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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大结局 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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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庆二年,丁未月癸未日,乱云围城,疑有不祥。
入暑后,沐阳城便终日与连绵阴雨相伴。浓黑阴沉的雨云积压在这座恢弘壮丽的皇城之上,浓云之下似隐约泛着赤红色的血光,呼啸的悲风在城中肆虐,往日里喧嚣繁华的街市也早已是空无一人,唯留下一地萧索苍凉。
今日的天色,比往日任何一天黑得都早。这场雨从昨天夜里便没有停过,整个皇宫大内四处充斥着粘腻潮湿而且阴冷的气息。
紫宸殿内终日灯火通明,尤其在凤怀璧将孙昊阳接回宫中之后,殿内的明夜珠更是将整座宫室照亮得如同白昼。
自那日解毒后被凤怀璧接回宫中,孙昊阳便一直被安置在大鵷天子的寝宫之中。他无知无觉地昏睡了数日,浑然不知这紫宸殿外,早就已经变了天。
昏睡的那几日他就像是一缕魂魄飘浮在前尘往事里,在和凤怀璧诀别的那一眼之后他未曾想过自己还有生机,所以被天外的一道响雷惊醒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身在了阴曹地府。
殿内的明夜珠就像是蒙了尘,被殿外猩红的血光映照得泛出诡异的红光。孙昊阳神思恍惚地盯着顶上那片弥漫着阴沉雾气的雕花木梁看了许久仿佛才从那场昏沉不知尽头的迷梦里真正清醒过来。
他还活着。
而这里是紫宸殿。
那么凤怀璧呢?
“王……咳……王爷!”
久病未愈的身子就算被灌了再多灵丹妙药也不可能一下子完全恢复,就连从床上坐起身来都感到眼前一阵晕眩,还未来得及坐稳便从床沿重重摔了下来。
可这一摔倒是让他彻底清醒了。
偌大的紫宸殿里安静得就像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墓室。就连殿内的那些雕梁画栋都仿佛被埋上了一层灰暗的死气。孙昊阳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可这时紧闭的殿门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猛地推开,彻骨的寒意让孙昊阳入坠冰窟,就好像身体里有一股寒意朝着四肢百骸疯狂蔓延。
殿外的夜空被暗红色的血云所笼罩,孙昊阳尚未完全恢复的双眼尚不能清晰视物,隐隐约约看到殿门的方向立着一道人影正向他走来。
“王,王爷?”
孙昊阳心中一阵欢喜,顾不得身上的酸疼,狼狈地向前爬了几步,可就在他再抬头向那人影看去时,却蓦然发现眼前空无一物。
“王爷?!”
方才分明看见一道人影立在门前,怎会一转眼便不见踪影?
孙昊阳心头蓦然一惊,这时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阴森恐怖的冷笑。
“孙侍郎,你当真害得本宫好苦。”
孙昊阳甫一听到那声音变背上陡然生出一声冷汗,他不及回头看去便嗅到一股阴风朝着自己扑面而来,在看清对方模样的一瞬间,他的呼吸乍然停滞。
那张披散着乱发,苍白如鬼的面孔,是他一生都挥不去的噩梦。那双枯瘦如骨的手死死扼住他的脖子,那张原本绝艳倾城的面容上如今只有死亡留下的狰狞和恐怖。那双满含怨毒的眼睛涌动着血和火的颜色。
“是,是你……”
“孙侍郎,是你害死本宫的孩儿!是你!”
素白的缟衣之下是血污横流,破败不堪的残躯,孙昊阳自然不会忘记,当初的自己是如何将身怀龙种的云妃一刀毙命,又在她死后将她腹中骨肉剖出。当年他为了楚归鸿所犯下的罪孽,的确是百死难还。
可是,云妃已经死了,又为何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难道他当真也已经死了,他们是在地府相见?
“孙昊阳!本宫要把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那双扼紧自己脖颈的双手猝然发力,就在孙昊阳以为自己真的会被活活掐死之时,他的耳边蓦然传来一声沉闷迟缓的钟声。
钟声幽幽,惊人心魄。
孙昊阳神志乍然一明,再睁开眼时那道苍白狰狞的鬼影已然不见,而扼住他脖子的,竟是自己的双手。
“这,这是……”
冷汗湿透了孙昊阳的后背,刺骨的寒意让他的手脚感到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他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双手,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
是幻觉。
但也不全是幻觉。
鼻息间萦绕着的血腥之气和那股他只要闻过一次便永生不会忘怀的腐臭气息让他忽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
“王,王爷!”
殿外血雾弥漫,他忍着全身的剧痛拼命从地上爬起来,甚至来不及整好衣衫便踉跄着向殿外走去。
来不及了,是他来了!
凝碧宫已经荒落了十年。十年,自从皇子坠井一案过后,这原本就地处荒僻的宫苑更加无人问津。门头的匾额被经年累月的尘埃覆了一层又一层,斑驳的锈迹和被岁月剥落了颜色的院墙让这凝碧宫看上去更为凄凉冷清。
夕景华从昏迷中醒来之后便发现自己身在凝碧宫中。
十年前,因为那桩冤假错案,他和母妃被幽禁于此,往后数年与他们母子相伴的,除了这满院的荒芜,便是周遭宫人的冷眼和欺凌。
他原本以为,这些往事已经被永远埋葬,可如今,当他再次面对这扇永远紧锁的宫门,当他再一次看到那条遍布着碎石通向宫室的小径时,那些被岁月模糊了的记忆又仿佛突然之间被彻底唤醒过来。
原来,他一刻都未曾遗忘过。
玉锦……锦儿……
夕景华神思恍惚地看着那几乎被半人高的荒草掩没的宫门,隐约之间听到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他心里知道,贺兰璟故意将他留在此地,是为了激起他心底对凤玉吟的恨意,他也知道母亲早已死去多年,无论他心中如何想念,她也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被那个声音所吸引,像是中了魔一般,不受控制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贺兰璟说的没错,那是他的心魔。
他没有勇气去面对的,不堪回首的过往。在这座冷宫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仿佛被烙印着耻辱和不堪的印记。
他绕过殿前的长廊,鬼使神差般地在那扇久闭的宫门前驻足下来。
这座宫殿里发生过的一切,直到今时今日他依旧记忆得那样深刻。
他记得就在这门前的走廊上,他纤弱无助的母亲是如何一边膝行着向前,一边哀求那些狗眼看人的宫人施舍一口热饭给久病缠身的自己,他也记得在那冷宫冰冷的砖石上,那些宫人是如何嬉笑着将他按在地上,把母亲用仅有的贴身金饰换取的汤药倒在地上,逼着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舔干净。
那时候他只盼着自己能快些死去。若这世上真有鬼神之说,他恨不得自己能化身成最凶戾的恶鬼,好把这些欺辱他们母子的畜生一起拖入地狱。
可是他活了下来。如母亲所期盼的那样,他逃离了那座金雕玉砌的牢笼,逃离了他本该惨死冷宫的命运,被冠以了另一种身份,背负着所有绝望和痛楚活了下来。
他活成了如今夕景华的模样。
现在他又回到了这里,打开了这扇尘封已久的宫门。
那黑暗无光的冷宫里,四处回荡着那如同幽魂低泣般的声音。
“母妃……母,母妃……”
夕景华神色恍惚地跨入那扇宫门,幽咽的冷风在这偌大的殿堂内凄旋不去,他脚步蹒跚地向前走着,周遭的墙壁上巨大的黑影如同牢笼一般向他包围而来,他想起了那一天在这座冷宫里,母亲是如何将他紧紧护在怀中,承受着那些宫人轮番的拳脚和凌虐。
他记得所有人的面孔,记得他们尖利的嘲讽和肆虐的笑声。
记得他们口口声声说着,是皇后娘娘让咱们好好招呼你们母子,要怨,就去怨太子爷和皇后娘娘吧。
这辈子你们母子翻身无望了,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吧。
太子爷……
皇后娘娘……
夕景华抱住猝然胀痛的头,脚下一软栽倒在了地上。
周遭的黑影像是天罗地网一般向他压来,他将整个身子拼命蜷缩在一起,却依旧抵挡不住那种心底传出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抱住自己,可是耳边却不停地回荡着那些冷漠刺骨的尖笑声。他忍不住厉声尖叫起来,像是濒死的呼救,更像是绝望的发泄。
那凄厉的声音仿佛穿透了重重的宫墙,冲破了皇城顶上重重积压的血云,直到九霄之上。
“哥——!”
那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声让正在宫墙之下策马狂奔的凤玉吟心头陡然一震。
那飞奔的骏马被骤然收紧的缰绳勒得长嘶一声,扬起前蹄立作人势,凤玉吟一个恍惚,几乎被突然惊起的马甩在地上。
“凤王小心!”
凤玉吟不等身后的侍卫说完便蓦地扬袖打断了他们。
他听到了,他听到夕景华的声音了。
会又是一场错觉吗?
自从入宫以来他们便一直被困在这迷雾之中,顾南楚说过,一旦阵法启动,整个皇城便会形成一个巨大的迷阵,贺兰璟将那十万将士的怨煞之气引入阵中,若是心志不坚之人,一旦入阵便会为阵中幻象所迷惑。
而那幻象所折射出的,正是人心中至为恐惧之事物。如同噩梦重现,难辨真假。
可是这一次,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幻象。
他真的听到了夕景华的声音,他听到了,他在哭……
“凤王,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先行的探子从迷雾中匆匆折返,一行人纵马来到凤玉吟的身前回报道:“前头是死路,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
凤玉吟闻言紧紧攥住手里的缰绳,抬眼看向那被血云和浓雾笼罩的方向。
他确信无疑,夕景华的声音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了。
他就在那里,他在等他!
他看了一眼回来报信的那几名斥候,轻轻招了招手道:“归队吧,我们另寻出路。”
他说罢,用力一夹马肚,勒住缰绳吁了一声便要转身。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间,那斥候之中忽然有一人袖中寒光乍然一现,他如同黑鹰一般,毫无预兆地朝着凤玉吟扑了上去。
“你去死吧——!”
“云清珏!”
血光翻涌而出,映红了他手中染着寒光的匕首,也倒映着那双如同淬毒般的眼睛。
我发过誓,我会亲手杀了你。
为我北关死去的千万将士,为曾经那些因为我而枉死的鬼门弟子,为千千万万因为你的野心而无辜送命的人。
也为我险些失去的这条腿!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