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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另一种发展 ...
那天,我始知道什么叫遍体生寒的滋味儿。
一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东宛城,华灯初上,我泛舟于灵湖,烂醉在船上。
目光模糊间觑见个十六七岁的小少年,手里拿着盏孔明灯,昏黄的灯光映着那侧脸恍若谪仙。
我这人就喜欢好看的东西,因着这毛病,没少被朝中的老头子诟病,说我奢靡成性,不通教化。
他们也不想想,天天对着他们那一张张菊花似的老脸,谁能有心情吃得下饭,还不多看看宝贝美人儿洗洗眼睛,只怕要不了多久,我就像我那病秧子皇兄似的弱不胜衣了。
那可不行,我堂堂秦王殿下,虽不说臂上能跑马吧,却也是身强力壮的响当当一条汉子,若真哪日落得那么个病恹恹的模样,倒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喜欢美人和宝贝都不是我的错,如果我有错,那也是别人的错。
醉酒的人脑子里乱糟糟的,我也挺奇怪自己居然能记得当时在想什么,许是那天的我格外聪明吧。
我呼喝着船夫停泊靠岸,待我下了船时,那少年早就不见了踪影。
我不太高兴,船夫的船划得太慢了,但作为一个贤明的王爷,我还是付给了他应有的报酬。
不过今天没有赏钱。
待我寻到了我那几个同样烂醉如泥的侍卫,勾肩搭背的往王府走。却不想乍眼一看,呦,这不刚才那位小美人吗!
我立刻抛弃了这几个不成器的兄弟,他们也听话,就倒在墙边等我。
“美人儿~”
清醒后的我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耳光,只因当时说的话实在是太像个登徒子了,这要是在话本里,估计是一章都活不过。
但醉酒的我一心只想释放自己的本性,所以我一只手摸上他的脸,嘿,挺有弹性,再拍两下。
“跟本王回家——呕”剩下的话堵在了嗓子里。
我被美人儿给打了,一腿踹在本王腹部,再偏一寸本王可能就不能人事了。
美人儿挺狠,本王被打的清醒了一点,正要说话,就见我那群泥人似的护卫哗啦啦全冲了上来……
扛起美人儿就跑。
本王也懵了,当时脑子里只剩下“皇兄恐怕又要被弹劾我的奏章淹没了”。
但好歹还存了些理智,我赶忙把他们拦下,“赵四,王五,快把人放下!!”
“哐当”
美人被扔在地上,头着地,昏了过去。
我有些慌了,酒也醒了大半,又让人赶紧把他抬回王府,找御医诊治。
本王可是个安分的好王爷,从不干违法乱纪的事,这也是病秧子皇兄留我到今日的原因。
像老四老五他们,早在新皇登基的时候就被黜免发配了。
这件事若是被人呈上御案,恐怕过不了多久,本王也要和老四老五他们一起去岭南种荔枝了。
然而本王等啊等,等到美人扶着脑袋问我是谁的时候,也没等到皇兄的问责诏书。
不过既然没有,那本王自然也不会去自讨没趣。
美人儿被撞坏了脑袋,忘了从前的事,为了不落个强抢民男的名声,本王决定亲自去查。
可美人失踪这少说也得三天了,居然没有人去京兆尹报案,这确有几分蹊跷。
等本王从京兆尹回来,就见赵四匆匆忙忙跑出来,快的像只被猫追的耗子。
“这般匆忙作甚?”本王扶着门框,瞅着气喘吁吁的赵四。
“王,王爷,前几日咱们带回来的那位公子,是魏国派来的质子,质子府来要人了!”
“魏国的质子?”本王怎么不记得魏国有来什么质子?
“您有所不知,这位魏国质子天生痴傻,来了便被关在质子府,这些年了都没出来过。”
“痴傻?”本王瞧着他那副打人的狠劲儿可不像是个傻得。
赵四附在我的耳边小声说,“傻不傻不知道,但从十年前魏国战败,这位爷就没出过门。”
本王明白了,不就是软禁嘛,也就那群冠冕堂皇的老头子还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本王觉得甚是没劲。
又听赵四抱怨道,“也不知昨个是怎么逃出来的,还偏巧让咱们给撞上了。”
“这人当真十年都没出来过?”本王有些好奇,十年都被关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换做本王的话,应该用不了三年就疯了。
“谁知道呢,我看啊,这不是他第一次逃出来了。”赵四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的,本王最不喜欢这种腔调,就挥挥手让他赶紧走。
等到了正厅,果见几个穿绮着罗的老女人,本王叫了人去把那位质子带出来,便一直低头看着茶碗。
这茶碗是早些年一个西域商人从外面带回来的货色,被首辅送给了皇兄,皇兄又转头送给了我,玉色通透,中间夹着点细碎的冰裂,这种玉其实并不贵,和本王奢靡的名头不太搭,但胜在好看,是以深得本王欢心。
没过多久,王五就带着美人回来了,茶碗虽好看,但还是美人更能讨我欢心,于是我终于抬起头。
哎,不愧是本王看中的人,瞧瞧这身段,瞧瞧这小脸,真真是倚风翠竹,含霜应雪。
我贪看于这位魏国质子的美色,直到王五高声喊我,方才回过神来。
“这位……”我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美人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这位公子,这两位是你府里的仆人,你就跟着她们回去吧。”
“哥哥不要我了么?”美人抬眼看我,那双轻微上挑的凤眼里好像含着细碎的星星,就像我那个茶碗上的冰裂一样。
然而我虽好美色,确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把别国质子留在自己府上这种事我是做不来的,所以我正了正脸色,义正言辞的拒绝了这位失忆美人的性感称呼。
美人走的时候眼里含泪,我也感觉自己心里含着血,天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再遇见这么合我心意的美人。
二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不到一年,我居然又碰上了这位让人魂牵梦绕的美人,还是在灵囿山上,莫非这就是佛说的缘分?
说不定我和这位美人有着少说几百世的擦肩而过。
我往河里扔了颗石子,美人被我吓了一跳。
我冲他眨眨眼,“这位公子,缘何在这里顾影自怜啊?”
可能是我的用词不太恰当,他一脸羞愤的瞪着我,像是我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这不由让我回忆起了从前追求首辅次女的时候,被首辅全家鄙视的日子。
那着实不是一段令人愉快的回忆。
说起来,我大小也是个王爷,别人见了我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但起码嘴里是恭恭敬敬的,唯有这位首辅次女,见了我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很好,她成功勾起了本王的注意。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位小姐着实是生的好看,这么多年来她是唯二勾的本王想带回府里收藏的美人,另一位是眼前这位。
追求的过程不堪回首,总之最终的结果是她被当时的太子,也就是老四娶回去当了太子妃,而本王也彻底落了个风流成性的名声。
可能是我走神的时间有点长,美人悄悄转过身,看样子是要溜走。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拦住他,就听见那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皇兄来了。”我抱臂站在原地,打量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美人脚步顿了一下,看样子有些慌乱,胡乱张望着,似是在找能够藏身的地方。
很好,大概又是偷跑出来的了。
质子府一群护卫嬷嬷都看不住这么大一个人,假如他们不是一群吃白饭的,那眼前这位美人可不是个简单。
我饶有兴致的观察他接下来的动作。
然而令我诧异的是,他在手忙脚乱了一阵后居然又停下来了,脸朝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我站在他身后,不清楚他面上的表情。
“不跑么?”我好心提醒。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还没等我看明白他眼里的神情,他就转回了头。
“寄云。”
寄云是我的小字。
枣红色骏马从树丛里飞驰而出,在我身侧站定,马上的人玄衣烈烈,腰侧挎着柄三尺宝剑,殷红的剑穗随着马的动作来回晃动。
看他这幅样子,多的是人联想到诸如意气风发,英姿飒爽之类的词语,反正和病秧子三个字是没有半个铜子关系的。
然而有句话说得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说的大概皇兄这种情况了,他自小身体就不怎么好,六岁以前甚至都没出过中萃宫,再加上早年间在皇位争斗中又被下过几回毒,如今的皇兄可以说全是靠路神医的药续着命。
不过他这两年不知道为什么,即使身子再不好,都带着人来这灵鹫山打猎,每次打猎回去少说得躺半个月,也不知道图个啥。
我摸了摸枣红马的脑袋,它乖巧的蹭了蹭我的手。
“你的马呢?”皇兄似乎并没有注意在场的另一个人,只勒着缰绳看着我。
我摸了摸鼻子,似模似样的咳了两声。
我不喜欢打猎,这种粗野的事情我向来就不感兴趣,但灵鹫山上的风景着实美丽,我愿意跟来的绝大部分原因就是看风景,骑不骑马也没什么区别。
皇兄自然也了解我的秉性,见我这幅样子,心里自然就明白了,瞧着我目光满是无奈,我耸耸肩,正要说点别的转移他的注意,余光突然瞥到不远处的树上窜下道人影,手里握着柄寒光森森的东西,冲着皇兄的后背刺来。
我猛地一惊,嘴里的提醒还没出口,手却更快一步的把皇兄从马上拉了下来。
“小心!!!”
刺客见一击不成,立马又变了个姿势,掏出几柄飞刀夹在手指缝里,屈指一抖,闪着暗芒的几柄利刃好似坠落的芒星擦着火星子而来。
楚国的君王显然摔得有点狠,稠浓暗红的血迹粘在地上,他的脸看起来苍白的过分。
我想也没想直接扑上去,希望能给他挡住这致命一击。
然而脑海里预演的惨烈场景并没有发生,我听到一阵马匹嘶鸣的声音,心里一喜,莫非是羽林军来了?
我急忙转过头去,果见那群姗姗来迟的羽林军正在围剿刺客,然而还没等我松一口气,视线下移,看到那个倒在血泊里的身影,却是呼吸一窒,整颗心又吊到了嗓子眼。
魏国质子不能死在这里!
“来人!!!”
……
“他还活着吗?”我小心翼翼站在太医身边,见他不住的摇头,不禁脱口问道。
太医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而后哭笑不得道,“殿下放心,盛公子性命无碍,只是……”
“只是什么?”我急得上火,也不知这些太医都什么毛病,说话都说不利索。
“只是伤在腹部,日后需得好生调理,不然极易落下病根。”太医摇了摇头,心道一个质子,谁会有心思为他调理身体,怕是真的要落下病根了,也是可怜。
我松了口气,转身就出了门。
太医看着秦王离开的背影,心里也只道是果真如此,这位质子殿下以后估计是自生自灭了……
我快步来到皇兄批阅奏折的殿内,推门走了进去,只见皇兄正坐在案前,翻阅着什么,墨发半挽,昏黄烛火打在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缱绻。
见我来了,皇兄搁下手里的几页纸,抬起头来,扯出一抹笑,“怎么样了?”
我心念一动,学着那个太医的样子拉着脸摇了摇头,“哎。”
“没救了?”皇兄挑眉问道。
我垂下眼,没有说话。
“需要准备后事吗?”
我叹了口气,道,“先养些日子,若是不见好转,就送回魏国准备后事吧。”
皇兄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一笑,带着无奈的语气道,“随你吧。”
我翘起嘴角,拱手拜道,“谢皇兄。”
“注意好分寸。”皇兄又嘱咐了句。
“是。”我当然知道皇兄说的分寸是什么,他毕竟是敌国的皇子,不管以后有没有机会回到魏国,有些事情都不能让他知道了去。
索性我也从未接触过楚国机要,王府里尽是些闲书野史,就算被他瞧见了,也不打紧。
“送过去了?”楚国皇帝伏在案前,半张脸隐匿在黑暗里,烛火摇曳,使人看不清表情。
“送到了,只是……”说话人一顿,“您真的要把他交给秦王殿下……”
“不然呢?”皇帝拿玉笔挑了挑灯芯,眼中明灭不定。
打了个寒颤,半跪在地上的人放下另一条腿,“臣知罪。”
“何罪之有?”皇帝轻笑一声,但也没让他回答,直接道,“退下吧。”
“……是。”那人抱拳退下。
帝王阖目靠在龙椅上。
一声似有若无地叹息随着缓缓关上的朱门湮灭于殿内。
……
“你又忘了自己是谁了?”我围着美人儿转了几圈,按理说这次应该没伤到脑子,更何况太医也没诊出除剑伤以外的病来,怎么会失忆呢?
难道是旧伤复发?
我拿折扇捶了捶手心,“等回头我去找路神医给你瞧瞧。”
“路神医?”他扶着额跌坐在石凳上,呼吸混乱。
我心疼之余还有点兴奋,果然美人儿病弱的模样最惹人怜爱了。
我按耐住激动的心情,走到他身后给他揉着脑袋,他慢慢放松下来,我缓声道,“你叫盛秋君,是魏国派来楚国的质子。”
“质子?”他皱起眉。
“这些天你就住在这里,我会为你讲从前的事情的。”
“你和我很熟?”
我轻咳了一声,“没有,但我会帮你了解你的过去,我发誓。”
“这有什么好发誓的。”
本王突然觉得他比首辅次女还难搞。
这天以后本王便遣人去查来了这位魏国质子的过往,但当本王捏起那薄薄的两页纸,突然觉得,失忆也没什么不好的。
魏国质子盛秋君,崇义二十三年出生,年十八,六岁生母早逝,八岁时魏国大函关谷一战败北,他被送到楚国做质子。
来了以后就被关进了质子府,我居然直到去年才知道这个人。
我盯着两页纸上大面积的空白,一时有些怔愣,而后望向不远处正一脸茫然的看着我的少年,收了收手指,最后把两页纸团成一团,丢到一旁。
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怎么会有人没有过去呢?
我坐在他对面,他还盯着我,像是在等我开口,我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啪。”脑门被清脆的来了一下。
我被打的一懵。
他摊开手,示意我看他手上的东西,“有蚊子。”
我哭笑不得,索性诡异的安静被打破了,我摸了摸额头,又拍拍他的肩膀,“以后跟着哥,哥带你游遍天下美景。”
他冲我笑了笑,眼底还带着三分茫然,我不知怎得,突然想起幼时最喜吃的醉枣。
分明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公元223年,楚国向魏国开战,行军三日,推至大函关谷。
“皇兄!”
我一把推开拦着我的太监。
单手扶在御案上,“为何带走秋君。”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他,脑子里只剩下秋君被带走的情景,与十多年前母亲被带走的样子重叠,我浑身发抖,只觉一根针扎在了我的脊背骨上,疼到心里。
皇兄看着我的样子,皱了皱眉,抓住我的手,“寄云?”
我手指收缩,那些刻意逃避的记忆一一闪现在我眼前,惨死的外祖一族,撒在行刑台上的血,像我心里洗不净的污迹,高傲的母亲长发散乱,被拖向看不见边际的深渊……
哭嚎声萦绕在我耳边,幼时的梦魇此刻再次缠住了我,鬼魂低鸣,阴寒之气经久不散。
“……邵之华!”一声暴喝惊散了这场噩梦,我一身淋漓大汗,御案一角竟被生生捏碎。
皇兄的手还搭在我的肩上,昔日波澜不惊的凤眼里还带着一丝惊惧。
我苦笑一声,“……皇兄。”
“叫太医…不,叫路寒衣!”皇兄冲着殿内一处暗角喊道。
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我能感受到他抓着我的手微微颤抖,这让我回想起当年外祖家出事,我跪在启元殿外,那把在炎炎烈阳下为我撑起的伞,执伞的手也是这般,脆弱但有力。
“能不能饶他一命。”至少别用他祭旗。
皇兄语气冷硬,“他是魏国皇子。”
“可他也是我的友人。”说过要带他游遍河山的,怎能食言。
“当初我不该让你把他带走。”皇兄揉着额头坐回龙椅上,“你是楚国的秦王,不论如何,当以楚国为重。”
“……”可我也是邵之华,盛秋君的朋友,他没有过去,但我希望他有未来。
我明白自己不该妨碍皇兄做出的决定,从小到大,他总是对的,无论是把我从启元殿外拉走,还是赶在老五谋反前将他贬为庶民,把皇妹派去和亲以稳西疆十年安宁……
他总能冷静地做出最有利的决定。
这才是大楚的君王,合格的皇帝,用当世大儒顾名城的话来说,就是“天生的帝王之才”。
生来就是统御天下的。
而我几乎就是他的反例,庸庸碌碌,胸无大志,做任何事情都要考虑再三,不舍东也不舍西,见不得任何人难受。
我一向以为这般安分也算的是我的美德,可如今,它却成了害我的鸩毒砒霜。
我压下心里翻腾的情绪,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那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就要成为大漠里的一抹孤魂,日日徘徊在风沙落日里,和韦家枉死的那些冤魂一样,在我耳边日日哭嚎…我又如何冷静…
门被猛地推开,白衣女子提着药箱背光而来,拿出一个药瓶丢给我,“把它吃了。”
皇兄却先我一步把药接住,倒出几粒看了看,“换了?为何和从前的不一样?”
“之前那个药已经不顶用了,这是我新配的,只是还未曾用过,不知是否有副作用。”
皇兄犹豫了一下,把药收起来,“先吃从前那副。”
我摇摇头,破碎的画面充斥在我脑子里,让我直想抠开自己的天灵盖,“不必了,就吃这个。”
“你想好了?”
我点点头,从皇兄手里把药扣出来,一把塞进自己嘴里,酸咸味化开。
“还要配合汤药服用,待会儿我把方子写给你,你自己记得按时吃就好。”
我感觉自己眼前有点黑,眼前景象重影叠叠,还是撑着点点头。
“还有,你刚刚吃的药里有强效安眠成分,现在你最好找个地方睡觉,否则……”
骆神医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感觉自己撑不住了,脑袋一重,倒了下去。
……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我揉着脑袋,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屋里一个宫人都没有,只有床前放着的半碗未凉的药证明这里方才有人。
我抹了抹嘴角的汤汁,举起碗来闻了闻,一饮而尽。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皇兄急匆匆赶进来,见我醒了,接过药碗,交给身后的宫人,有打发了人出去,这才打量了我一番,“可好些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
这才发现这宫里的装饰甚是熟悉,墙格里还放着只黄色布老虎。
是永和宫,自七岁后我便住在这里,这里没有翊安宫华奢精巧,却有一股经年累月带出来的岁月气息,掩藏在那棵历经百年的粗壮梨木下,陈年累积的桌椅划痕上。
皇兄自小便被养在这,没有娘又没人要的皇子都被养在这。
“盛秋君被送回魏国了。”
我错愕的看向他,而后不知哪根弦搭对了,“魏国皇帝驾崩了?”
魏国那个老皇帝今年少说也有六十余岁了,把自己儿子都熬死了好几个,是个天下闻名的老不死,不过近两年听说他一直在寻什么仙丹灵药,我估摸他是活不长了。
果然,皇兄印证了我的猜测。
那他死的可真是时候。
这些年来,老东西活着的儿子算上秋君只剩两个,他这一死,太子未立,朝里自然变故丛生,留在魏国的那个儿子是个不老实的,老臣异心,自然想立个能把持住的皇帝,秋君是最好的人选。
只是能让秋君归国,魏国必是付出了什么代价。
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皇兄道,“魏国把南平六城割给了咱们。”
南平六城是前朝国都,这些年虽大不如前,却也是富庶
这真是……
我抽了抽嘴角,虽说以我的角度,这件事简直干的棒呆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对这群贼臣的鄙夷之情。
有臣如此,魏国何安?
……
承平四十六年,魏帝驾崩,丞相以九皇子血统不正,暴虐不仁为由,迎七皇子盛秋君回国,登基称帝,改号元宁。
元宁三年,九王谋反,帝避于九华山,丞相领兵活捉九王,九王于军前自尽。
我放下手里的简书,抬头看皇兄,皇兄卧在塌上,时不时咳两声,始终未曾放下手里的奏章。
自从前些日子在灵鹫山上受了风寒,皇兄的病就越发严重了,他这些年连个儿子也没有,就天天拉着我给他处理朝政,也可怜了我那只刻到一半的金翅大鹏鸟,翅膀子还没能长出来呢。
可能是我盯着他的时间长了些,他终于把眼从奏折上移开,“怎么?又想回府了?”
我摊在椅子上,“皇兄,今日便放我早些回去吧。”
“瞧瞧你,这是副什么样子。”他笑了笑,“也罢,这几日你处理的都不错,今日便放你早些回去。”
“谢皇上!”我跳了起来,说完头也不回的推门走了出去。
这启辰殿着实是太压抑了。
空荡荡的殿内,只余下皇帝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把奏折再次拿起,翻阅数次。
“皇上!”黑衣人抱拳跪下。
他把一页东西扔下去,“去,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遵命。”
公元227年,魏国出兵楚国边境,两军对峙。
“魏国出兵?”
我怀里揣着秋君给我送来的书信,对斥候的消息表示了震惊。
“是的,魏国十万大军压境,前线请求五万援军支援。”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寄云,咳咳,去,把军符交给胡长溪……”皇兄从病榻上撑起身。
我连忙上前扶起他,“皇兄,先吃颗药吧。”
皇兄伸手拦住了那颗药,脸色苍白又带着不正常的红晕,“……不必了。”
抬了抬手让斥候退下,皇兄靠在床沿上,半阖着眼,看着我,那里面的情绪我读不明白,但心头莫名的酸涩还是席卷而来,骨肉血亲,血脉相连啊。
“等我死了,你就是大楚的君主,咳咳,你要记住,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你…咳咳咳…不再是邵之华,你是大楚的皇帝,也只该是大楚的皇帝。”
我伸手抱住他,第一次发觉到这个抗起整个国家的男人是如此瘦弱,如同搂住一把骨骼的触感惊心动魄,我甚至不敢用力,生怕这把骨头散了。
回想起从前,我似乎很久没有抱过他了,自从皇姐出嫁和亲后,我就意识到了他与从前的不同,他不单是我的兄长,更是天下的脊梁。
自然而然的疏远,恰到好处的避让,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帝王的这个位置,是荣耀,也是樊笼。
这个笼子不只困住了他,更困住了与其相关的每一个人。
我原以为我能幸免的。
终有一天,你将和你的兄弟兵刃相向,和你的血亲短兵相接,记载于史册之上,只余几页白纸供后人指点评说。
既无生前事,徒留身后名。
……
公元227年,六月,魏楚两国正式交战,起初魏国势如破竹,连破两城,但不过两月,魏军粮草不足,大军被困于梁河山谷。
而后几月,魏军疲态毕现,很快遭楚军伏击,损失惨重。
公元228年,魏军退至大函关谷。
五月,魏军败走聊城。
七月,魏军连失十六城,楚帝逝世,秘不发丧,丞相亲至楚国递□□和书,被秦王撕毁。
九月,楚军兵临魏国国都,魏帝盛秋君自尽于凌凤楼。
十月,楚帝辞世消息传遍朝野,秦王登基。
我自登上皇位,每天忙的恨不能把屁股安到龙椅上,今日难得偷出一点空闲时间,我拿出了几年前秋君写的信。
这张纸已经生出了许多褶皱,页脚泛黄,墨色的字迹依然清晰。
我一遍遍的读着它,从它的每一个一句,每一个逗号里,试图窥见秋君写这封信时的处境,心态,他为何会突然发兵?当初魏国突然起兵绝对问题,而秋君在这封信里的语气,乃至问候,都透着一股不对劲。
像是穷途末路,又像是彷徨迷惑。
究竟发生了什么?
秋君为什么会自杀?
我走着走着,居然走到了永和宫。
推开门,这久未有人居住的地方,却也被人打扫的一尘不染,院子里的那棵梨树居然又开花了,白花花的,时不时落下几瓣,煞是好看。
想起了幼时在这树下背书的样子,恍如昨日,竟也跟着树下的人勾起抹笑来。
“陛下?”
身着白衣的素雅女子推门出来。
“洛神医?”我有些吃惊,虽说洛神医挂名在太医院,但自从皇兄去世后她就极少进宫了,怎么会来这永和宫?
“我来收拾些东西。”
永和宫怎么会有她的东西?
“是你皇兄的东西。”
我更疑惑了,皇兄的东西?
她掏出一摞信,我接过,当我看到上面的字时,只觉脑子里有什么碎掉的声音。
——盛秋君。
这整整一摞,都是盛秋君与皇兄的书信。
我木然地搬着它们走回启辰殿,拒绝了旁人的援手,支开了所有人,独自翻看起这些书信……
直到丑时,我才合上它们,也合上眼。
笑话,这像是皇兄和我开的一个玩笑。
盛秋君不是盛秋君,或者说,他不是魏国的质子。
他是皇兄特地找到的,与魏国世子容貌相近之人。
……
怪不得,怪不得他三番两次的失忆,就连洛寒衣也找不出原因。
怪不得‘秋君’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封信里说,“……我既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不过是天地间的一叶浮萍,却总想留下点什么东西,别忘了我好吗?”
是洛寒衣配的药,给他服下,让他忘了过去,老老实实做魏国质子。
所以当初魏国向楚国宣战,多半也是皇兄授意。
若非这次意外……不,这不是意外,是皇兄想让我在这个时候知道。
我睁开眼,望着头顶,抬起手指看了看,又什么东西把我裹挟了起来,是皇兄留下的网,不,更准确的说,是楚文帝留下的网。
他早就把我网起来了,而我居然毫无察觉。
……遍体的寒意席卷而来。
不知为何,明明没有开窗,烛火竟也晃荡起来。
后记:
我是楚国的皇帝。
我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没有人敢唤我的名字,自从我把妹妹送去和亲,我的弟弟一头怒火地吼了我一脸口水后,我就再也没听过我的名字了。
我开始变得像那个男人一样了。
这个认知惊得我全身发抖,那个亲手杀了我母后的男人。
母后死的那天大雪纷飞,我蜷缩在柜子里,眼睁睁看着母后从垂死挣扎,到停下呼吸,我我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但没有用,那个男人打开柜子,发现了里面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杀我,把我丢到了那个院子里种着一棵梨树的地方。
我日复一日的回想着母亲缓缓垂下的手,我看不清男人脸上的神情,我猜那一定是狰狞的,这个冷漠的禽兽。
我的病越发严重了,宫里个个都是人精,谁会给一个没了娘的皇子请太医。
但总有人是例外的。
那个男孩不知是什么时候爬到树上的,时隔多年,我只记得那一句。
“你真好看。”
男孩的笑脸印在我的记忆里,像黑暗里的一颗萤火,点燃了我唯一的希望。
自那以后,他每天缠着我,变着法的给我送药,请太医,还为我求来护国寺大师所制的平安福。
后来我知道,他是韦贵妃的儿子,那个功盖朝野的韦家的外孙。
韦家世代为将,自太祖时便有开国之功,到了本朝更是立下扶持那个男人上位的从龙之功,盛极必衰,何况他们的主子是皇家,便是他们再忠诚,又有什么用呢?
过河拆桥,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韦家倒的那天晴空万里,炎炎烈阳烧的尽妖魔鬼怪,却烧不完人心险恶。
我把他从启元殿拖回永安宫,我们何其相似,何其可悲。院子里的梨花悉悉簌簌,雪白的花瓣飘到久未打扫的地上,覆盖成一层雪白的地毯,像极了那场大雪。
本来想按着一开始计划好的大纲再来一遍的,结果又跑偏了,这俩都不是原大纲走向。(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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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另一种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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