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上海滩》太香居士

5、回忆往昔（上）

　　这是一座北方的省城。
　　漫天的风雪在疯狂地咆哮，张牙舞爪，肆意地凌虐着树木，道路，以及它所能够凌虐的一切。树木大幅度地摇摆，腰都要扭折了，屋顶的瓦块哗哗作响，随时要从房顶跌落，道路完全被吞没，回复到世界本没有路的状态。
　　置身事外的人，看到这幅场景，也忍不住不寒而栗，将欲发抖。然而屋里完全是另一副景象，温暖，热血，令人澎湃。之所以如此，当然并非只因为燃着的炉火。
　　讲台上的老教师讲得慷慨激昂，不时挥动着手臂以显示或者压制内心的激动。“同学们，何我中华民族如此之多灾多难，命运多舛。自鸦片战争以来，割地赔款，国无宁日，民不聊生。甲午一战，更不幸败于东洋倭人，赔款白银二亿两。二亿两啊，日人更在旅顺口杀我同胞，辱我妇女，受此欺凌，实为我中华数千年未有之奇耻大辱。至于八国联军入侵，火烧圆明园，已庶几不以为意。最可恨者，实为倭人之贪心不足，前岁更提出二十一条，实欲将我民族剥皮抽筋，断骨吸髓，不啖尽我最后一滴血不肯罢休。想我炎黄子孙，堂堂七尺男儿，尚节崇义于过往，岂能忍辱偷生于今日？诸生当自强啊，扬我国威，振兴中华，全仰赖诸位了。老朽在这里拜托了。”讲到此处，老教师忍不住落泪。
　　讲台下同学们听得更是血脉愤张，咬牙切齿。“打倒小日本！”有人忍不住的喊。有一个青年一连声地咳嗽不已，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病重。咳了大半天都没有止住，不禁让人为之揪心。他又从书桌里掏出一张纸，吐了一口痰出来，咳嗽方才消停一会儿。他座位前排的女生，不时回头张望一下，眉头紧锁，显然对他十分关心。
　　“怎么病越来越重了，你去看医生了吗？”女生半侧着身子，关切地问。
　　“没有，我不喜欢看医生，我都习惯了。我没事的，呵呵。你看我整天感冒，不是也没死吗？呵呵。”青年显得并不在意，装出语调轻快的样子说话。
　　“你呀，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别老把死呀死的挂在嘴边好吧？”女生显得有点生气。“跟林妹妹似的，真让人担心。”
　　“萧苑，你担心我吗？那我我宁愿这样感冒着，我喜欢你担心我的样子。”说这话时，他脸上的病容和痛苦，几乎被浮上来的笑容淹没了。
　　“许文彬！认真一点好不好？别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啊。你好好听老师讲课了吗？诸生当自强，振兴中华，你这个身体状况，怎么振兴中华啊。”
　　这下许文彬不再言语了，似乎是说到了他的痛处。“是啊，振兴中华”，他的面色忽然变得沉重，病容仿佛一下就被唤醒，“萧苑，你要多加油啊，振兴中华要靠你了。”说完这话，他脸上又点缀上一点淡淡的笑意。
　　“我只是个女的呀。好好去看医生，吃药，别尽说丧气话，你肯定会很快好的。多锻炼锻炼。”
　　“嗯。我多锻炼锻炼。可不是我真不喜欢吃药啊，而且作用好像也不是很大，也许是小时候药吃多了吧。”
　　“再试试嘛，你不能总是讳疾忌医呀。”
　　许文彬点点头，两个人的精神又回到了课堂上。下课了，同学们还依然沉浸在老师讲课的内容里面，互相议论抒发自己的观点。许文彬默默地听着大家的话，由于身体不舒服，并不想说话，可是胸腔里却一直有阵阵暖流在涌动着，这使他不以天气的寒冷为意，不以沾染了风寒的身体为意。
　　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风卷着雪片依然在很绚烂地飞舞。风雪固然限制了大家的自由，然而天性烂漫的女孩子们却也为洁白美丽的大地，为晶莹闪亮的雪花而欣喜，她们欢呼着、雀跃着，在走廊的边沿来回走动着，甚至随着风儿雪花一起舞动着诗意，也许她们本身就是一首首诗篇。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哇，好多才女，好多诗人啊。”旁边的男生们纷纷起哄。他们可不受走廊的限制，有的冲到了风雪里追打，也有的围在女生身边闲聊。
　　虽然天寒地冻，可是学校门口的对面，依然有炭火在冬日里坚守。在一个房檐下面，头戴着狗皮帽的卖红薯小贩在招揽着生意：“同学们，来吃烤红薯啦，热乎乎的烤红薯呵。”
　　房檐是那样窄小，不时地有雪花落在他身上又落下。
　　在这样的日子里，看到卖烤红薯的小贩恐怕都会给人带来暖暖的感觉，所以他的生意自然不怕没人光顾。有男生以大无畏的气概冲到风雪里，买来烤红薯给心仪的女孩献殷勤。
　　“萧苑，你吃烤红薯吗？我也去给你买一个吧。”许文彬看一眼身边的萧苑，此时他们也已走出教室，和大家一起在走廊里看雪景。
　　“不要啦，你病的这么重，看一会儿就回屋里吧，不要再着凉让感冒加重啦。嘿嘿，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我去给你买一个？我的病人，嗯？”萧苑乐呵呵地问他。
　　“哎哟，怎么能让你给我买呢。你要不让我给你买，那我们就都不吃吧。”
　　“为什么我不能给你买？嗯？不行，我要去，别拦着我。”萧苑俏皮地说。
　　雪连日不停，有时纷纷扬扬，有时零零星星，道路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这是一个寄宿制的中学，城里的学生很多都回家住，宿舍里住的多半都是乡下的。通常学校会一个月休息两三天，以便给那些乡下的孩子留出回家拿点钱带点粮食的时间。可是积雪封堵了道路，他们这个月是很难回得了家了。许文彬就在这些人里面。
　　萧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下午一上完课就奔家里而去。说是行李，其实只有两本书和女生的一些小饰品，因为她的家离学校并不太远。她回头问许文彬：“你这个周末怎么过？能回得了家吗？”
　　“很难了。路没法走。”许文彬淡淡地道。
　　“那你怎么办呀？这个周末食堂没饭吧，你怎么吃饭呀？”萧苑有点担心。
　　“我也不晓得，总会过来的吧？难不成我会饿死么？哈哈。”
　　“你呀，又死了。”萧苑叹道。
　　“哎，你去我家吧？我家离得挺近啊，那样你至少不会饿肚子，是不是？”
　　“住你家？”许文彬大吃一惊，两眼瞪着萧苑：“那怎么能行？”
　　“去，谁说让你住我家了。”萧苑笑了，“美得你了。你可以去吃顿饭，然后晚上再回来住呀。”
　　“这样不好吧，你家里肯定会讨厌这样的。他们会骂你的，说不定。”许文彬有点忐忑地问道。
　　“应该不会吧，不就带个同学回家吃顿饭吗？我爸爸人很好的，很喜欢帮助别人的。”
　　“哦。”许文彬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雪地上行走着的萧苑戴着红色的绒线小帽，映衬着额前乌黑亮丽的刘海，素净如雪的面庞，美的让人不愿多说话，只想静静观赏。许文彬在两步开外尾随着，有时他觉得萧苑是很熟悉的，可是细看下她是那么地美丽，美的让他觉得有点陌生，不大敢靠近。而脸上始终洋溢着欢乐神情的萧苑似乎是不会意识到他的这种心情的。
　　“许文彬，你怎么那么慢呀，病得走不动了？”萧苑回头打趣他。
　　“怎么会？我不慢呀，是你太快了啊。”许文彬笑道。
　　在他们身后，一个女生一溜小跑追了过去。“萧苑，等等我呀。”
　　萧苑回头一看：“吴月霞？你干什么呀？”
　　吴月霞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这么明显嘛，找你啊。”
　　萧苑问：“找我干什么呀？”
　　吴月霞：“去你家玩吗，一起温习温习功课呀。”她看看一旁的许文彬：“许同学，你要干什么呀？”
　　许文彬有点不好意思，看看萧苑，笑说：“我也去温习功课呀。”
　　“哈哈，你还挺幽默。哎，萧苑，你不会也让他跟着去你家吧？我可是不敢把男同学带回家，我怕我爸骂我噻。”
　　“为什么？你爸那么封建吗？我是要带他去我家呀。”
　　“哇，哇，许同学，好多人要羡慕你了呀。”她俏皮地看一眼许文彬，“萧苑，你以前带过男同学去你家吗？”
　　“没有啊，死丫头，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嗯？”萧苑装出要发火的神情，攥起拳头作势欲打她。
　　“哎，许同学，我要是男的，真的要羡慕死你了。”吴月霞一副醋溜溜的表情。
　　“为什么，不会吧？”许文彬呵呵傻笑。
　　三人相伴着你一句我一句，很快来到了城市繁华的大街上。由于行人较多，不像之前的那些路堆满了积雪，大街上湿漉漉的，雪已经化了。他们刚好碰到了来接萧苑的女仆张妈。
　　萧苑很奇怪，她一向是自己回家的，不知道张妈来干什么。细问之下，原来是雪下的太大了，萧父不放心，所以让张妈出来接一下。
　　“接什么呀，我又不是小孩子，爸爸真是的。”
　　“小姐，家里来客人了，说要看看你呢。”张妈笑说。
　　“看我？看我做什么？”，萧苑笑笑，有点好奇，“是谁呀？”
　　“是老爷的一个好朋友，从老家那边过来的。”
　　张妈口中所说的老家，是指他们的祖籍浙江温州。萧父祖上是温州的，年轻时到这个城市做生意，娶了本地姑娘做妻子，定居了下来。
　　张妈接着说道：“老爷的朋友也是有事情到这里，顺便来看看老爷。闲聊起来，说小苑去哪儿了，好几年没见了，出落成大姑娘了吧？”
　　萧苑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呀？”
　　张妈道：“可能那时候你还太小吧？或者小姐你忘性大？哈哈。”
　　萧苑笑道：“你胡说。”

　　到了萧家门口，许文彬说什么也不肯进去。
　　“你怎么回事呀，都到门口了，干嘛不进去坐坐啊？”萧苑不解地问道。
　　“你们家不是来客人了嘛，我就不打搅了。我都认了路了嘛，天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学校了，等明天吃饭再来吧。”许文彬道。他从前虽未详问过萧苑家世，但多少也能猜想一二，此刻要登门拜访，想起自己的家徒四壁，总觉自惭形秽。
　　“那你晚饭就不吃了吗 ”
　　“你们家现在也不一定开始做晚饭吧，呵呵”，许文彬笑道，“我怕吃完饭就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萧苑想了一想，道：“你等一下。”萧苑快步进了院门，把许文彬、吴月霞和张妈剩在外面。
　　过一会，她拿着一个圆圆的礼盒奔出来，递给许文彬：“这是我存的一盒小糕点，挺好吃的，你拿回去当晚饭吧。”
　　吴月霞嘟起嘴笑说：“不行，还有没有？我也要吃，不会这么重色轻友吧？”
　　萧苑瞪她一眼：“胡说什么啊，你。我房里还有的是呢，等会给你吃。”
　　许文彬接过盒子，轻轻挥挥手，道：“谢谢你。我回去了啊，你们进去吧。”
　　“嗯，路上慢点啊，估计一会儿要结冰了，路滑。”
　　“嗯，我会的。”
　　目送许文彬渐渐远去，萧苑她们进了院子。“萧苑呀，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对这小子也太好了，我从来没见你对我这么好呢。”
　　萧苑用手指点一下她的鼻子：“你呀，整天那么多废话，再胡说不给你吃了。”
　　“别呀。”两人说笑着往前走。
　　“苑苑，回来啦？”萧父听到了声音，便冲院子里喊道。
　　“爸爸。”
　　“过来，见见你魏伯父。”
　　萧苑牵着吴月霞的手走进了客厅。客厅里氤氲了一层烟气，渺渺地像是在营造一种仙境，萧父和客人就像两个老神仙一样在悠然自得地吧嗒旱烟。
　　“爸爸，你怎么抽得愈发起劲了，你看屋里快被你搞成天宫了。”
　　“哈哈哈”，魏伯父在一旁大笑。
　　“还不快过来见过你魏伯父。”
　　“魏伯父您好，我是萧苑。”她说完冲魏伯父笑笑，鞠一个躬，然后回头指一下吴月霞，向父亲和魏伯父介绍：“爸爸，伯父，这是我同学吴月霞。”
　　吴月霞在后面轻轻鞠躬：“萧伯父，魏伯父好。”
　　“哦。哦。小苑长大了，太漂亮了，伯父都不敢认了。哈哈。”魏伯父笑道。
　　“伯父您真会夸人。”萧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萧父冲吴月霞道：“小吴，坐坐，不要客气。”然后转向魏伯父，“这是苑苑的同学，以前常来找苑苑玩的。”
　　“哦，哦。”魏伯父点点头。
　　魏伯父问道：“小苑今年多大了？上几年级了？”
　　萧苑答道：“我过了年就要十七岁了。现在上高中二年级了，明年就要考大学了。”
　　“厉害呀，”魏伯父赞道，“女秀才。我家汉邦高中都还没毕业，就跟我出来做生意了。小苑还要考大学？有志气。”
　　萧父叹道：“我其实也不想她读太多书，女孩子嘛，念那麽多书有什么用？都是她妈给惯的，把这孩子宠坏了。”
　　“爸爸！”萧苑撅着嘴。
　　“好，好，不说了，你跟小吴去玩吧。”萧父笑着冲她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