,但小春偏偏觉得,此账不能就这样掀过。不管贺涵之认不认、认多少,目前赔出去的银子可都是剑阁的,何况大师兄不单要出面收拾,连回来过节也得匆匆忙忙。于是堂堂剑尊被妻子勒令煮元宵时,在旁帮着看火,权作小小惩罚。
      却算漏了那妮子。
      “可以功成身退啦。”
      几乎在她停下的同时,李青仰头看向她的方向。小春一眼过去,不觉便要哈哈笑出来。蒙着布条及以上的部位还好点,面庞两边实在是惨烈。不想也知道,他定是被她那一嗓子吓到,手一抖,把灶眼里的烟尘扇了出来,呛到自己,更弄得灰头土脸,活像倒回十年前。
      小春拼命抿住嘴。好吧,看在他仍禁不住轻咳的份上,她是该负起些责任。
      “真蠢,这么点事都干不好。”小春嫌弃地念叨着,转头寻来干净的布,由饱满的额头到高挺的鼻梁,到坚实的嘴唇,再到有力的下颌,给他仔仔细细擦了起来。
      不一会,李青感觉到她动作的反复,便伸手按住她,另一只手绕到脑后解下布条。
      “?”
      李青却摇了摇头,淡淡道:“待会洗澡就好。”
      可小春瞪着轻易包覆自己的大手,不知反应过来什么,脸上陡热,身心哆嗦着说不出话了。
      李青许久听不见声音,失去布条遮挡的眼盖渐渐颤动了起来。
      小春一激动,飞快抬手阻止他,“天还没全黑呢,你这是做什么。”
      下一刻,她的手被拉下,同大掌上的布条一起揉成团。
      李青沉沉一笑,凑过去吻住了她。
      上元之宵,又称灯夕。
      千百年来,无论世代更迭、改朝换历,每当人们在这晚抬头望月,所求所盼,不终是人的团圆,事的圆满。
      清涛院,两道身影来到崖边。
      放眼眺望,其余各山头早已华光熠熠,连稍远的山下小镇也一片红火。俨然天上有多少星在闪,地上就有多少载着祈愿的灯飞升。
      “你今年想许个什么样的愿望?”小春右手握着笔,扭头看向他。
      李青端着纸灯,正思索什么,闻言不由微笑,“和你的一样便可。”
      “又是这个回答……”小春努努嘴,嘟囔道:“你怎么知道我要的必定合你心意?”话虽如此,她仍旧挪过李青手上的灯,在纸面歪歪斜斜地落下墨迹。
      “你的愿望,不亦是我一心期求。”李青低声说:“还是你认为,年年岁岁共度此宵就只是你一人之念。”
      “我、我没这意思。”小春又开始结巴。
      李青不语,长臂错过她,轻轻一托,纸灯便乘风而起。他放手,另一个灯笼随之追去。
      跌跌撞撞,终是同行。
      小春仰望着满天的许愿灯,蓦然喃喃道:“年年岁岁……你既是剑灵,那剑气也会轮回转世吗?”
      李青低头,“你希望会吗。”
      “……就算会,我们也不一定能再遇到。”
      “小春,不管陵谷沧桑,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听着自己的名字被那样温柔地念出来,小春未顾已满面的泪水,只伸手抚上他的脸庞,悄然应允:“好。”
      她指腹一如往常的温软,暖热地包容着他的心。李青轻轻用眼角摩挲着,随之一分分,微睁那徜徉湿意的狭长星目。
      啊,她在哭。
      他如何舍得,怎么放任。
      于是探手惜捧,倾身深吻。
      脸上的泪被点点吻去,隐约间,小春嗅到淡淡甜香,那是糖元里黑芝麻馅的味道。是李青非为口欲,仅为她变得更像人而浅尝的粮谷凡食、而细品的忧思喜乐。
      问涛院,堪堪赶回山上的箬华不经意仰首。
      “今晚的圆月真的又大又亮,好像连那些天灯也变得如长庚星般。”
      卫青锋应声放下手中碗勺,一并望向漫天飞升的灯火,末了付诸一笑。
      玉兔夜书愿千许,更璀璨,星如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岁岁约灯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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